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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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


      如果说这世上,最莫测的是人心,那第二当属天气。
      从有容绣坊出来的时候,天就阴了下来,天空中飘洒着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形成朵朵雨花。不消片刻,就倾盆而下。
      云清扬举着油纸伞,站在雨中,看着前面柳树下的杜若衡。雨水就那样肆意地打在油纸伞上,淅淅沥沥。因为各举一把伞,他们站得并不近,却好像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仙子,你在想什么?”云清扬那玉碎之声,为雨季更添凄凉。
      杜若衡转过身,望着云清扬身后的大街小巷,悠悠道:“想近来遇到的事。赵氏兄妹的家人至今下落不明,恐怕凶多吉少。”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赵氏兄妹的家人出事了?”
      “一开始。本不想管这桩麻烦事的,但他们兄妹二人一路上对我颇为照顾,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坐视不管。昨日已经派了慕老二去暗中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杜若衡将手伸到伞外,一阵属于雨水的凉意顺着白皙的指尖窜入胸膛。她接着说,“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联系,但我总感觉没这么简单。还有,我听闻江湖上最近出现了一样宝物,令人趋之若鹜,名唤‘卿云’。不知是怎样的至宝。”
      “仙子今日的问题都很难,看来在下的见识还是太少了,暂且不能为仙子解惑。”云清扬将伞往后压了压,能更清楚地看见眼前的一切,继言,“不过,在下觉得,能令人趋之若鹜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是人心的贪欲。”
      “那云美人觉得,应当如何?”
      “斩祸根,还世间一片清明。”
      “云美人。”杜若衡笑道,“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太过清明的世间,是会让人生病的。”
      她虽然笑着,但云清扬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悲痛、苦涩与无奈。这不禁让云清扬反省自己刚刚所说的哪里不对,再三思索,他还是觉得“斩祸根,还世间一片清明”这个观点非常符合名门正派的观念。
      看着眼前不解的少年,杜若衡露出了那种长者才会露出的、看透一切的笑容。云清扬,真的很像从前的她。可她不希望他也经历一遍她的苦楚后,才懂得那些浅显的道理。
      “仙子,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吗?”云清扬突然岔开话题。
      “问。”
      “第一个,沈公公为何要接仙子回衡阳?”
      “因为家兄要来,不日你便会见到。定是他去蓬莱没寻到我,才传信给了沈公公。说来,你们也算有缘,都中了浮生若梦。”杜若衡笑言,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这算哪门子的有缘。”云清扬嘀咕道。说完,他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回礼?”
      “回礼?”
      “我收了你的玉佩,自是要给你回礼。”
      杜若衡歪着脑袋看着伞下的云清扬,感觉他就像一只披了人皮的妖怪,拼了命地想要融入人的世界,说不准这还是一个女妖。杜若衡为自己荒诞的想法感到好笑。她勾了勾手指,让云清扬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就附在云清扬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的功夫,雨滴就沾染了她的青丝。
      那个从他伞下离开,举起自己的伞飞快逃走的杜若衡,像极了雨中的精灵,绣鞋踩在水坑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摆。云清扬的耳边还依旧停有温热的感觉,那是朱唇轻启的温度。伞下的世界仿佛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外面是秋雨朦胧,伞下是春暖花开。
      在最是让人冷静的雨季,云清扬的心中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在他人生的前十九年里,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他,想为了自己难得一见的私心,从地狱里爬出去,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若知晓兄长今日就到,公主定会候在府中。”崔宴边说边沏了一盏茶亲自端给案几对面的男子,继言,“公主想必午食前就回来了,兄长不若现在我这处饮茶。”
      只见崔宴对面的男子接过茶盏一品,先是装模做样地夸了一遍茶盏的品质多好,再是像模像样地赞了一遍茶汤的味道多美。
      杜若衡的这位兄长,比崔宴还小两岁,是个出了名的闲散王爷。他给自己取名李准,混迹江湖的时候就用这个假名字。久而久之,假名字用多了,反倒是真名字更像个假名。李准看着眉清目秀的,像个书生,却是地地道道地师承蓬莱,武功勉强过关,但轻功独步天下。
      “崔景岚,你怎么还管若衡叫公主?你们夫妻之间还称呼得如此生分。”李准一副得意洋洋的小人嘴脸,仰着脑袋兴高采烈地讲,“像我对我家宋亭,高兴的时候,我就叫他小亭亭;吹捧的时候,我就叫他宋大侠;气氛正好的时候,我就叫他……夫人。”
      “我叫公主叫习惯了,公主也听惯了,便就这样吧。”崔宴苦笑着说,低垂的目光无不在展示着他此刻的无奈与心酸。
      李准也暗了目光,宽慰道:“你也不用太过伤心,若衡就是这样一块不懂情爱的石头,她从来没有真的对谁另眼相看过,更别提爱上谁。当初她执意要立你为驸马的时候,我们都被吓得目瞪口呆。说到底,你在她心里还是不一样的。”
      “许是当初我太惨了些,公主动了恻隐之心,这才钻了空子。”崔宴自嘲过往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洒脱的模样。到底是清河崔氏出来的贵公子,与旁人不同。
      “不知你是小看了自己,还是小看了若衡。若是靠卖惨博同情就可以当她的驸马,那恐怕你没什么机会了。崔景岚,这个驸马,你当之无愧。”李准说完,乐呵呵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岔开话题,“听闻天问山庄出了事,近来江湖上传得腥风血雨的。说来,若衡与那天问山庄还有些渊源。”
      “噢?”崔宴一脸好奇,正襟危坐。
      “屈老庄主的嫡子自小就体弱多病,药王谷的白谷主断言其活不过十五岁。屈老庄主就带着他去蓬莱求医,本就是碰碰运气,却不曾想真的被治好了。虽然不能说是身强体健,但至少活到了而立之年。娶了妻,生了一个女儿。他女儿的名字还是若衡给取的,唤屈媛。算一算,今年大概有十九岁了,不知嫁到了哪里去。”李准叹了一口气,接着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还是以前若衡随口说漏嘴了,我才知晓。反正大家也不知道蓬莱仙子到底有多老,相貌如何。这身份真是好用的很。”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你们在谈屈媛。”
      先是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继而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推开了门。杜若衡与云清扬先后进屋落座,门外守着的花深悄悄将房门合上。
      为云清扬和李准介绍对方后,杜若衡接着提起了刚刚的话题,一脸惋惜地说:“屈媛的父亲当年可是美名远播。据说是貌比潘安、满腹经纶,让人见之如月、望之如云。只可惜英年早逝。料想这屈媛也是一个倾国倾城貌,也不知嫁去了谁家。”
      “若衡,你看人只看脸的吗?”李准吐槽了一句后,看了看崔宴,又看了看云清扬,摇着头叹了口气。
      杜若衡也不反驳,只低头饮茶。在崔宴和云清扬面前,她还是要适当给自己兄长留些脸面。毕竟别的不好说,她兄长永远都是她兄长。更何况,她这个兄长,最擅长犬吠。
      显然云清扬也看懂了其中关联,在心中重新界定了李准的地位,这会儿难得分外识趣儿地转移了话题。他状似不经意地吐露:“屈媛可没有嫁去谁家,而是死了。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众人骇然,都看向了云清扬。
      只见他呷了一口茶,才缓缓道来:“屈老庄主年过而立,才得一嫡子,这个儿子还是他夫人拿命换来的。按常理来说,应当爱之护之。可谁让屈老庄主本就十分厌恶自己的这位夫人,更有道士言此子命中带煞,是天煞孤星,此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故而屈公子一出生就被扔进了柴房。不日屈老夫人家中来人奔丧,屈公子才因此捡回一命。屈公子自小生活在外祖家,屈老庄主可是来瞧都为瞧过。直到屈公子十四岁那一年,屈老庄主才腆着脸上门要回了屈公子,并带其上蓬莱求医。屈公子二十一岁时喜得一女,就是屈媛。十年前,屈老庄主亲自带人血洗了屈公子一脉,连条狗都没剩下。”
      “所以……十年前……屈公子并非是病逝……”李准呢喃着。
      血淋淋的过往就这样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摊在众人面前。谁都惊讶于那位德高望重的屈老庄主竟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虎毒尚不食子,他竟手刃亲子亲孙……
      如今天问山庄被血洗,倒算得上是天道有轮回、善恶终有报。
      杜若衡低着头,不想别人看到她微微泛红的双眼。她的手紧捏着衣裙,强忍着这突如其来的悲痛。当初她破例应下救治屈公子这桩麻烦事,并非是看在屈老庄主的面子上,而是不忍心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生命短暂的只有十五年。她依稀还记得那时收到的信中,屈公子言辞恳切地请她取名,字里行间都透着喜悦。
      而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的下场竟是这般。现在想来,从前屈老庄主未必是真心相救屈公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天问山庄灭门绝不是偶然,也不是江湖上传得那样,因为什么劳什子‘卿云’而被灭门。”李准语重心长地说,“怕是一场计划已久的复仇行动。”
      “屈公子一脉不是没留下人吗?”崔宴疑惑道。
      “屈公子发妻、屈媛生母,是追日残月前教主独女。我只是没想到新教主还记得这仇,看来他早就知道真相了。”杜若衡突然回答。
      名门正派与□□结亲,历来都不会广而告之。双方互相看不惯,均视对方为耻辱。杜若衡点出其中关联,整件事就变得通顺许多。只剩下一个疑点,就是屈老庄主死前手中紧握的东西是什么,是否就是传言中的“卿云”。
      “原来仙子早就知晓追日残月,装不知道装得可真像。我还当为何仙子独独对人家教主感兴趣。”云清扬酸溜溜的语气,让气氛缓合了不少。
      “她啊,惯会装模做样。”李准会心一笑,随声附和,眼内揶揄神色尽显无遗。
      又闲谈了几句,喝了几壶茶,就到了晌午。崔宴吩咐花深去菊园请宋亭过来用膳的时候,李准就瞄见了刚进园的宋亭,连忙迎了出去。杜若衡瞧着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只觉得像极了一只见了肉的哈巴狗,若是再长出个尾巴,估计会摇成花样。
      云清扬轻靠这窗棂,看向外面的二人。李准正围着一个比他高半头、身着白衣、背着大刀的青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然后就见那男子抬头望向二楼的轩窗,怔了怔,对着云清扬露出一抹浅笑。在刺目的日光下,那个人仿佛周身笼罩着一种名为“正气”的光晕。
      原来他们口中的宋亭,竟是那个宋亭。
      宋亭进来后,与崔宴和杜若衡互相见礼,然后琉璃眸子看向云清扬,神色依旧毫无波澜。对着云清扬那样一张千娇百媚、艳极近妖的脸,还能无动于衷到仿佛视而不见的人,宋亭是第一个。
      “宋亭。”宋亭拱手自报姓名。从头到脚,一举一动,就连神态,都找不到丝毫失仪之处。可能唯一不妥帖的地方,就是比杜若衡还冷若冰霜。
      “云清扬。”云清扬也行礼回报自己姓名,然后说,“久仰宋少侠大名。听闻近几个月,宋少侠先后将齐主、晋主斩于刀下,真不愧是我辈楷模。”
      “侥幸而已。”宋亭说完后,不再言语。
      此时,崔宴向宋亭告状,说了之前李准自吹会叫他夫人一事,惹得宋亭难得黑了脸,当即握住了背后的大刀,盯着李准咬牙切齿地问:“夫人?”顿时吓得李准连连道歉,几乎卑微到尘埃里,心中暗叹崔宴竟也会如此记仇。
      崔宴此举虽有些不道德,却正合了杜若衡的心意。别人可能听不到刚刚楼下的谈话,杜若衡却听得一清二楚。李准那厮一见宋亭就说了句“若衡收了一只妖精”,宋亭回了句“你妹妹的铁剑什么时候换成桃木剑了”。然后李准又抱怨“崔景岚吃亏就吃亏在长得太过正经”。
      秋刀宋亭是出了名的话少,席间也只是偶尔附和李准几句,多数世间还是在默默听他们闲聊。
      午膳过后,李准和宋亭径自回了菊园。云清扬却未回兰园,而是跟在杜若衡身后,死皮赖脸地去了梅园的东厢房,徒惹的花深暗地里翻了好几个白眼。
      “仙子,令兄中毒多久了?”云清扬接过连梓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询问。
      “有五六年了。”杜若衡惆怅万分,似是回忆起了李准中毒的经历,转而问,“怎么了?”
      “可我看令兄与常人无异,为何我的毒只能压制一年?”云清扬疑惑道。
      杜若衡神色黯然,挥手让连梓去门外候着。几息过后,方挣扎着开口:“我倒宁愿他像从前一般,虽然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大好看,但是好歹是活着的。如今这样,就怕是回光返照……当年,他师父以内力将毒素封在兄长体内,最终……内力枯竭而死。”
      “浮生若梦,真的无解吗?”
      杜若衡垂下眼眸,缄默不语。寻找解药的事情,她曾经托付给沈碧海,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杳无音讯。她不知道沈碧海能不能从他娘的那些古籍手札里寻得一丝半点的线索,便也不敢告诉其他人,免得存了希望又落空……
      “一年足矣。”云清扬淡然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忧伤,就好像一年以后死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窗棂上映着梅树的影子,追着日光缓缓滑动,空气中溢满了阳光的暖味,让人忘却了上午的那场猝不及防的大雨。云清扬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风光,觉得这世上倒也不全是那些令人厌恶的污秽,还是有值得留恋的东西,虽然不多,却弥足珍贵。
      突然,他想到了午前站在窗边,看到的画面。他确实听不到李准和宋亭在说什么,但是一句二人的口型,也可大致猜到一二。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就单单是站在那里,都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可是,世间的情人,能有几对可以做到白头偕老?一个人的一生太短,而另一个人的一生又太长……
      “你兄长时日无多的事,宋亭知道吗?”
      在杜若衡为数不多的关于云清扬的记忆里,这是云清扬第一次主动关心别人。好像,他的世界,不再封闭到照不进一缕阳光,不再似一座固若金汤的孤城。
      “他还没胆子和宋二哥讲这件事。若是说了,恐怕宋二哥早就押着他扎根蓬莱了,哪里还会放他出来乱咬人?他倒好,仗着有宋二哥护着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他中的毒名字叫浮生若梦了。”杜若衡也只敢背地里抱怨几句,但语气里更多是担心。
      “宋亭迟早会知道的。”云清扬道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又是一阵沉默。
      菊园内,李准一回去就与宋亭复述了一遍云清扬所讲的事,而后问宋亭觉得云清扬此人如何。
      宋亭静默片刻,言:“深不可测。”
      李准点头附议,但未表露出任何担忧的意思。宋亭不明,问:“连我都看出了你妹妹与之关系匪浅。现下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她身边,你就没有担心他居心叵测?”
      “作甚忧心这个。若衡不是小孩子,知晓分寸。况且,崔景岚还在,他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护若衡无恙。”李准懒洋洋地摊在贵妃榻上,眼睛虽是闭着的,但是看得极开。
      “你对崔景岚,评价颇高。”宋亭一边斟茶,一边说。
      “清河崔氏的矜贵公子,可不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李准翻了一个身,半睁着眼睛看着宋亭,接着说,“我是若衡的兄长,不是崔景岚的兄长。即便我再喜欢崔景岚,再不喜欢那个云清扬,可只要是若衡喜欢的,我就绝不干涉。再言,我并不觉得云清扬呆在若衡身边是件多坏的事。”
      “愿闻其详。”
      宋亭的语气不起波澜,但李准还是听出了他的好奇。一时间,李准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坐起来,盘着腿向宋亭伸出了手。宋亭又斟了一盏茶,放到李准手中,待他喝过后,接过茶盏放回桌子上。李准直接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水,才开始回答宋亭刚刚的问题。
      “你不觉得若衡与从前不一样了吗?她不再是那副万事万物都不放在眼中、飘飘然羽化登仙的作态,而是多了些……烟火气息?呃……这个形容不太准确……多了人的感情?也不太对……反正就是不太一样了。尤其是说到屈媛、屈公子的时候,她竟然会伤心,说话还带着点哽咽。这太可怕了!她以前从不这样的!放到从前,听说了这么惨的事,她顶多会一脸冷漠地叹一句‘世事无常’,然后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
      “勿言粗语!”宋亭呵斥了一句。
      “我的宋大侠呦!这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应该是我妹妹、蓬莱仙子、衡阳公主、杜若衡,她竟然有了人情味儿,多半还是因为那个长得跟男狐狸精一样的云清扬!”李准气急败坏地低吼,像一只炸了毛的狗。
      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是又渴了。宋亭十分贴心地又端了一盏茶给李准,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此,甚好”。
      李准不想看见这个只会惹他生气的人,端着茶盏换了一个方向喝茶,用他那个引以为傲的后脑勺对着宋亭。秋刀客、秋大当家、宋亭三人,真不愧是祖孙三辈,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气死人的本领远比刀法强。
      翌日一早,杜若衡睡眼朦胧地吃早餐时,听说了府内的新趣事。原是一早,李准就拽着宋亭去拜访暂居竹园的赵氏兄妹。可李准介绍宋亭的时候偏偏嘴欠,说宋亭的亭是“亭亭玉立”的亭,被宋亭提着大刀追着绕府跑了三圈。
      对此,杜若衡没有发表看法,只是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云清扬盘中。
      站在一侧的花深又翻了一个白眼。不为别的,就为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某个人。吃个早食罢了,还要跑来梅园凑热闹。
      “花深。”崔宴缓缓开口,直言,“去领杖责三十。”
      “是。”些许错愕后,花深垂着脑袋领命,毫不犹豫地退出房间。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任何一个人,早食很快就结束了。等连梓领着仆从进来撤走餐盘,又奉上茶水后,白算子拿着一份烫金请帖躬身走进来。将手中的东西交由杜若衡后,又躬身退了出去。
      “一年一度的清言宴?”崔宴问。
      “嗯。”杜若衡应道,打开请帖看了一遍,说,“今年是少阳派主办,时间定在下月初十。”
      “我听闻蓬莱中人从不参加清言宴的。”云清扬拿过请帖一边看一边说,“怎么?仙子今年要破例了?”
      “清言宴,不过是一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聊些无聊的事,还妄想与竹林七贤相提并论。”杜若衡讥讽道,“这种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东西,师兄与我向来没什么兴趣。不过,今年师兄特地将请帖送到我这里,估计是想让我跑这一趟。”
      “天问山庄和孙家堡接连出事、追日残月再现江湖,现在武林中人都人人自危。这个时机举办的清言宴,要讨论些什么显而易见。蓬莱天仙此举,可能是想让公主去一探究竟。”崔宴分析得很透彻,“毕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便蓬莱再不愿意插手这些事,也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管。”
      “‘我生不辰,逢天僤怒’。”云清扬突然吟诗,惹来杜若衡和崔宴的瞩目。随后,三人皆笑。
      “云公子高义。”崔宴赞叹。
      “确然,当今世道,朝堂已经够乱了,若是江湖再乱起来,那就真的是民不聊生了。”杜若衡的右手四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缓缓开口,“雪崩之时,没有一瓣雪花是无辜的。我避世已久,怕是他们都忘记我究竟是个怎样的性子了。”
      最后一句话,崔宴和云清扬都似懂非懂。
      杜若衡将目光缓缓移向立在一旁的曶上。玉制的白泽神兽、紫色的流苏、祥云图案的剑鞘,都曾无比清晰地见证过她不为人知的过往。她就像一个杀人如麻的修罗,享受着剑刺入胸膛的快感。血的温热、血的芳香、血的鲜红,都曾是那样熟悉。喷溅在空中的血、染红了旧山河。
      佛曰,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为何执着于度尽那终入地狱之人?总有入地狱者,那便总有送他们入地狱的人。她愿成一杀神,亦无需谁来度她。
      以守护苍生为己任,那是神的誓言,不是她的。她只守护她想守护的人,哪怕与全世界背道而驰。
      虽然从内心出发,她不愿重蹈覆辙,但她亦不惧。
      “仙子,若你下定主意要赴这清言宴,当下便可准备起来了。离清言宴还有十八天,除却路上需五六日,还有十一二日的时间准备。”云清扬提醒。
      “公主此行,当需万分小心。赴宴之人,是敌是友都不明朗,公主切莫与人发生冲突,一切事宜都等清言宴后再做打算。”崔宴嘱咐,“仔细想想,少阳久居蓬莱之下,未必是心甘情愿。再加上于医术一道上,药王谷向来看不上蓬莱,怕是也会给公主使绊子。以往不去,自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去了,公主定要与他们周旋一番。诶,要不……我乔装一下,也跟过去?”
      “崔驸马,大可不必。”云清扬出声打断,解释道,“凭现在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见了都得尊称一声‘前辈’,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门小派更是只有伏低做小的份,真真是一个活祖宗。再说,正派都是‘讲究’人,最重‘礼教’,以下犯上的事是不会摆到台面上的。”
      只会暗地里做……
      “可追日残月万一对公主不利……”崔宴还是十分忧心。
      “那崔驸马更是不必担心。像追日残月这般恶贯满盈的□□,里面魑魅魍魉无数,最是害怕见到猛烈的日光。”云清扬打断了崔宴的忧思,继而言,“更何况有我这样一位德才兼备、雅人深致、倾城绝艳的人在仙子身旁,任凭他是什么妖魔鬼道,都得退避三舍,先掂量清自己几斤几两。”
      “崔宴,云美人说得对。我倒是好奇如今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磕到我脚下给我练手?”杜若衡依旧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紧接着,她又言:“更何况宋大哥和兄长都在,出不了岔子,你就将心收回肚子里去。另外,我这里有一桩要事要交付于你。”
      “但凭公主吩咐。”
      “赵氏兄妹的双亲恐怕出事了。我前日派了慕老二去查探此事。有容绣坊那里你盯着些,过些时日估计会有消息。赵笙为人沉稳,这件事你可如实相告,不必瞒着。虽然希望是我多心,但若是最坏的结果,你可问他是否愿意去蓬莱。若是愿意,你就派几名亲卫护送。还有,安排白荷去竹园照料,把炔渊安排进兰园。”
      云清扬本是想着没自己什么事了,悠哉游哉地在研究茶盏。听到杜若衡提到“兰园”,立即放下茶盏问:“炔渊是谁?为何要给我安排一个人?我不要!”
      “不想要就滚出我府内。”
      杜若衡的横眉冷对和厉声喝斥,让云清扬乖乖地闭上了嘴巴。云清扬觉得杜若衡对其他人不说是和颜悦色,也绝对不会疾声厉色。可对他,总是稍不留神就呵斥他、吓唬他,偏偏他还被捏得死死的,完全没有反抗的意识,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崔宴斟了两盏茶放到二人面前,耐心解释:“花深、炔渊、白荷、连梓都隶属于十三亲卫,负责公主府内的一应事务。”
      “此去清言宴,我会带上炔渊和连梓。至于某人……端看他的表现。”杜若衡说出自己仔细思量后的决定。
      与梅园内的严肃不同,竹园内因李准和宋亭的来访,比平日热闹了不少。赵笙虽是商户出身,却喜读书。李准自认为自己也读过许多书,勉强也算得上是爱读书的,便以此为引,想与赵笙来一出“一见如故”。
      可他屡次将《诗经》背错,将屈原的《九歌》和《九章》弄混,还把孟子的事迹胡乱安在孔子头上……这让赵笙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
      不光如此,就连坐在一旁的宋亭都忍不了了,直接上手将李准托出了竹园。
      真……真是太丢人了!
      出了竹园后,李准才强行挣开了宋亭的手,委屈地说:“你揪我做甚!”
      “丢人。”宋亭一本正经地扔出了两个残忍的字。
      李准当然知道宋亭指的是什么,但为了颜面,总得狡辩一二:“你个土匪,你懂什么?“
      “我虽为匪,却绝不会说出‘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出自陶渊明这种鬼话,也知晓孔稚珪所言的‘世有周子,俊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中的‘周子’指的是南齐的周颙。”
      许是宋亭真心觉得丢脸,难得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不与你争辩了。这次便算了,下午我要去找崔景岚相谈,你切莫再做出此等让我大损颜面的事。”李准狡辩不过,便自己给自己寻了一个台阶。
      “崔景岚可是出身清河崔氏。”宋亭言。
      “那当然。嫡子嫡孙。”李准高高昂起下巴,一副与荣俱焉的模样。可刚说完,他就反应过来宋亭刚刚说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顿时又收起下巴,思索宋亭所言为何。
      “以往他可有纠正过什么吗?”
      断定这次宋亭是在发问,李准才骄傲地回答:“未曾。他还赞过我才华横溢、遍览群书。”
      这种情况是宋亭从未想到过的。末了,只感慨了一句“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午眠过后,李准真的又拽着宋亭去梅园西厢房寻崔宴。彼时正下着绵绵细雨。
      李准本以为只有天气晦色,如今发现崔宴也不似从前光亮,周身弥漫着阴郁之气。
      在你来我往的棋局中,李准竟轻易就占了上风。要知道他与崔宴下棋,向来都是十有九输。就连宋亭都发现了崔宴眉目间的忧郁,给李准使了一计眼色。
      不必过问,李准都清楚崔宴的失落从何而来,定是因为那只被杜若衡捡回来的臭妖精。可清楚归清楚,要如何劝解才是难办。李准的心里就和有猫爪在挠痒痒一般,难受得紧。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都无心棋局,一来二去的下出了一盘臭棋,最终以崔宴险胜一子结束。这种情况下竟还能输给崔宴,李准也是懊恼不已,刚开始明明他就占尽上风的……
      看李准竟还有功夫心疼输了棋,宋亭又给李准使了一计眼色,这计眼色里夹了不少冰碴子。
      收了宋亭的两计眼色,李准也不好再装傻,搓了搓手,试探着开口:“杜若衡就是一尊活神仙,外表披着人的皮囊,内里却还是一块儿硬石头。也只有这样,才能……才能……”
      “宋亭,我有点饿了,特别想吃你做的糯米鸭。你现在去后厨给我做一份儿,好不好?”李准满眼希冀地看着宋亭,撒娇的语气十足。
      刚吃过午食,就饿了,还想吃糯米鸭,也不知道他的胃有多大。宋亭轻轻瞟了他一眼,自知这烂借口是要把他支走,便顺他的意起身告辞。
      看宋亭走远了,李准才接着说:“才能千年万年的不腐不朽。不说从前如何,单就我认识她的这二十多年里,她从未动过凡心。可偏偏就为了你,下了一次凡。这虽然算不上什么深情厚意,但也不像她杜若衡能做出来的事。可你偏生看不清,要因为一个蛊惑人心的妖精,让自己如此狼狈。”
      “云公子很好,只是他把他的好都藏了起来。”崔宴的笑容清浅,一如当年。可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了,让人有些心酸。
      崔宴透过窗棂,看向远方的青山几重。烟雨朦胧中,泼墨画卷上,斜着有一枝血色寒梅的花苞,为这灰色的世界增添一抹艳色。本是不相容的两种颜色,却如此的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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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咚~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男团为读者朋友们献上一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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