明月住少年

作者:南风吹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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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韫椟而藏


      永乐元年,秋。
      大明都城应天府,皇宫。

      子时半。
      朱棣负手立于太和殿的丹陛上。他最近噩梦连连,仿佛身在云中,轻飘飘的。又仿佛陷入地狱,牛鬼蛇神朝自己涌来。他倒也不怕,只是被困扰的心烦。

      御前伺候的王公公站在恰当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候着儿。一阵风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颤儿,向更后面的小公公使了个眼色,小公公了然,颠颠儿走来,将手里的披风恭敬呈上。

      “皇上,夜深露重,该回去歇着了。”王公公言罢,踮起脚,把墨色披风给朱棣披上。朱棣身量高,人又魁梧,他瘦小,又常年弯腰伺候,难免有些吃力。

      朱棣心思不在这,摆摆手,他望着巍峨雄伟的皇宫,淡淡道:“事情怎么样了?”

      王公公心中一沉,虾身行礼:“启禀皇上,探子将将送来密报,说是,在穗州发现过他的踪迹。只是还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他,毕竟这天下见过他的人不多。他们又不敢打草惊蛇……”

      “哦?”朱棣阻止他絮叨下去,“不过,他倒是出乎朕的意料。继续追,切记,不可伤他性命。”对下面的人办事效率心生不悦,朱棣瞥了一眼王公公,意思不言而喻。

      王公公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是,皇上圣明。”

      朱棣收回手,抚拳轻搓一下,又道:“他到哪了?”

      “回皇上,这会子应该快到城门口了……”
      ……

      丑时即来。一匹油黑的骏马,犹如离弦的箭,穿过城门,踏碎祥和寂静的应天府。

      正丑时,传来更夫咚咚的打更声。这更声似乎在配合马蹄的哒哒声,声声相撞,细听,竟带着一丝莫名的和谐意味。

      马和更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咚哒一声。瞬间,擦肩而过。

      待二者都转了弯,没了声,那马背上的黑衣男子,猛地冲天拔起,弃马而去。继而几个乍起乍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移时,似一滴墨汁,不经意间滴入了灯火璀璨的皇宫中……

      御书房的暖阁中,熏香丝丝缕缕。朱棣执卷细品,少顷,挪了挪身子,斜靠在二龙戏珠的靠枕上,宽松长袍,不束不绑,犹如富贵人家的老爷,慵懒惬意。

      宦官端着漆红雕花托盘,跪拜行礼:“启禀皇上,这是王昭容亲手做的菊花糕,说是今日刚从御花园新采的花瓣,特地做来给皇上做宵夜小食的。”朱棣轻叩一下桌面。宦官矮着身子,将一碟柔柔黄黄的精致糕点放到罗汉床的小几上,退了出去。

      他从小就被放逐到燕京,几十年的燕京生活让他的饮食习惯比较北方化,他不喜甜,尤其是这种沙糯甜腻的糕点,颇为厌恶。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糕点是王昭容用了巧思的,口感不甜,只留有淡淡的花香味,沙糯口感也改良了许多,他不明白其中道道,只当是后宫女人讨好献媚的平常手段,故而一口也不愿尝。甚至不愿多看一眼。

      王公公进殿,摆了摆手,宫女小太监悄声退下。稽首行礼,敬小慎微:“陛下,他在穗州,中了毒。”

      良久,座上的人才漫不经心地说:“看来,朕要亲自去见见他。”

      “陛下,万万不可,此行危险,好多眼睛看着呢。”王公公冒着大不敬的杀头之罪,神色惶遽,“皇上三思,国不可一日无君。”

      朱棣侧目瞧了眼,放下手中的古书,捏起一块菊花糕,在指间随意揉捻,又放下,取出丝帛擦手,道:“再说吧。”随后,将丝帛随手丢在一旁。

      老一套说辞,管用。

      古书的卷页微微动了下,几不可见。朱棣心中一滞,冷道:“你去外面守着。”

      王公公道了声是,躬身退下。
      ……

      “回来了?”朱棣声音有了温度。

      从黑暗中走出一个无声无息的黑衣人,瘦高个,黑巾掩面,漆眼幽深。他拽下黑巾,单膝跪了下来,将手中的令牌和一册金书双手呈上。不语。

      “当真要走?留在朕的身边不好吗?”

      黑衣人点了点头,平淡无奇的脸上,无任何表情。单腿改为双膝下跪。

      沉默,压抑的沉默。
      ……
      朱棣微阖上双眼,半响儿,不着痕迹地摆了摆手。待那人身影一闪,他轻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眼角余光瞥了眼菊花糕的碎屑,心中一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送他走吧。”

      殿外的王公公又是一哆嗦,忙道:“是。”

      那滴墨汁从华光璀璨的皇宫中,沥了出去。鬼影一般,原路返回。又是那条和更夫擦肩而过的路。黑色宝马驮着另一个人哒哒而来。黑衣人纵身一跃,上了马,窜了出去。如箭。

      丑时末,应天府四十里外的树林中,此时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两名黑衣人和上百名黑衣人,厮杀在一起。只有刀光剑影,只有钢刀利刃破肉砍骨之声,只有鲜血喷溅之声。无他。

      寅时,玉镜清冷,镶嵌在绒布一样的夜空,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在残肢断骸上,斑驳一片。包括那滴墨汁……全体覆没。无一生还。
      ……

      翌日辰时,天刚刚擦亮,天空起了薄薄细雨,带着秋日的寒气。

      此时已离应天府三百里。

      哒哒哒,哒哒哒…… 三匹骏马从林中的薄雾中悠悠然走了出来。

      还是那滴墨汁,他没死。竟是那个更夫,他脱下溅满污血的夜行衣,随手一扬,布屑纷飞,须臾,被风吹散而去。另一人横趴在马背上,脑袋低垂,显然昏死了过去……

      三人一路静默,又行了五十里路。直到进入一处万壑绵延的峡谷中,那滴墨汁开了口,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师兄,当真要和我归隐山中?”

      “当然,师兄何时诓骗过师弟?”更夫说完,抬起白皙修长的手,猛地一下撕去脸上的人皮,露出本来的面目。美人尖,桃花眼,挺鼻朱唇,肌肤白皙无暇,是个极美的男子。

      那滴墨汁不置可否,也抬臂撕去脸上的人皮。面部线条简单硬朗,剑眉星眼,峰鼻薄唇,是个极为英俊的男子。他勾起嘴唇一笑:“这玩意儿,戴的太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什么样子了。”

      “师弟丰神俊朗,让人见之不忘。”

      话音方落,趴在马背上的男子“哼唧”了一声,醒了,摸着后脖颈,抬起头四下去顾,身体不平衡,动作幅度略大,只听噗通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马的速度不快,地上又是密实的青草,他也没觉得疼,坐起身来,昂首看向马上端坐的两个男子,错愕道:“尔等何人?大胆……”

      “什么何人?我们是你的救命恩人。”极美的男子懒懒回道,“还有,你都虎落平阳了,还不懂得收敛点?难怪任人欺凌。”

      “师兄,他应该是 ‘龙搁浅滩 ’。”那滴墨汁饶有兴趣纠正道。

      “对对,还是师弟一针见血。”

      “你们知道我的身份?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坐在地上的男子悚然动容,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是四叔的人?你们……你们……”

      “行了,行了啊,咋咋呼呼的,就这点心智,被人夺了皇位,也不亏。”极美的男子打趣道,“本公子钟离时玉。他是我师弟南百城。我们呢,救了你。现在呢,我们带你去游山玩水,可好啊?前提是,你得乖乖听我们的话。”

      “你们,你们不把我交给四叔?”地上的男子,脸色煞白。

      南百城冷笑道:“要交早就交出来了。行了,赶紧走吧,再不走,你四叔的人真能找来了,你应该很了解你四叔吧?”

      一语破的!

      “有趣,还是师弟手段高明,着实让师兄佩服。” 钟离时玉牵起一笑。转头又看向地上的青年男子,道:“对了,你改个名字吧,以后低调点,跟着我们说不定能长命百岁。”

      南百城和钟离时玉一唱一和,似一把无形钢刀,刀刀戳入男子的心。

      “你们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改名字?”那地上的男子不依不饶,羞愤道。

      “老朱家的江山,你俩不管谁坐,都是姓朱。再者,你四叔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再磨唧,我们可就不管你了。”钟离时玉有些不耐烦,笑容忽然淡了去。他讨厌不听话的人。不过,碍于师弟南百城在场,他只有尽量让自己好脾气些……

      他语调温和平缓,似舒展的潺潺流水,然语句里却有不容拒绝的余地。

      瘫坐在地上的朱允炆,脑中不由得一激灵,惧意泛起,沉吟片刻,道:“改叫黄,黄十安吧。”他又觑见了钟离时玉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寒杀气。

      钟离时玉和南百城互看一眼,不做声。这小子,对天下,还不死心!

      这时,南百城从怀中掏出一个新的人/皮面具,扔给了朱允炆,说:“黄十安,你若不想死,就日夜戴上它。”缓了缓,他又道:“你皇爷爷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应该知道以后怎么活下去。别让他失望!”

      句句刮骨,字字诛心。朱允炆瞠目结舌,心情极为复杂。许久,大惊道:“你,你认识我皇爷爷?你到底是谁?”

      “你皇爷爷雄才伟略。我等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南百城目光幽深,窥不见其底,“莫要多问,从此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生,才是你的明智之选。”

      言犹未了,轻踢马腹,迤逦前去。钟离时玉不看朱允炆一眼,勒马追去:“师弟,等等我。”

      改名为黄十安的朱允炆,木讷讷地看着地面,咀嚼着南百城适才的话。不过瞬息,身心似在冰刀和火海中滤了一遍。令他不寒而栗。

      直到前方的马蹄声渐渐隐去,黄十安才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心中有了一些计划。猛地呼出几大口浊气后,拽僵上马,窜了出去。

      很快,他追上二人,毫不客气地道:“二位可知 ‘虎落平阳 ’ ‘龙搁浅滩 ’的后半句是什么吗?”不等二人作答,他自顾自答:“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滩被虾戏 ……”

      幼稚!钟离时玉和南百城停马,不约而同道:“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 ,所以,你想说什么?”

      “你们……你们……”黄十安吃瘪,脸红,红至脖颈。

      南百城没好气地回他:“不管是犬也好,小鱼小虾也罢,能活着比什么都强。明白吗?”
      ……

      二个月后。某条不知名的山路上。

      “师弟,你真的要给明月谷当上门女婿?”钟离时玉口中衔着一根火焰草,手中把玩着香薷。这一路他寻了不少草药,收获颇丰。

      “ 有何不可?”南百城仰躺在马背上。双手交叠,枕在脑下,望着蓝天白云,无比惬意,“瑶儿多次救我性命,她又心悦于我,我这次好不容易成功隐退,自然会给她一个交待。”

      “那你喜欢她吗?”

      “她是一个好姑娘。”南百城嘴角溢出温柔,“值得我喜欢。”

      “好到让你以身相许?”

      “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这还是师兄你说的啊。”

      钟离时玉……

      “师兄,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南百城合上薄薄的眼帘,淡淡道,“瑶儿说,明月谷的姑娘个个都是美人儿。以你的好皮囊,不知要让多少姑娘魂牵梦绕呢。”

      “哈哈哈,好吧。既然如此,我便随师弟隐居明月谷,潇洒快活去。”钟离时玉吐掉口中药草。一丝酸涩之意突然涌上心田,呼吸不由得一滞……

      开心的时刻,不要有不开心的情绪。

      须臾,这酸涩退了去。钟离时玉装点好情绪,突然又问:“对了,你岳父大人有钱吗?”

      “那是自然,明月谷谷主,能差钱?”南百城挠了挠下巴,“放心吧……够挥霍。”

      钟离时玉调侃道:“你这岂不是 ‘软饭硬吃 ’?”

      “软饭硬吃,那也得有本事吃,不是吗?”南百城蓦地坐起身来,侧首看了他一眼,微笑道。

      “哈哈哈……不用本事,有你这张厚脸皮就够了!”

      一旁的黄十安,听二人吹牛胡侃,嘴巴抽抽了一路。勒马问道:“还有多久到?”

      钟离时玉微有一惊,接着乐了,道:“没想到,你比我还迫不及待,哈哈哈……”

      “你……”黄十安随即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顿时又是大囧。这一路,他吃瘪的时刻太多,很快就习惯了,所以面皮不再动不动就红了。

      南百城扬起马鞭,指向前方,一本正经道:“快了,过了那座山,就能看到。”话落,身下的马儿仰天嘶鸣了一声,作为对他判断正确的回应。

      近黄昏,云霞布阵。三人站在高高的山巅上,极目眺望疏星轻点的明月谷……

      灿烂,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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