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长大

　　炎炎夏日，酷暑难耐，街边的电线杆仿佛都被攫取了最后一点能量，被晒得摇摇欲坠的样子。几个司机在旁边犹犹豫豫，没过多久为首的师傅终究还是喊了好几声：
　　“快上车吧，都快上车吧，这事耽误了也不好，过去了还得排队呢！”
　　于是，最后一拨人一边抹泪一边上了中巴车，李爸爸也上了前面装着遗体的大金杯车，大部队浩浩汤汤，向火葬场出发。
　　这是李远第一次去火葬场，却是林迟迟第二次去。小时候，林迟迟的爷爷去世，经历过一次这样的阵仗，这次李远的奶奶去世，林迟迟决定必须从头到尾都要陪着他，因为也只有她理解奶奶的离去，对李远来说有难过。林迟握着他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也分不清是谁的，就这样一刻也没松开。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上一直有隐约的哭泣声。李远妈妈坐在他们的斜前排，一路上叹了好几口气，李远的表姑坐在旁边劝她说：
　　“嫂子啊，你也就别想了，姑姑之前到处检查看病，还疼了那么久，也真是受了大罪了。这么大年纪，这样也算是解脱了，你们也尽心尽力了，以后还得向前看。就是阿远还小，得好好开导他。“
　　说罢，他们一起往后看了过来，李远无动于衷。李远妈妈看了两人握住的手，诡异又复杂地看了林迟一眼，林迟打了个冷颤，松开了手。林迟把窗子拉开了，冒着热气的风溜了进来，打在十二岁的少年脸上，李远闭上了眼睛。
　　到了目的地，停车、登记、抬水晶棺材、排队一下子就花了将近四十分钟。在面临这样巨大的悲伤时，依旧需要打起精神应对这么多繁复琐碎的事，李远看着来来去去忙碌的大人，脸上都挂着斗大的汗珠，开始觉得，成年人的世界好像并不如小时候向往的那样美好。
　　李爸爸是建议李远和妈妈他们一起在外面待着，顺便去选骨灰盒，但李远还是坚持要进火化车间。李远妈妈劝他不要进去，说不适合小孩子。李远态度很坚决，林迟不禁说：“让我也进去吧，我陪他”。
　　李远妈妈立刻怒上心头：“哪有女的进去的，还有你是老太太认的干孙女，不是亲的，哪儿都有你个小丫头捣乱”。林迟还没来得及辩解，李远放大音量打断说：
　　“妈！我和我爸一起进去。“ 也转过头对林迟说：“你在外面等我”。
　　林迟看了大家的眼色点头答应。说的也是，按照习俗是只有男丁才能进的，而且她也不是亲孙女，连麻都没披，但她也是真心想送奶奶最后一程，和李远一起。
　　小时候爷爷走的时候林迟还太懂事，不知道火葬场有这么多门道。林迟听到他们选骨灰盒大吃一惊，一个水泥做的盒子，也就稍微雕了点花样，价格从从几百到上万不等，最后选了一个5999元的，顶林迟爸爸好几个月工资了啊，简直不要更暴利。林迟不禁回想，爷爷的盒子是多少钱的呢？那只盒子是什么样子的？爷爷从前是是什么样的？
　　想的越多，林迟越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干等。她绕到楼梯后面，从走廊穿过去，火化车间在负一中间层，正好有个长方形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林迟看到工人已经上完油了，然后就是火光。李远背对着她，她看不到李远的表情。火光很大，林迟看得眼睛都觉得刺痛。她敲了敲窗子，李远回头了，林迟振作精神瞪大眼睛看着他，映着火光，李远流泪了。这一幕在多年之后依旧时而盘旋在林迟的心头，这是少数她能看到李远哭的样子，她总是想，要对他再好一些，更好一些。
　　火化之后，戏剧性的一幕来了。原来遗体火化后，并不是就直接全都变成灰了，一些大的头骨什么的还比较完整地留了下来，工人拿了几个小锤子给李爸爸他们，说让他们赶紧敲碎然后和灰一起装进盒子里。林迟一开始不知道怎么了，后来看到李远惊愕的表情，大人们拿起锤子开始锤骨头，声声入耳啊，这俩孩子真是惊呆了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如此便留下了深刻的，童年阴影。
　　最后直到装进骨灰盒，这俩孩子都没反应过来。一直到了中午总算结束了所有事宜，大人们将骨灰盒取出，李远想抱一下奶奶的骨灰盒。李远妈妈先接过用布托着底递给了李远，拿到手的瞬间，还是很重的。曾经我们认为最重要最熟悉的人，最终都会栖息在这一方窄窄的盒子里。我们幻想着自己赶紧长大，自己有一天能予以回报，殊不知年少的我们根本承担不了这一方矮矮的重量。他盯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李爸爸拿走，林迟走过来拉着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终究是沉默了。
　　其实不用她开口，李远也什么都明白。少年没有看她，却攥着女孩儿的手很紧很紧。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他却有了从此之后仿佛只能和女孩儿相依为命的悲凉，这种落寞感太过于真实。
　　成长的路上，始终都会面对这样的离别，或早或晚，这是即便大人也措手不及的难过。唯一庆幸的是，并不孤单，而且，谁又能确定，不会有下一次重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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