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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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傀儡


      月光透过窗子打在云清扬身上,素白的中衣好似泛着圣洁的光芒,其上还未干涸的鲜血犹似朵朵正在悄然绽放的红梅,清冷妖冶。
      云清扬冰冷的面容上挂着诡异的笑,眼底满是厌恶。他慢悠悠地举起手中的落霜,眼尾也跟着拉长、上翘,好似透过落霜在看一个无尽污秽的世界。
      大抵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无法干净地过完一生。有些时候,人越是追求什么,逃避什么,越无法在凡尘浊世里独善其身。他越是不想承认追日残月教主的身份,藏入波月就越是深深刻入他的骨肉;他越是逃避去成为外祖或其他前教主那样的人,他就越无法左右周遭或未来的任何事。
      哪怕只是些许微不足道的小事。
      “仙子说得果然不假,你们当真是连收尸都赶不上热乎的。”
      声音中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川泽的眼中布满恐惧,直接俯首跪倒在地,地板上浓郁的血腥味像极了生锈的铁器,迅速席卷了他所有的勇气。
      即便按辈分来算,他勉强算得上是云清扬的师叔。但他仍从心底惧怕这个少年。这种恐惧,不是因为那个人是追日残月教主,而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是云清扬。
      云清扬之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比之今日更加令人闻风丧胆。
      收起利爪的猛虎或许是在酣睡,但酣睡的猛虎终有醒来的一日。
      “你去寻过傀儡客了吗?”
      川泽摇了摇头,继续跪着。
      “走的时候把屋子收拾干净。”
      走到屏风后的云清扬与刚刚大不相同,浑身不光没有了那种羸弱感,甚至可以称得上身姿矫健。可川泽的眉头却皱得愈发深了。
      数月前,药王谷派出来抓他的那些人竟寻到了昆仑,还乔装打扮混进了追日残月。不止如此,他们还下了毒,浮生若梦。
      那毒就下在他棋盘案头的茶盏里。
      只是,那盏茶却意外被匆匆而来的云清扬饮下……
      川泽嗤笑,那些人既肯直接吐露所下何毒,不过是算准了此毒无解。
      药王谷古籍所载,浮生若梦,中毒者,初时会五感尽失、四肢无力,但两个时辰后会恢复如常。这只是让人产生痊愈的错觉,其实并非如此。中毒者会于三个月内再次、渐渐地失去五感,不觉爱恨,最终陷入梦境,安然离去。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赶在浮生若梦再次毒发之前,将云清扬送到蓬莱仙子处。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川泽至今难以忘记,云清扬从昆仑走出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日光的照射下好似翩然欲飞,就像金丝雀终于逃出了牢笼,飞向天际。
      那时,他与众人,无不期盼着有朝一日,云清扬归来之时,仍是那个强大到无可比拟的追日残月教主。
      此刻,藏入波月功成,云清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追日残月教主,从此以后再难逢敌手。
      可他却怎么感觉……心这么痛啊……
      川泽紧闭着双眸,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接着一滴砸向地板。
      若是当初他没有誓死都要离开药王谷,就不会有药王谷的人追到昆仑。
      若是当初那盏茶是他先喝的,云清扬就不会中浮生若梦。
      若是当初他没有千方百计都要将云清扬送出昆仑,就不会有今日种种。
      就不会有今日……
      崔宴站在云清扬的门外,猛然卸下了推门的力道,将双手收入袖中,对身后跟来的杜若衡道:“屋内的灯已熄,而且现在已是亥时五刻,想必云公子已经就寝了。”
      不仅如此,他还挡在了门的正中央,接着轻声道:“不若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
      “也好。”
      翌日,崔宴晨起刚推开房门就碰见了正往回走的杜若衡,大吃一惊。要知道,杜若衡每天都是日上三竿也起不来的,就算赶路也起得很晚。而崔宴一向是卯时就起。
      “你去叫……”
      杜若衡还未说完,云清扬的房门就被从里面打开。紧接着荡出一卷鞓红的衣角,獭见色皮靴自屋内迈出,稳稳落在门槛外,云清扬随之出现在视野里。
      云清扬已经穿戴整齐,腰间还系着那枚岁寒三友的玉佩,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与昨日相比有着云泥之别。
      “一会儿就出发,你赶紧去吃些早食。”杜若衡对着崔宴关怀道,话语间提都未提云清扬。
      “公主想吃什么?”
      “没胃口,不吃了。”
      说罢,杜若衡就迅速躲进屋里,还大力地合上了门。
      按常理,云清扬突然间病就好了,杜若衡怎么也该问上一问。可她却视若无睹,甚至云清扬都无法从她冷若冰霜的脸上瞧出一丝半点的惊讶。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了似的。
      杜若衡从包袱里翻出一件雪白色蜀锦袄和一件东方既白间色九破裙换上,袄后绣着玉兰花团,腰襕上坠着奇楠香囊,发间的鸽血红银簪也换成了白玉发簪,簪尾雕刻的玉兰花似未开又似已败。
      好像在同云清扬赌气般,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红色的物件。
      估摸着此刻崔宴他们还没有吃完,时间还早,杜若衡就将腕间的雪锦缎带拆开重新缠得更紧些,然后掏出一方绣帕细细地擦拭着曶。
      一边擦,她一边想。
      一路上,云清扬的内息都极为不稳,而他似乎也在服用某种药物扰乱脉象,好让他看起来只像是风寒入体。她不知道在秋鸣寨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想说,她也就陪着他做戏。反正,无论他怎么折腾,体内的魅生和浮生若梦都在那里,也不会更糟了。
      想到这里,杜若衡就感觉胸口闷闷的。
      如今病好了,大抵是因为不需要接着装病了。
      杜若衡又想起昨晚床头的纸条,冷哼一声,留纸条这种方式还真是追日残月的做派。不过,继瑾瑜和山薮相继出现,如今川泽也现身了,不知道云清扬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想着想着,杜若衡就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呼吸也变得艰难……
      另一处,客栈大厅的角落里,崔宴和云清扬各喝完了整整一碗馄饨汤后,店小二才殷勤地将打包好的米糕放在崔宴手边。
      这时,从客栈外走进来一个身着浅云孟极暗纹月拢纱深衣、同色大袖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提着一个瓦罐。蓬松微卷的长发自然垂下,发尾处被一个三指宽的银箍束紧,搭在右肩上。凌乱的额发下是一双如画颜容,恬静淡雅。看见他,就仿佛明了了何为淡远深居、岁月静好。
      那青年径直朝云清扬走去,将手中的瓦罐放在桌角,安静地立在云清扬侧后方。
      “这位是?”
      崔宴浅笑着问云清扬。
      “川泽。”
      一声冷冰冰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他们就看见杜若衡从楼梯上缓缓走来。
      川泽的心神震了一震。
      世间对蓬莱仙子的描述大多是道法高深、武功卓绝一类,对其容貌的表述仅存在于模糊不堪的猜想,且每个猜想都相去甚远。但无一例外的,没有人会将蓬莱仙子与美人挂上钩。否则,这许多年来,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也不会始终落在幽冥谷。
      川泽敛下神思。
      她原是个清冷的美人。
      或许,即便她现于人前,许多人仍会觉得于相貌一道上,花想容更胜一筹。可清冷的美人从来都不是相貌平平,她们眉目间的美艳只会更难以刻画。
      川泽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等川泽收起神思时,就听到云清扬同崔宴这样介绍自己。
      “我小师叔幸与崔驸马同岁,可惜不能言语……”
      川泽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是不愿言语,不是不能言语……
      欢意阁是洛阳城中最大的青楼,坐落在最热闹的东市中央,来来往往的客人皆是锦帽貂裘、气度不凡。即使是青天白日,老鸨也站在门口,撑着一张笑脸迎来送往。而那欢意阁的牌匾,颇有大家手笔,也不知是谁的墨宝。
      “川泽公子。”徐妈妈收敛起那灿烂的笑容,恭敬地向川泽行了一礼。
      对于这位昨日半夜才到的公子,徐妈妈印象深刻。再加上之后得知这是阁主的爱徒,她自是对其敬重有加。
      只是可惜,这样一个翩翩公子却不会说话。徐妈妈每见川泽一次,都不免在心里惋惜道。
      “呦,王公子、李公子,下次再来啊!”徐妈妈重新挂起笑容,对一旁的二人吆喝道。
      接着,她又收起笑容,亲自将杜若衡四人引到大厅角落里的位置上,才对着众人道:“阁主忽有急事需处理,还烦请各位在此等候一二。”
      说罢,她又唤来一个身披薄纱的女子,介绍:“这是铃兰,诸位有何事尽可吩咐她。”
      待徐妈妈离开,铃兰就自顾自地走到杜若衡身侧跪坐,拎起酒壶为每一个人都添了一杯。
      “若衡,先用米糕垫一垫。”说着,崔宴从怀中掏出米糕递到杜若衡面前。
      杜若衡鲜少听到崔宴唤她的名字,所以一时之间有些诧异,转而又觉得有些欣喜。不知崔宴为何总是“公主公主”的称呼她,很是固执,也只有在一些不方便再称呼她为“公主”的时候才会唤她的名字。
      这米糕……还带着余温……
      可……
      杜若衡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将米糕放回了原处,视线却始终在米糕上徘徊。她不敢看向崔宴,不敢去看他是何等的失望神色。
      “仙子,喝些热粥吧。”
      云清扬将拎了一路的瓦罐放在杜若衡面前。
      瓦罐里盛的是南瓜小米粥,浓稠软糯,闻起来很是香甜。
      可……
      杜若衡又咽了一口唾沫,里面还夹杂着丝丝腥味,踌躇着开口:“今日属实无甚胃口……”
      铃兰观望了一阵,适时开口挽救了杜若衡的困境,讲了许多趣事。
      渐渐地,欢意阁的客人已经将大厅挤满,远不若之前那样安静。就连他们坐的这个角落,都不时人来人往。楼上凭栏而望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但他们的目光都胶着在大厅中央的舞台上,似乎在苦等着什么。
      “铃兰姑娘,为何突然有这么多人?”崔宴问道。
      铃兰一挑眉,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自然是等夕颜姑娘。每旬,夕颜姑娘都会在此弹奏箜篌。”
      “她很好看吗?”云清扬问的是铃兰,看的人却是杜若衡。不若崔宴那般端坐着,而是一只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桌边,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
      铃兰捂着嘴笑了笑,才缓缓道:“说起这夕颜姑娘啊,那可是千金难买一笑。”
      再向舞台看去,只见已有一个雕满海棠的凤首箜篌立在中央。
      “风月之中,还有不爱笑的姑娘?”
      杜若衡似是起了兴致,也似是随口一问。铃兰却捂着嘴角娇笑着,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夕颜姑娘,期间还不忘将云清扬和川泽的酒杯蓄满。
      “洛阳第一箜篌,说得便是夕颜姑娘,故而有许多人前来拜访,可真正能有幸与夕颜姑娘畅聊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前些年,有一个外地的富家公子出了三千金,都未能求得夕颜姑娘的一杯酒。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说着,铃兰为自己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用绣帕擦了擦嘴角,才接着讲:“夕颜姑娘曾是官家女,年少时因祖父获罪才沦落至此。听闻她在此之前还有一桩婚约,是自小定下的,对方可是士族门阀的贵公子。”
      铃兰又灌了一杯酒,望着舞台感慨:“若是她祖父未……如今她也会是人人钦羡的贵夫人吧……”
      骤然,许多花瓣自屋顶缓缓降落,须臾之间便铺满了整个舞台。又有六名身穿薄衫舞裙的妙龄女子在舞台边缘轻歌曼舞。此刻,舞台中央不知何时已有一名女子将凤首箜篌拥入怀中,其音仿若来自星宿海,震得昆山玉碎,引得凤鸣呜咽。
      杏花色薄纱襦裙,云鬓上坠着一大朵绢纱所制的牡丹。素手轻捻,皓腕如霜雪;薄纱覆面,眼眸似桃花。满堂宾客,如痴如醉。
      “你说的是哪个世家?”
      “嗯?”杜若衡突然发问,铃兰一时未反应过来,愣愣答道,“清河崔氏。”
      转而,铃兰嗤笑一声,补充道:“据悉那位公子后来喜欢上了另一名女子,弄得是满城风雨。如此看,夕颜姑娘嫁过去未必有今日过得畅快。所以说,这世间事,哪里真的能说得清呢。”
      “噢?”杜若衡随手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是哪位公子?”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奴家也是从旁人处听来的,那些人交谈间并未提及这位公子的名号。”
      铃兰的话并未消去杜若衡胸口的闷胀与酸涩,她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直接问:“你仔细想想,那人可是景岚公子?”
      崔宴一怔,然后渐渐勾起唇角,小鹿眼中溢满光彩。
      原来她在疑心这个。
      云清扬也向崔宴看去,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奴家确实不知道。”铃兰告饶,接着笃定地说道,“不过肯定不是景岚公子。景岚公子虽已销声匿迹三载,但他的盛名至今仍被津津乐道。奴家想,景岚公子定然做不出这等事情。”
      铃兰说得中肯,但言语之间无不对崔宴的崇敬。只是她口中的景岚公子此刻就坐在她不远处,她竟未认出来。
      霎时,仿若裂帛之声撕裂高空。
      杜若衡看去时,直直望进了一双惊愕美目。
      几个呼吸间,那双眸子就恢复了之前那般的空洞,曲调也转而旖旎。
      许是他们是满堂客中少有的没有沉醉在曲中的人,即便躲在角落里,也能令夕颜姑娘注意到。
      杯中酒入喉,却解不了心上愁。杜若衡转着酒杯,冷冷地想,当年曹孟德是如何作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如今,这杜康酒是愈发淡了吗?
      提壶斟酒的手被强硬按下,杜若衡懒懒地掀开眼皮顺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看去,崔宴微微摇了摇头。
      轻笑一声,杜若衡放下酒壶,支着脑袋闭目养神。
      “崔公子,几杯薄酒而已,你管得未免也太过严苛了。”云清扬替杜若衡鸣不平。
      崔宴拂了拂衣袖,微微皱眉叹道:“非是我不让她喝。云公子有所不知,若衡身子弱,旧疾还不少。今次多饮几杯,不待明日就会疼得站不起身来。更何况,她未用早膳,腹内空空,饮酒伤胃。”
      杜若衡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崔宴与云清扬正聊得火热,手慢慢抚上酒壶的杯把……
      “放开!”
      “放开!”
      崔宴和云清扬异口同声。
      声音有些大,招来不少周围人的目光。铃兰捂着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杜若衡却只觉得尴尬得要死。
      就连川泽都在偷偷笑着。
      箜篌音歇,徐妈妈踏着喝彩声走来,亲自领着杜若衡一行人向后院走去,铃兰就从一侧的楼梯拾级而上,想回房休息片刻,却在房门口被关系一向要好的芍药拦住,追问刚刚去了何处。
      耐不住芍药的一直追问,铃兰坦言:“徐妈妈让我招待一群贵客。不过……”
      “不过什么?”
      铃兰露出回味的表情,说:“其中有一位女子……她啊,真的好美。”
      “能有多美?”芍药与她逗笑,“咱们这里,最不缺的便是美貌。”
      “不一样的。她,好似江南烟雨、冬夜寒梅、空谷幽兰。”
      如果说欢意阁是金碧辉煌、雕栏玉砌的奢靡沉沦之所,那么,欢意阁后的庭院便是古槐通幽、雅致秀丽的文人墨客之处。两相之差,仿若云泥之别。
      或是多饮了杜康酒,杜若衡此刻有些翩翩然,看哪一处无不皆是胜景。
      一路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
      “诸位,阁主在亭中等候,我就送到此处了。”说罢,徐妈妈行了一礼就告退了。
      几步远的八角亭中确然已有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站着,似乎在看湖中的鱼。满头银发随着微风不断轻浮。
      待他们走近,那人回过身来,杜若衡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一阵微风袭来,好似卷走了她所有的醉意。
      但那个人,状似比杜若衡更为惊讶。
      几息之后,他才释然道。
      “一别经年,在下方知姑娘竟是蓬莱仙子。”
      “我也方知先生竟是棋圣傀儡客。”
      相视一笑,傀儡客惆怅地感慨道:“白驹过隙,在下已是鬓霜如雪,而姑娘还如昨。”
      各自落座后,傀儡客看了一眼面前青玉棋盘上的残局,又看向杜若衡,问道:“不知蓬莱仙子可有兴趣再陪在下解一棋局?”
      “好。”
      青玉棋盘的两端,一个蓬莱仙,一个傀儡客。
      杜若衡将黑子棋罐移到左手边,将黑子夹在指间,纵观棋局。云清扬不自主地将目光扫向杜若衡安放在腿上的右手,四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袖口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雪锦缎带的一角。
      一盏茶后,落子。
      傀儡客暗吃一惊,将手中的白子转了又转,在棋盘上徘徊许久才堪堪落下一子。等他去看杜若衡的时候,她已经毫不犹豫地又落一子。
      从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到。傀儡客很多年没有像今日这样了,心中纠结,手上踌躇,好似这白子落在何处都会落的满盘皆输。
      明明一开始白子占尽上风。
      傀儡客像是打算自断一臂般地将白子落在一个还算稳妥的地方。
      而杜若衡则是很快落子在一个万分惊险之处,她淡淡地注视着傀儡客的满面愁容,不带有一丝温度。
      云清扬和崔宴浅笑着不语,川泽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没有从棋局上移开过哪怕一瞬。一来一往间,棋局再无转圜余地。
      傀儡客叹了口气,再落一子。
      杜若衡紧接着也落一子,言:“承让。”
      川泽将目光从棋局上移到杜若衡身上,脸上刚开始是不可置信、后来是崇敬、最后皆化为释然。
      “蓬莱仙子棋艺一如往昔,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在下之前还以为,听闻蓬莱仙子多年不曾与人对弈,棋技会有所……”
      “非也。我始终都在下棋布局,一盘残酷的生死棋,只是我的棋局旁的人都看不见。以世为盘,人为子。”杜若衡轻轻抚摸着一个棋子,目光淡然,“棋子眼中的千里于我而言,不过方寸;棋子经历的一生于我而言,不过一瞬。”
      转而,她的目光又飘向傀儡客背后的高楼玉宇,言语比这冬日的冷风还要凛冽,“‘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其实,从你犹豫取舍的那刻开始,你就注定不会赢。”
      “在下此生,究其不过是困在他人往事里的傀儡。在下亦知。往事不可追,却终难舍下。”傀儡客说着,看向一旁正与崔宴闲聊的云清扬,笑道:“所幸往事里的悲欢离合都锁在了往事里,他如今能这样畅快地活着,哪怕一瞬,吾心都甚慰。”
      “先生与云清扬是……”杜若衡从未想到过这二人还会有什么关系。
      傀儡客摇了摇头,无奈开口:“他不告诉你,大概是还未原谅我。在他眼中,我可以是棋圣、欢意阁阁主、傀儡客,但唯独不愿承认我们之间更为亲近的关系。在下的姐姐,就是清扬的外祖母。”
      “仙子!”云清扬惊呼,“小心……”
      一道箭矢应声而至,却在半空中陡然坠落,碎成几段。
      杜若衡轻蔑地瞥了一眼箭矢而来的方向,转而仔细地观察曶的剑鞘,冷声道:“都把我的剑鞘砸出坑了。”
      “得赶紧收好,莫要损毁了。”说着,傀儡客就手脚麻利地把棋子都分装进棋盒里,直接将青玉棋盘并着棋盒一同塞在了案几底下。手脚之快,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云清扬将崔宴护在身后,对着川泽示意让他保护好傀儡客。
      微风轻拂,夹杂着霜雪。杜若衡缓缓起身,慢悠悠地朝亭子的一侧走去,凭栏远眺。风雪席卷起她的衣袖裙摆,吹散了她的三千青丝,映照进浅色瞳孔。
      忽而,无数箭矢的影子出现在浅瞳之中,如雨而下,直直指向水中的八角亭。
      雪色衣袂翻飞,剑光恍惚,剑影纷繁。川泽护着傀儡客躲在案几下,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堪堪挡住了几支箭。云清扬紧紧盯着站在最前面的杜若衡,手慢慢抚上落霜。
      箭雨骤停,所有人却不敢放松警惕。
      “云清扬,一会儿趁机带他们离开。”
      杜若衡交代完,一脚踏上栏杆用力飞至亭子顶端。
      众人顺着来时路往回撤,傀儡客的怀中还紧紧搂着那青玉棋盘,川泽端着两个棋盒。云清扬蓦然回首,就看见杜若衡独自矗立在那里,脚下雪未覆盖满的地方还泛着琉璃瓦的微光。顺着剑身往上看,手腕间的雪锦缎带似已松散,尾端飘荡在空中不断回旋,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凝重。
      一道箭从远处飞来,却未指向杜若衡。
      眼看着那箭直直射向崔宴的背后,杜若衡目眦欲裂,想要惊呼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
      血滴落在地,热气融化了霜雪。
      云清扬松开手,折断的箭无力地掉落在血色的地上。
      “云公子……”
      “别废话,快走。”云清扬说完,将手握成拳背在身后,率先急匆匆地往前走。其他人也只能先将话咽回肚中,快步跟上去。
      杜若衡收回目光,冷笑着将曶举至胸前,随着目光划过一寸寸白刃,嘴角的笑意也愈大。再看向远方的某处时,眼中的狠厉似海水澎湃翻滚。
      一跃而下,踏过湖面,惹来层层涟漪。
      等杜若衡回到欢意阁的时候,就看见云清扬盯着手心上缠绕的纱布,露出痴痴的笑,似是疯魔了一般笑个不停。
      而其他人就那样站着,满脸尴尬。
      “崔宴。”杜若衡问,“他发什么疯?”
      崔宴摇了摇头。
      杜若衡看向川泽,川泽扭过头回避。等她正要开口问傀儡客的时候,傀儡客抢先说道:“在下累了,就先走一步。诸位也早些歇息。”
      “先生留步,敢问……”
      “蓬莱仙子有何事都明日再议,早些歇息。”
      说完,傀儡客拿起一旁的青玉棋盘和棋盒就落荒而逃了,脚步虚浮慌乱得颇有章法。
      “你不要觉得他跟我沾点亲,就可以轻易从他口中问到九穗禾的下落。”
      “你的疯病好了?”
      “疯病?谁得疯病了?你吗?”
      “装蒜。”
      “装蒜的人是你才对。你不要告诉我傀儡客没有告诉你他和我的关系。”
      “懒得理你。”说罢,杜若衡从怀里掏出一个玉质雕花小药盒扔给崔宴也离开了。
      “这是什么?”崔宴捏着药盒疑惑道。
      “远道思归。”云清杨笑得很妖冶也很傻,“蓬莱秘药,治外伤的。”
      崔宴扶额,笑得无奈。
      杜若衡一路都背着人群,有条不紊地寻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接着假山古树隐去身影,慢慢闭上双眼,嘴角溢出的鲜血很快就染红了前襟。
      若非还有曶强撑着她的身体,此刻她怕是早已倒在地上。
      雪锦缎带骤然断成了几截,跌落在雪中。
      无数疼痛撕扯着她的身躯,叫嚣着纷扰她的灵魂。
      黑暗之中,似有一道清冷冷的声音在说:“吾愿早逝,无有来世。”
      似悲愤、似绝望、似哀怨、似欣喜……
      所有记忆都一瞬间抽离而去,只剩下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的誓言,一遍又一遍,清晰地恍如昨日、恍如前夕、恍如此时此刻。
      “若衡,若衡……”
      是崔宴的声音。
      崔宴?她又做梦了……
      “若衡,若衡。”
      杜若衡缓缓回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浅笑弯眸。
      就算是梦境虚无,她也想沉沦片刻。
      “你可算醒了。”
      崔宴松了一口气,握着杜若衡的手却迟迟未收回。
      最先看见的是那双清澈的小鹿眼,然后身影轮廓变得清晰,让杜若衡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崔宴。
      “我……”杜若衡歪过头打量着陌生的房间,“这是哪里?”
      “你晕倒了,是夕颜姑娘救了你,将你带到了这个空房间。”崔宴摸了摸杜若衡的发顶,轻声斥责,“受了伤怎么也不说,若非川泽医术高明……”
      说着,崔宴黯然神伤。
      不远处,收银针的川泽一顿,陡然萌生出汗颜的感觉。医术高明,当真是好大的帽子!要知道,他曾经在药王谷里,最常被人诟病的就是他的医术。
      “那你要好好感谢川泽。”杜若衡出声,“还有……夕颜姑娘。”
      “定然。”崔宴为杜若衡掖好背角,“你好好休息。我和川泽先去将行李拿过来。”
      走出一段距离后,就见云清扬垂着脑袋靠在栏杆上。
      “这么担心,怎么不进去看看?”
      “不了,我怕她看见我以后气得再晕过去。”云清扬苦笑道。
      “所以,你究竟瞒着她什么?”
      “当然是不能被她知道的事情。”云清扬追加了一句,“至少现在不能。”
      杜若衡强行稳住心脉,挣扎着下了床。只是,刚迈出一步,她就无力跌坐在地上。右手撑地时,钻心得刺痛感侵袭而来,顷刻间额角布满了汗珠。
      能与她打成两败俱伤的场面,不愧是上官错的关门弟子。
      只是,究竟是谁,竟能请得动墨阁的上官刺客?
      “杜姑娘,你怎么起来了?”
      银铃般得一声惊呼过后,那人疾步上前将杜若衡搀扶到床上去。
      房门还未来得及关上,外面的烛光照在女子身上,好似为她镀上一层金光。杜若衡微微侧头眯了眯眼睛,等适应了突然照进的亮光后,才看向床畔的女子。
      一袭海天霞仙女裙,点点海棠落满堕马髻,与额间的海棠花钿相衬。那双桃花眼与杜若衡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未蒙面纱的夕颜姑娘,比她想象中更美。
      “多谢夕颜姑娘。”
      “杜姑娘无需多礼。”夕颜侧身坐在床畔,盈盈说道。
      二人都不是话多之人,就这样干坐着,其实挺尴尬的。幸而夕颜的侍女端了一碗热粥和一盘瓜果进来,也算是打破了沉默。
      只是她点完烛火后,很快就又走了,走时还很贴心地将房门合上了。
      该怎么办?杜若衡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杜姑娘。”夕颜率先开了口,“我听闻,你们此次前来是想打听九穗禾的下落。”
      “你如何得知的?”杜若衡大为震惊。
      “杜姑娘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夕颜解释,“是阁主告诉我的。我祖父之前在太医署任职,恰巧听他讲过九穗禾的事。”
      “这事鲜为人知。多年前,北周皇室曾用仅有的一株九穗禾同药王交换了一样东西。”
      “也就是说,九穗禾如今在药王谷。”杜若衡皱眉,“是什么东西,能让北周皇室甘愿用九穗禾去交换?”
      “自然是人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了。”夕颜以袖掩面,笑得诡异。
      这是杜若衡第一次见夕颜笑,可惜那笑非是出自欣喜。多半是这秘事连累了她与她的家人。
      人人求而不得的东西,杜若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离恨天心法。
      当年,世上仅存的一卷离恨天心法明明在她跳长生崖前,当着武林各派的面被毁去。却不知后来怎么回事,有人将离恨天心法下半卷交给仇瑾之保管。如果有下半卷的存在,那么,上半卷并非不可能存在于世。
      为了避免留下祸患,之前教沈碧海时都是口授的……况且,沈碧海绝不会背叛她。
      杜若衡越想越觉得如入冰窟,她不得不提防,北周皇室交换而来的是离恨天心法上半卷。
      “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
      夕颜的话,杜若衡不敢全信。但她总觉得,这个夕颜没有骗她。而且,还莫名对她好得出奇。
      “杜姑娘多虑了。只是因为你想知道,而我又恰巧知道。我做这一切,不过是在报恩罢了。”夕颜又恢复了那空洞洞的样子,“我幼时订过一桩亲事,对方是崔氏旁支的一位公子。昔年每当我去崔府时,总被人嫌弃,说我是个攀高枝的。可我除了视而不见,又能如何?直到,我遇到了景岚公子。”
      谈及到崔宴的时候,夕颜的眼中才有了点点从未有过的光亮,嘴角勾着浅淡笑意。
      杜若衡想,那定然是一段温暖的回忆。
      “他说,‘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也’。正是景岚公子的这句话,让我醍醐灌顶。无论我解释与否,旁人都只会信我是狡辩罢了,不若以退为进。我打定主意回去就央求父母为我退了这门亲事,却没想到……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一直以来都看不透的,在那刻顿悟。什么是活出自我?只不过是不做父母亲朋的傀儡,不做流言蜚语的傀儡,不做往事执念的傀儡,不被他人喜恶所左右,不被一时得失所驱使。”
      窗外风声低语,屋内烛火明灭,夕颜的故事撕开了这寂静的长夜。如今,即便流言聚散如云,或得或失都也不过是曾经。
      “景岚公子的一句话,让我撑过了最难的那段日子。此恩,我必报。”
      身处深渊之中的人,如果有光照进,哪怕只是一缕,都想拼命抓住、珍藏。这种感觉,杜若衡再了解不过了。只是,她未将这光捧在手心,而是直接将所有都占为己有。
      从那之后,崔宴都只能对自己发光。
      “蓬莱仙子原来也会有凡人的喜怒哀乐。”
      傀儡客靠在门外,调侃:“我还以为你永远都是那副镇定自若的出尘模样。”
      “你怎么不敲门啊?”杜若衡被别人看到了呆相,尴尬得涨红了脸。
      “我敲了,你没听见。”傀儡客又补充道,“房门本就是开着的。”
      “何事?”杜若衡不欲过多纠缠,单刀直入。
      傀儡客慢悠悠地走进房间,坐在不远处,拨弄着灯芯。
      “蓬莱仙子此行所求之事皆已知晓,可还满意?”
      “如愿以偿,有何可不满意的?”
      “蓬莱仙子,当真以为如愿以偿了吗?”
      烛火亮了许多,将傀儡客的身影放大几倍投在漆画屏风上,正巧巧落在杏花树下。不知傀儡客往香炉中放了什么,整个屋内都充斥着淡雅清香,一如万千寒梅刹那绽放。
      这香炉原在角落里,杜若衡方才注意到,香炉象海中,以秀美山峰为盖,下作螭虎仰首,以承之。烟雾缭绕,似拢着往事不愿离去。
      杜若衡右手四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锦被,长久地凝视着那香炉,看烟雾在微风吹动下是如何摇曳撩人。她笃定道:“九穗禾的下落,是夕颜报的恩,先生既让她亲自告知我,便是表明此事与欢意阁无关。可现下先生又来问我……你我昔年曾手谈几局,彼此还算了解,有何事先生不妨直言。”
      “在下敢问蓬莱仙子,你以为清扬如何?”
      “他就是个疯子。”
      “可这样的疯子,许多年前,蓬莱仙子也遇到过一个,不是吗?”傀儡客目光如炬,“而且,你还执意囚他作了孤城令主。”
      杜若衡收紧了瞳孔,手死死地攥着锦被,警惕万分:“先生是在威胁我?”
      “在下不敢。”傀儡客笑了笑,“只是想与蓬莱仙子做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
      “这件事,在下至死都会烂在肚子里。作为交易,想请蓬莱仙子答应在下,若有一日,旧事重演,救清扬一命。”傀儡客低语,“哪怕是看在他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的份上。如若蓬莱仙子不遵此诺,欢意阁定将倾尽一切也要让蓬莱仙子追悔莫及。”
      “用一个已逝之人的清誉来要挟于我,先生当真是高风亮节。”杜若衡不免哂笑。
      面对杜若衡的嘲讽,傀儡客老脸一红,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身形佝偻,就像须臾间老了十几岁。
      哪怕是最后,他仍想辩解一二:“清扬,是在下唯一的亲人了。为了他,在下可以抛弃一切,清名如何,性命又如何。”
      “蓬莱仙子,就算没有今日在下的裹胁,难道,武林与追日残月刀剑相向时,你真的会取他的性命吗?又或者,你会甘愿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而什么都不做?”
      “阁主。”夕颜淡淡开口,“得罪蓬莱仙子,真的好吗?”
      “无妨,蓬莱仙子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月色如洗,傀儡客闭目倾听风声,惆怅道:“她为何而来,又是否能如愿而去。不到最后一刻,事中人总不会看清。”
      杜若衡靠在床头,只觉得烛火怎生这样亮,刺目得很!所以,等崔宴回来,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行李放下,就听见杜若衡发了狂地怒吼:“立刻,马上,启程回蓬莱!这地,我是一息也待不下去了!”
      怒火之大,让本在门口等候的云清扬和川泽吓得冲了进去,就见杜若衡疯魔般地大喊:“就算抬,也得把我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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