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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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楼


      “唐掌柜,张厨子说今日送来的鱼,有几条不够新鲜,瞧着不似今晨才捞上来的。”
      “你找几个力壮的伙计带上鱼去寻供货的老吴,就说若是再有这等滥竽充数的事,以后货就不用往唐楼送了。还有,你赶紧去集市上采买些新鲜的鱼给张厨子送去。老吴那边估计要扯皮一阵子,不等了,今日或有贵客上门,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您一连说了几日有贵客要来,这贵客到底何时来啊?”
      “就是这几日了。你也给老娘打起精神来,该干嘛干嘛去。”
      “得嘞。”
      伙计笑呵呵地去后厨了。唐月见一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一边不住地往大门外望去。整个唐楼的伙计们都看在眼里,暗自好笑。
      唐楼的掌柜唐月见是一个性格泼辣、做事爽利的美人,虽已年过而立,但追求者甚多,却从未见她对什么人如此上心。这几日,她天天都换一身新裙衫,妆容精致,发髻也梳得比往常繁复,就连簪钗都多戴了两支。伙计们都私下猜测,究竟是什么谪仙般的人物,才能让大名鼎鼎的唐掌柜都栽了跟头,天天就那样望眼欲穿地守着等着。
      一声有力的嘶鸣声将街上人们的目光引去,那是两匹身形高大、通体乌黑泛光的踏云乌雅。其后的车架通身采用乌木所制,车门前悬挂着两盏镂空八角灯笼,随着马车的行止而摆动。
      那马车就正正地停在唐楼前。
      随后,从马车上跳下一个象牙白圆领广袖月纹长袍的青年,垂手立在一侧。紧接着,黛色绸帘被一双素手掀起,探出一张妖冶面容。他轻轻跃下,朱樱色的衣摆在空中划下优美弧度。另一个云水锦袍的青年缓缓下车,扶出了一位身着景泰罩素纱间色绫裙的女子。
      那女子,仰首看向高耸入云的唐楼,微眯了双目。
      “若衡!”
      唐月见提起裙摆飞奔到外面,一把将杜若衡拥入怀中,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独属于她的冷梅香,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你终于回来了。”
      “唐楼之高,可收半城入目。”唐月见看着雕花大窗外的浮云,介绍道。
      之后,她亲自斟了三杯酒分给云清杨、崔宴和川泽,说:“诸位既来到唐楼,便一定要尝尝这白衣酒。”
      “此酒入喉,先烈后甜,唇齿留香。初时梅香凛冽,过后桃杏甘醇,最后……味似沉香,清雅醇厚。”崔宴不解,“如此浓郁,为何名‘白衣酒’?”
      唐月见笑着看了一眼窗畔的杜若衡,才转而回答:“蓬莱有仙子,终年着白衣,故此酒名白衣酒。”
      “我听闻有句古语是‘少年不饮白衣酒,老来后悔登唐楼’。今次,我们也算补齐了这桩事。”云清扬慵懒地讲着。他又饮一杯,突然看向自进来就一直望着窗外的杜若衡,问:“仙子怎么不喝?”
      “她啊,一向是不喝白衣酒的。”唐月见说得意味深长,却是不容深究的态度。
      “唐掌柜,那面墙上怎么挂着一把剑?”崔宴问道。
      唐月见将目光投向崔宴所指之地。那面墙上就孤零零得挂着一把剑,还是一把断成两截的剑。她笑得妩媚,带些淡淡的伤感,讲着一个独属于唐楼的故事。
      “那是朝暮剑,它的主人是剑阁六公子,也是唐楼的主人。这间雅间,曾经就属于剑阁六公子,不对外开放。百年前,剑阁六公子以剑术闻名天下,他是古今以来唯一一个能将观澜剑法和微明剑法融会贯通之人。可这样的一个人,不去收徒,不去比武,却用了十六年,在这个雅间里,等一个人。他就是坐在那个窗子上,一边喝着白衣酒,一边等。”
      “后来呢?他等到了吗?”云清扬问。
      “那女子,跳了长生崖。云公子觉得,他等到了吗?”
      “我觉得,他应该是等到了。”
      “云公子可真会开玩笑。世人皆知,长生崖下无长生。既跳了长生崖,就是尸骨无存。寻不到的,也等不回了。”唐月见感慨道。
      窗边好像凭空出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倚窗而坐,远眺半城。风吹动了他的衣摆和鬓发,却吹不动他眉宇间的固执。他缓缓看向窗畔立着的杜若衡,勾起嘴角,一双小鹿眼似春冰消融化为清潭。
      遍彻哀鸣血夜冷,无非一念顾苍生。
      他从未怪过她。
      就在杜若衡想要抓住他的前一刻,他的身影,碎作星辰,随风而散。
      杜若衡苦笑着转过身,与散去的身影背道而驰。
      “马车最多只能送到这里,去往蓬莱仙门的路,还需咱们自己走。”杜若衡借着伙计布菜的功夫,说道,“用过午膳,就该启程了。”
      糖醋鱼就被放在杜若衡手边,可她从未动过一筷。过了一会儿,崔宴悄悄将一碟被挑出来的鱼肉推到杜若衡手边。
      “唐掌柜,你看到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伙计好奇,故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趴在门外偷看的唐月见笑意渐浓,轻声解释道:“若衡从不自己夹鱼,所以许多人都以为她不吃鱼,其实,她可爱吃了,只是不会自己挑刺。如今,竟有人能注意到这点。这个崔景岚,不简单噢。”
      “那不是人家夫婿吗?知道也很正常啊。”伙计听得满头雾水。
      “是啊,那可是她夫婿。”唐月见笑得诡异,“还是她自己挑的夫婿。”
      说罢,唐月见一边走一边同伙计交代事务,末了,随口问了一句:“天字一号房和天子二号房的那两个客官怎么样了?”
      “昨儿个傍晚又吵了一架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伙计恭敬地答道,忍不住嘀咕,“唐掌柜你说,天字二号房的那位俊俏客官怎么老寻天子一号房的那位冷面客官的麻烦?人家都不理他,他还能自个儿在那吵翻天。”
      “客官的事,你们少非议。让伙计们盯紧点,别让这俩人在老娘的地盘上出幺蛾子。如若动起手来,记得点清损毁的物件,之后可是要照价赔偿的。”唐月落又言,“待会儿记得给今儿来的那位川泽公子安排在天字三号房。”
      “得嘞。又是一位不说话但不好惹的主儿。”伙计暗暗抹了一把辛酸泪。
      越靠近蓬莱仙门,周遭的店铺越稀少。一条似无边界的清亮湖泊横在中间,半边映照烟火人间,半边映照仙山琼阁。其间有一条与湖面齐平的用藤曼铺就的桥,可容一人通过。行于其上,仿若从一方世界走向另一方世界。而这方世界,竟让人分不清,是水在云上,还是水上有山。
      如镜的湖面映照出三人一马的身影。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这昆仑之北的弱水,其力不能胜芥。”杜若衡顿了顿,“相传,此湖之水便是引自弱水。”
      “昆仑之下有弱水,确实不假。但距此地甚远,如何能将弱水搬来?”
      面对云清扬的反驳,杜若衡莞尔一笑。
      “传言真假,无人得知。但,这湖水……”杜若衡撤下一根头发随手扔入湖中,那发丝很快就沉了下去,“确实与众不同。”
      “若衡,这湖名是何?”崔宴在后面问道。
      “三千湖。”
      穿过三千湖,一条石阶小道就隐在绿茵盎然的山林间,林间云雾缭绕、暗香扑鼻,有虫鸣鸟叫声不断。大雾之深,只能见足下之地、方寸之间。
      又走了许久,才豁然开朗。蓬莱仙门就矗立在方丈之外,石雕圆柱直通云端。
      “小师叔,二位公子。”
      一个身穿星黎道袍的道士迎上来,俯首作揖。
      “洛川,掌门师兄在吗?”
      洛川苦叹道:“师父和师叔三天前就回来了……现在就在洗尘殿中。”
      “他们就交给你了。我找师兄有点事。”说罢,杜若衡就抛下云清扬和崔宴独自走了。
      “二位公子,我先带你们去厢房吧。”洛川指了指佩青,“佩青会自己回住处的。”
      “好。”崔宴松了缰绳,佩青跑进了一旁的山林里。
      蓬莱诸殿是根据八卦方位,乾南坤北,以子午线为中轴,坐北朝南布局而建。子午线两侧根据日东月西,坎离对称的原则,各群峰林立。
      洛川领着云清扬和崔宴从正门进入,向西侧走去。一路上,到是鲜少遇到身着星黎道袍的弟子。
      “洛道长,你为何提到蓬莱二仙的时候,表情颇为苦闷?”云清扬闲来无事,扯着洛川攀谈。
      “云公子,你唤我‘洛川’即可。”洛川又苦笑了一下,“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云清扬还想追问,被崔宴扯了扯袖子,止住了话头。
      一时之间,其实是有些不自在的。尤其是云清扬,追日残月教主这种大魔头般的人来到蓬莱仙门里做客,总感觉无论哪里都怪怪的。虽然大家可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是他自己颇有些心虚发毛,特别是看到这些正气十足的庙宇。
      “二位公子来时,想必经过三千湖了。”洛川突然说,“不知小师叔是否给你们讲了三千湖的故事?”
      “湖水引自弱水,她讲了。”云清扬答道。
      “我指的是另一则故事。传说,在上古时期,司水之神青帝临渊,位主东方,真身乃是一尾青龙。在一次神魔大战中,他重伤落在冥界昆仑山下、弱水之畔。他的神血溅在一朵盛开的黑莲上,黑莲灭世也由此化形。临渊被灭世用莲心所救,得以重返神界。作为报答,临渊将灭世带回了神界,亲自教导,意欲帮她渡劫飞升。但,灭世真身黑莲,注定不详,数百年来术法也毫无精进。反倒是黑莲灭世最终会颠覆三界四海的传言愈演愈烈。与此同时,临渊去往战场的次数越来越多,受的伤也越来越重。每次有性命之忧时,灭世就悄悄取下一颗莲心喂给临渊。直到,六颗莲心都已喂给临渊,她只剩最后一颗了。黑莲无心可活,却不会再有神力,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飞升了。又是一次大战后,临渊被送回神界时已无气息。灭世将最后一颗莲心喂给临渊,临渊也只是保住了身躯不被消散。这时,诸神用探望临渊的借口来东方斩杀灭世,以破诅咒。”
      “后来呢?”
      “灭世无法,逃回昆仑,诸神紧追不舍,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了弱水。却发现,黑莲在弱水之中非但不会身死,还可以迅速汲取庞大力量。数百年后,灭世一统冥界,灭世之力愈发强大,弱水的力量却相反,连鹅毛都浮不起来。有一日,她终于打晕了看守神冥交界的神将,偷偷去神界寻临渊,献出莲根为他重塑魂魄,临渊终于醒了。可当她返回冥界的时候,只看到满地尸骸。原来这只是诸神的调虎离山之计。仇恨痛苦迅速席卷了灭世,因为没有莲心来稳固心神,她化身成魔,吸收了所有冥界同胞的力量,孤身一人去闯了神界七十二宫。所过之处,无一幸免;三界四海,遍地白骨。灭世的诅咒,终是降临。临渊无法,强度弱水于蓬莱,汇成三千湖。后联合四大帝君,欲用己身将灭世镇压于湖底。最后,却发现,黑莲无根,根本活不了多久。于是,青龙手持一朵已经枯萎的黑莲,永生永世盘踞在三千湖底。”
      洛川讲得很是生动,引人入胜。云清扬过了一阵,才从故事中走出来,笑着调侃:“这种情情爱爱的话本从不会出现在仙子口中。”
      “云公子,刚刚的故事,可从始自终都不曾言明临渊与灭世之间有情爱。”洛川感慨道,“所以,灭世至死,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心意。”
      “为何不说呢?”崔宴问。
      洛川笑而不语,反倒是云清扬似乎深有体会,沉声道:“无法宣之于口罢了。等他们想明白的时候,已经不合时宜了。所以,遗憾结束是命运一早就写好的。”
      “这个故事,每个人听后都有不同的看法,也不乏有些看客觉得已是圆满。”说罢,洛川指了指一座矮峰,其上有一座青砖黛瓦的空中楼阁,介绍,“这是藏书阁,一共十层。按照《周易》,分为: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每一层有对应的开间,存放不同类型的经史子籍。除了天一不对外开放,其余几层,云公子与崔公子得空都可去转转。”
      “天一放了什么宝贝,不让外人进?”
      云清扬就是随口一问,毕竟各门各派有些密室都很正常。但他未想到洛川回答得很是坦荡。
      “于外人而言,也不算什么宝贝,毕竟蓬莱秘不外传的东西是断然不会放到藏书阁里的。只是,曾经有一个外客借住在藏书阁天一层。他走后,那一层就被锁起来了。里面其实就是那个外客的起居用物罢了。”
      “他去哪里了?还会回来吗?”云清扬追问。
      “百年前的事了,估计人早就不在世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留着那一层?”云清扬更疑惑了。
      “掌门不让,谁敢动?”洛川纳闷地看了云清扬一眼,领着他们往群峰深处走去。
      四周群峰林立,远近高低各不相同。其中有几处格外高的,云雾缭绕,仿若仙境。
      “前些时候,有几波人是小师叔请回来的,被安排在了群玉峰下的厢房里。云公子,崔公子,你们也住那里。”洛川指了指天边隐在云中的一座青峰,边走边说,“整个蓬莱之中,就属群玉峰下的厢房风景最好,是专门留给小师叔招待客人的。不过以往虽然来拜访小师叔者众,但都被师父拦去了,这厢房也就一直空着。没想到,小师叔下一次山,这厢房就快要住满了。”
      “群玉峰?”崔宴问道,“那是何处?”
      “自然是小师叔的住处。”说道群玉峰,洛川高高仰起下巴,与有荣焉,“群玉峰是整个蓬莱仙门中最高最陡的一处山峰,风景独美。‘春日桃李夏日荷,秋日山茶映南枝’,说的便是群玉峰。”
      那群玉峰看似在天边,又似在眼前。就像一位身披青衫的仙人躲在云后翩然起舞,又像矗立在天地间的一把利剑,还像只会出现在梦中的方外之地。皎洁无瑕的云遮住了峰顶,让人不得窥探此峰高几何。
      “那我们能不能也住群玉峰上?”云清扬道,“也看看是否有你说得那样好。”
      洛川先是一顿,而后满脸抱歉,姗姗然道:“非是我不肯,而是群玉峰历来……也不是……反正就是别说住在群玉峰了,能上去看一眼都难。莫说是外客,就是本门弟子,都不得踏足。“
      “你也不能?”云清扬问道。
      洛川摇了摇头,云清扬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只有崔宴发现了洛川话中的不寻常,迟疑道:“听你所言,群玉峰以前曾有外人去过?”
      “剑阁六公子。”洛川缓缓道,“就是住在藏书阁的那位贵客,他曾受那位师祖指点剑法……”
      行过许多山峰和院落,才堪堪可以看见群玉峰山脚下的景色,却再也看不见半山腰的风貌。
      “百年前,剑阁六公子以剑术闻名天下,他是古今以来唯一一个能将观澜剑法和微明剑法融会贯通之人。”
      说话的人分明是洛川,崔宴和云清扬的脑中却盘桓着唐月见的声音。
      杜若衡从洗尘殿出来的时候,已经日近西山了。
      浮生若梦需要九穗禾来解、离恨天心法或将再现江湖……还有,云清扬的身份,这些事,她不得不提前告知二位师兄。
      这次,她不会再自信到觉得这是她单枪匹马就可以解决的了……
      落日把远处探出半个头的群玉峰镀一层金色,万道霞光从群玉峰的两侧倾泻而出,光束明晰。与之相对,是周遭被晚霞余光染红了的半边天,神圣、耀眼却凄凉。
      俯首看去,三三两两、身着星黎道袍的蓬莱弟子相携向西走去,谈笑风生的模样让杜若衡忆起,曾经有一群少年人,也是如此。
      只是后来,他们的血洒在了蓬莱仙门前的山林,渗入土里,化作擎天树木,化作温风细雨。
      如若需她以身殉道,那她再死一次又何妨?
      只是这次,她不想再让留下的人觉得,自己是被她抛弃的那一个。
      “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当真是丑极了。”
      “哭哭啼啼?”杜若衡转过身,冷漠的脸上一滴泪都没有,甚至连眼角泛红的痕迹都没有。
      “你的背影在哭。”
      云清扬收起脸上的戏虐,上前,刻意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已经确定,天问山庄里的尸骸和扶桑,俱是因为有人偷练离恨天心法?”
      “是。容老大前几日给我递消息,说慕老二已经确定了此事。”
      “怀疑的目标在药王谷,甚至可以说,那人就是白柏。”
      杜若衡仍旧是面无表情,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云清扬能猜到这件事的大概,杜若衡一点也不意外,但他竟然能猜到她在怀疑白柏……
      手腕被云清扬猛然拽住,温热迅速浸染了被握住的那片肌肤,杜若衡茫然地望向他,方才看清他的表情已是僵硬,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抽动。
      时间静止了一息,云清扬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剧烈的疼痛一直蔓延到了指尖。可他紧紧地、紧紧地收拢手指,却发现杜若衡的手腕,不盈一握。直到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他还是感觉掌内空空,就好像……眼前的杜若衡只不过是一个幻象,哪怕他用尽一切,都留不住。
      “据有容客栈的消息,白柏不日将会抵达蓬莱,他一定会来拜访蓬莱仙门的。”
      “所以,你打算怎样?”云清扬干哑着声音问,“再去跳一次长生崖吗?”
      杜若衡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挣脱了云清扬的桎梏,往后退了两步,一向淡泊的眼中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惧、是不可置信、亦是解脱的轻松。
      半晌,她才勉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踌躇道:“你……”
      “若不是我悄悄跟着崔景岚遛进藏书阁的天一层,都不会知道原来你是如此的无私。”云清扬每上前一步,杜若衡就后退一步,“那本笔录里,详细地记载了百年前的那场祸乱。杜若衡,若是那时有一人,哪怕只有一人,信你,是否就不会走到最后那般境地?所以,他最后,字里行间满是忏悔。”
      “不会。”杜若衡闭上双眼,不去看云清扬森寒幽深的瞳孔,不去回忆祝其章氏被灭门的那个雨夜,她是否如云清扬所说的那般期盼有人能信她。可是,那夜的雨很冷,冷到浑身的血都可以凝固。而她,宁愿孑然一身走那条路,也不愿他被淋湿。
      她的不会,究竟在指不会有人信她,还是指无论如何结局都不会改变,云清扬不懂。
      他倏然站住脚步,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原来,他叫夙情浓。”
      玉碎之音,冰凉彻骨。
      可真正让杜若衡再也忍不住的,是“夙情浓”这三个字。她转过身去,将头抵在墙上,努力地压抑着哭声,但她的身体却一抖一抖地颤动个不停。那些眼泪就像之前一直存在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中,一瞬间翻涌成海。
      剑阁六公子是他,伽蓝古僧亦是他。
      这个明明在江湖中如昙花一现后归于沉寂的人,这个连名字都鲜为人知的人,却可以生生世世地存活于杜若衡的记忆里。只肖她一回首,就足以看见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云清扬猛然发现,杜若衡一直在寻找的,哪里是十年前的云醒,分明是百年前的夙情浓。那个人,有着同他一般的神态,又有着同崔宴如出一辙的相貌;有着同他一般的潇洒痴狂,又有着同崔宴别无二致的端庄清雅。无论文与武,都是造诣颇深。
      他们身上都有着属于那个人的影子,可他们都不是那个人。
      他们三人,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谁更可悲。
      最后,等要离开的时候,云清扬揪住了杜若衡的衣角。
      杜若衡回头。
      “还有……”云清扬眨着一双无辜的凤眸,“我真的不能去群玉峰上看看吗?”
      “可以去看啊……”
      “你是指,我能光明正大地去看,还是偷偷摸摸地去看?”
      “……”
      群玉峰上,了无殿前,古树参天,无边寂寥。
      月光洒在茶盏里,随着茶叶浮浮沉沉。杜若衡撑着脑袋,仰首看浓墨染过的星空,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请柬。
      墨绿色的底色,竹叶纹,里面洒金纸上,行书潇洒肆意。
      清言宴上,叶初阳就同她提过举办赠剑大会的事,但是未料到这样着急,二月十九,离现在不到一个月。
      最后竟还再三强调,让她一定要提前到,不知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
      依稀记得,当年在剑湖的亭中,看烟雨濛濛拢山色,很美。
      “大师兄,你快来看,这里怎么有一个小孩?”
      一大早,洛川就被一个星黎道袍的少年揪着袖子拽到蓬莱仙门处。此时,已经有三两个弟子围观在那里,他们中间是一个婴孩,一个被遗弃在蓬莱仙门的婴孩。
      洛川蹲下身子,凑近去瞧。小女孩白嫩嫩的,笑得可人,襁褓里夹着一封皱巴巴的信。
      “大师兄,信上写了什么?”
      “就是讲了家贫养不起,不得已只能丢到这。”洛川皱着眉头,吩咐一旁的少年,“你去禀告给掌门……”
      “洛川?”
      “小师叔!”
      看见杜若衡,洛川眼神都亮了,就和看见救星了一样欣喜若狂。
      “小师叔,你快来看!”洛川大声喊,“这里有一个弃婴。”
      杜若衡轻蹙眉头,朝着洛川的方向走去。
      “仙子,你这是走了什么运?总能在路过此地时捡到些什么。“
      一旁是云清扬若有所指的耳语,气息的搔痒感扰乱了杜若衡的心绪。杜若衡装作不经意地摸了摸耳廓,沉声道:“你们早课做完了吗?”
      众弟子摇了摇头。
      “那还聚在这里做什么?”
      被杜若衡冷声训斥一句,众弟子连带着洛川都垂着脑袋蜂拥而去,不敢再多言一句,足可见杜若衡积威已久。
      崔宴浅笑着走过去抱起了襁褓,目光温柔。
      “放下,走了。”
      冰冷冷的一声。
      崔宴无奈,只好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回了原处,疾步去追杜若衡和云清扬。
      “仙子好无情。”
      等崔宴追上去,只听到了云清扬的这句感慨。
      走至藏书阁的时候,杜若衡说有一串手串遗落,要返回去寻,让云清扬和崔宴去群玉峰下的厢房里等她。
      急冲冲地走至蓬莱仙门山口,缓缓绕过柱子,杜若衡看见襁褓的一角渐渐从柱子后露出来,她方停下脚步,露出一抹温柔的笑。环顾四周,静寂无声,唯有丛林中的鸟鸣阵阵。杜若衡放轻了脚步,弯下腰一把将襁褓搂进怀里。
      她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婴孩,大步流星地朝群玉峰走去,平日里的端庄沉稳不再。
      “给。”
      一进厢房的院落,杜若衡就把襁褓塞进了崔宴的怀里,眼神飘忽。
      崔宴平日里的那双小鹿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在院落里踱步,慢悠悠地来回摇晃着手臂,一派娴熟。
      云清扬递了一盏茶给杜若衡,揶揄道:“瞧这样子,之前没少练习。如今也算是……学以致用?”
      “云公子说笑了。”崔宴抱着襁褓凑过来,“若衡,真的是给我的?”
      “嗯。”杜若衡顿了顿,“若你不想,也可放在蓬莱仙门,交由掌门师兄。”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自然要亲自教养。”崔宴又颠了颠襁褓,自说自话,“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崔……”
      “崔驸马博古通今,取个名字怎还如此费劲?”
      云清扬故意讲给崔宴听。但显然此刻崔宴已经沉浸在无边喜悦里,就算他说得再大声都可能听不见。
      “蓬莱仙子。”君如月从不远处的一处厢房出来,“云公子、崔公子。咦?这是……”
      “你该恭贺崔驸马喜得千金。”云清扬提醒道。
      “欸?”君如月大吃一惊,不禁看向杜若衡。杜若衡一如往常一样,慢悠悠地品着茶,事不关己的样子,根本瞧不出有任何异样。
      可是君如月的目光过于炙热,让杜若衡不得不解释了一二:“捡的。”
      君如月脸庞上的困惑之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浮现的雀跃,眉宇间又似乎多了些焦灼与迫切。转而,他又一脸忧愁,叹息:“可是我们都不会带孩子啊……”
      “崔宴以前好像带过些弟弟妹妹。”杜若衡回忆道。
      “可,她才这么小。”君如月试图比划出襁褓里婴孩的大小,“终归是和带半大的小孩不一样。”
      “他一定能带的很好。”
      杜若衡一脸坚定,好像在她心中,崔宴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好的。
      “对了,其他人呢?”杜若衡问道,“怎么没看见他们?”
      君如月将目光从襁褓上挪过来,想了想,说:“五日前,白算子说是去会老友。赵公子、赵姑娘、福叔和白荷,在三日前就下山了,说是赵家那边来了人,就在附近的一个镇子上。连梓和炔渊是昨日晨间下山的,走得很匆忙,我也不知他们是去做什么了。”
      “难怪昨日觉得这些厢房空荡荡的。”云清扬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仙子,你的手下是去做什么了?”
      “不知道。”
      “你的手下去做什么都不禀报你的吗?”
      “难道你的手下做的每一件事都会禀报你?”
      “……”
      君如月看了看争执不休的二人,不敢冒然打断,只得坐着干着急。
      杜若衡并非是会轻易同人起争执的人,但是云清扬总能轻而易举就激怒她,还能很好地把握怒火的分寸,不至于惹火上身。
      “小师叔。”
      洛川突然出现在院落门口,行色匆匆。
      “小师叔,药王谷的白谷主和少阳的王掌门都到了山门外,师父让我问你去不去见他们?若是你不想去,就按惯例说你在闭关了。”
      “少阳的也来了?”杜若衡轻轻蹙眉,“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说来也是奇怪,往年这会儿甚少有人来的……离清明还远呢……”洛川摸着后脑勺,疑惑道。
      “来者不善。”云清扬收起一向散漫的姿态,姣好的容貌难得因为警惕而变得严肃。
      “去见一见就知道了。”杜若衡倒是巍然不动,仍是那般的无所在意,“去洗尘殿?”
      洛川点了点头。杜若衡站起身来,抚平衣上的褶皱,正要走时被云清扬拦住。
      “我跟你一起。”
      本想拒绝,但是看云清扬一脸不可置疑,杜若衡打消了这个念头。
      让他跟着也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洗尘殿庄严巍峨,比少阳的清静殿更加高大。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会显得渺小至极。行于洗尘殿前的青阶上,好似行于云端。
      十样锦拂过青石板,飘摇而去。烟墨色的长衫,好似在臂间轻拢着江南烟雨。
      每迈一步,羊脂白玉禁步都发出悦耳的撞击声,缓急有度、轻重得当。
      很少有人能做到如杜若衡这般,身在江湖,却还能将那些繁文缛节做到极致。也就是这样,总让云清扬觉得,她同他,近到咫尺,也远隔天涯。
      可即便就是这样,云清扬也不想离开。哪怕留给他的只是背影,他也甘之如饴。
      她生来就是蓬莱仙,他生来便是魔教主,他也许只是她的命中过客,但她却是宿命对他的捉弄。
      “在下也是近日才得知,追日残月教主早已离开了昆仑,恐是早已埋伏在了咱们身边。”
      白柏的声音从洗尘殿内传出。
      紧接着,就听到王恒说:“本来清言宴上就一致同意了追讨追日残月一事。不若咱们趁此机会,提早聚集武林各路英豪,一同打到昆仑。趁着那魔头在外,咱们也好将那些恶人一网打尽。”
      “那魔头想来是因为‘卿云’至宝才离开的昆仑,在下觉得,事不宜迟,早些攻打追日残月也可牵制那魔头,万不能让‘卿云’至宝落入他手。”白柏说得到是刚正不阿,却不知门外的杜若衡对此轻嗤一声,眼底尽是嫌恶。
      他怎么能将小人行事讲得如此大义凛然?
      “师妹代表蓬莱出席了清言宴,她的意思便是蓬莱的意思。”商老语气温和却坚定,“此事,蓬莱不会插手。诸位随意。”
      “蓬莱天仙不再考虑一二吗?若得蓬莱助力,此行定会大有收获。”王恒规劝道,“此等除奸除恶的好事,也会为蓬莱清名再添一笔光彩。”
      杜若衡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眸色幽深,不含半点温度。这世上,果然多是道貌岸然之人。
      洛川从未见过杜若衡这般神态,一时间吓得不敢抬头去看。就在他感觉周遭越来越冷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退远遥遥一拜,就从洗尘殿前逃走了。
      “此等名留青史的好事,应当少阳牵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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