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作者:dash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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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夙


      挥别了沈碧海,杜若衡和云清扬踏上了回秋鸣寨的路。
      在洞中时云清扬说的话,仍历历在目。杜若衡只能假装当时自己真的晕过去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来躲避云清扬的盘问。
      万一他问她要答案呢?
      杜若衡觉得,这种堪比两个高手单挑的血腥现场,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魅生的事,既是追日残月的教规,你怎么会不知道?”杜若衡试图寻一个话题,来化解独属于她的尴尬。
      “此事说来话长。”云清扬组织了一下语言,“昆仑山门处有一石碑,上刻教规一百零七条,却独独没有沈前辈说的那一条。我也是刚刚记起,在我初到昆仑时,有一教徒不知何故惹得外祖父大发雷霆。当时外祖父一脚将其踹飞到石碑上,丢了性命,石碑也被震得粉碎。如今刻着教规的石碑还是后来容姨主持修缮的。估计是外祖父授意抹了那条教规,也从未有人跟我提起过这个,我一直以为教规只有一百零七条,从未怀疑过。”
      “我记得你说过,追日残月教规,不得违背先主遗志。难道这教规,就不算先主遗志了?可以任意修改?”杜若衡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关键。
      “自然算的。追日残月还有一条教规,欲改教规者,必受拆骨之刑,以其骨血祭奠先主亡灵。”云清扬语气沉重,“外祖父的确是死于此刑。”
      沉默了一会儿,云清扬挣扎着开口:“执刑的人……是我。”
      “怎会?”
      “起先,我因为出逃被抓住,在暗牢里关了两日。追日残月暗牢里关着的人,是不准给食物和水的。那时,有一个教徒说是奉外祖父的命令,偷偷给我送了一碗粥。那个人,是外祖父身边的得力手下,我未作他想,就喝了。魅生就下在那碗粥里……我刚开始不相信是外祖父要给我下毒,就跑去告状,可外祖父却一口承认了那碗掺着魅生的粥是他让人送的。我还因为不辨是非,被罚了五十鞭。也是自那时起,我苦练武功,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手刃那些人。”
      那些人……其中也包括他的外祖父吧。杜若衡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云清扬。
      所以,他就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报复,对吗?可那人毕竟是他的外祖父,与他有着血缘亲情,他下手时,难道心中只有痛快?
      现在,他知道了真相,又该多么悔恨?
      有些长辈的爱,就是这样,藏得很深很深,还要披上厚厚的利刃。等你被利刃割得遍体鳞伤,你也就不想再去触碰这份爱。可当有一日,利刃褪去,你才恍然发现这爱有多浓。
      那时,留下的,大概只有悔恨了。
      有些罪,不是因为行凶之人的无知,而是因为被害之人的掩饰。
      “云美人,有些时候,他们以为的对我们好,才是真正地伤害了我们。可是,我们也有错,错在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完全信任他们,只会躲避,只会相信我们给自己编织的谎言。”杜若衡感慨道。
      她看着远山白雪,满目凄凉。无论是云清扬的外祖父,还是伽蓝古僧,他们都无法再回来了。连释然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杜若衡发间的银饰里,有一串银铃,被风吹起时,声音清脆悦耳。云清扬就沉醉在这动听的曼妙铃音里,暗自做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决定。
      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做这样的决定。
      可是,他若不这样做,怕是之后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日薄西山,两道身影交织于披着彩霞的雪地上,走出了岁月静好的感觉。抛却一切沉疴往事,去远方流浪,这是所有痛心绝望之人藏在心底的奢望。但是,他们不能,他们有太多牵绊,他们是存活于凡尘中的普通人,不是九重天上来去自如的仙,他们必须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呼吸而呼吸。
      “追日残月地宫内有一镇煞室,里面奉有历任教主的遗书绝笔,并辅以历任四大长老的自陈。镇煞室名‘镇煞’,是因魅生之故,所有教主都死于非命,他们死后的亡灵会徘徊在镇煞室内。据教规,教主逝,四大长老是需要陪葬的。这也代表着那任教主在世时所做的隐晦之事会随着他的离开而彻底消失。故而,镇煞室内的旧纸堆所书之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其中不乏有可以轰动江湖的秘事。”云清扬说完,挑了挑眉,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各大门派均在其中,也有关于你的。”
      追日残月的教规倒是各个都骇人听闻。陪葬,不过是杀人灭口罢了。
      杜若衡笑了笑,问道:“除了容瑾瑜,四大长老里还有哪三个倒霉蛋?你这个教主都把奇毒双首尝遍了,他们明朝等死吧。”
      “这个啊,在江湖上有一句话。‘瑾瑜微瑕,山薮断袖,国君无目,川泽难言’。”
      “听起来,像是四个悲情的故事。”
      “在追日残月,每个人都有一处不可触碰的伤疤,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等你以后去了昆仑,见了他们四个,就知道了。”
      “你会带我参观镇煞室吗?”
      “那可不行,据教规,镇煞室只有持教主令者才可以进。教主令,从不外借。这也意味着那些秘密也终将永镇煞室。”
      “你们的教规,可真不少。”
      “仙子想要吗?教主令也不是不能给你,拿离恨天心法来换啊。”
      杜若衡停下了脚步,发间的银铃也停了。她转过身看向云清扬的眼睛,突然笑得荡漾,眼尾处的红晕也增了几分颜色。
      “无论是镇煞室,还是四大长老,你还是给自己留着吧。免得到时候陪葬品太过寒酸,去了阴曹地府都投不了一个好胎。至于离恨天心法……如果你胆敢让琉璃山土狗教你上半卷,你就别怪翘起后腿撒尿不文雅。你也千万别指望我会去昆仑送温暖,你就守着昆仑山上的积雪,好好地做一个昆仑山上鬼吧。不过,看在咱们这些时日的交情上,我说不定在哪天路过昆仑是时候会去替你收尸,顺便看看你那时活成了一个怎样的笑话。”
      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字字珠玑,也是让云清扬瞠目结舌。
      那时在少阳,对着邵善行,云清扬还感慨杜若衡每次端起身份架势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时,总有人要倒霉。如今,那个人变成了自己,云清扬才惊觉腹黑毒舌的杜若衡有多么可怕。
      一个离恨天心法而已,就让一贯云淡风轻的杜若衡忌惮至此。
      云清扬搂紧杜若衡扔过来的曶,连忙小跑追上去又是道歉,又是求饶。他也不是真的想练离恨天心法,只是想逗杜若衡一下,谁曾想是玩火自焚。
      从琉璃山上下来,杜若衡一路策马狂奔,寻得一个山清水秀之处方才停歇。云清扬正要拿出干粮时,就见佩青跟着杜若衡一起笔直地朝着群山环抱的深处走去,匆忙牵上马跟了上去。
      峰回路转,大山深处竟有一个紧闭的石门,上面的刻字早已被风化的不成样子,看不出写了什么。而石门的正前方,有一个孤冢。孤冢前的石碑上竟是什么也没刻,光秃秃得立在那里,与缄默的群山遥相呼应。
      杜若衡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细细地擦拭着石碑上的尘土。
      “你跪在这儿,也不是是为了守护,还是为了赎罪。”杜若衡轻声言语,“你答应我的事情,办得很好;我答应你的,也已经办到了。你就安心地守在这里,或是想去哪里都可以。”
      一阵风从草地拂过,掀起孤冢旁的尘土,似是那人对杜若衡的回应。
      从孤冢处离开,云清扬才开口询问那是何人。
      “他是易门最后一代掌门人。”杜若衡直言不讳,用最平淡的话语讲述了百年前的是是非非。少年掌门人弑父夺权、屠尽易门的故事,足够惊心动魄,却被杜若衡讲得那样稀松平常。
      “我让他拖住易门众人,却不想他用了那样极端的方法。”最后,杜若衡惋惜道。
      为求心中正道而大义灭亲,就连云清扬都难以说清到底是对还是错。分明他也是一个冷血薄情之人。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他迟疑,那一定是杜若衡。
      “你答应了他什么?”
      “后继有人。”
      “是谁?”
      “沈公公。”
      算无遗策白算子,沈秋白,自己早该想到的。云清扬咬了一口胡饼,暗暗想到。
      “仙子,你当初为什么救我?”云清扬咽了胡饼,突然问。
      杜若衡顿了顿,等咽完嘴里的胡饼,才开口反问:“你指的是你小时候,还是你中浮生若梦的时候?”
      “都有。”
      “让我想想。”杜若衡果真思索了一阵儿,“我这个人,一向对美的事物毫无抵抗力。许是看中了你的脸,才会对你有所不同。”
      “我的脸?”云清扬震惊道,“我那时才九岁!仙子你竟然对一个九岁的孩子……”
      这般义愤填膺的指责,就好像杜若衡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
      “云美人,你要相信你自己,即便只有九岁,你那脸蛋也是万里挑一的。”
      杜若衡的这番言辞更是佐证了她的邪恶。
      “你呢?云美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杜若衡的注视让云清扬有些不习惯,眼神躲闪。须臾,只见他咬了咬牙,猛地直视杜若衡的双眸,坚定地说:“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想做对你最好的人。我做这些,才不是因为你值得,而是因为我愿意。”
      我愿意,我喜欢……这样的词语看似简单,实则最难,难的是一片真心,是为之奋不顾身的孤勇。曾几何时,杜若衡也是最常将这些挂在嘴边的人。而今,她却是再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就连听到,心都会为之颤动,神情都会稍显怯懦。
      “纵然我有许多你不知道的过往?也许你知道了那些,就不会想继续对我好了呢。”
      “在这个人人都有秘密的年代,有些秘密重如身家性命。你不愿告知于我,并非你不真心待我,而是我还不能承受这些重量。”云清扬难得如此正经,“仙子,但我相信我是一个可以负重前行的人。所以,无论你的过去是怎样的,我都相信眼前的你就是我想去呵护的人。”
      “你呵护我?”杜若衡指了指云清扬,又指了指自己,笑出了声。
      严肃,甚至有些哀伤的氛围被打破。等杜若衡笑够了,才冲云清扬讲:“你不知道,他们都说,说我是一个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的怪物。”
      “那是他们的偏见。”
      云清扬见不得杜若衡这又笑又哭,明明在意得很,还偏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云美人,有些事情,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就别夸下海口,这样会很容易让别人伤心的。”说着,杜若衡捶了云清扬一拳。
      惯常,捶人拳头这种事情都会下意识地用最习惯的那只手。如果不是左撇子,那么,大多数情况下会用右手。可是杜若衡刚刚很自然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很自然,如果不注意观察都不会发现。云清扬想到了沈碧海的话,眼神突然暗了几分。
      需要多少年刻意地使用左手,才会让一个人下意识地选择左手,动作还能自然到仿佛理应如此。
      第二日,云清扬一早就去敲杜若衡的房门,却无人应答。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转身下楼去寻店家。
      如今,这般像准备早膳的活计,云清扬做得是越来越顺手了。
      杜若衡听到了敲门声,可她不想作答。她倚靠在床榻边,抱着紫檀木盒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晨光斜照进屋内,照在她随意铺陈在地上的裙摆尾端。烟紫色的云纱上绣着数不清的玉兰花。
      虽然她总说“过往如烟”,但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事情、真切产生过的情感,又岂会那么轻易就消散?人是脆弱的,她也不例外,总是会奢求更多、错过更多、悔恨更多、逃避更多。面对这个承载了她过去荒唐岁月的木盒,顿有近乡情怯之感。那些过往中的悸动与羁绊,早已不可用一句轻飘飘的“少不更事”一笔带过。
      宛如凝脂的手指轻轻抚过木盒上的雕花,停在锁上。杜若衡阖上双眸,朱唇紧闭,将锁握在掌中,细细感触。然后她以一种独特的手法,将完好的锁拆成了一个个零件。
      木盒瞬间打开,里面铺着锦缎,上面躺着一枚圆形的铜牌,铜牌下压着一叠宣纸。
      杜若衡在看到那枚铜牌的时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滚落。
      那枚铜牌,她再熟悉不过——是孤城令。
      “你受了孤城令,便是孤城令主,位同蓬莱仙子,可号令百家暗桩、八千蓬莱仙门弟子、数万蓬莱中人,执掌蓬莱名下所有钱庄商铺。你为何还要回到那物是人非之地?”
      昔日的一字一句,犹言在耳。她近乎强硬地将孤城令塞进那名少年手中,逼着他做了世上唯一一个孤城令主。在她无暇顾及的许多瞬间,他大概都在煎熬于情理之间。
      当年的惊鸿一瞥,终是让她撞入了那双小鹿眼中,让她跌入了人间风波,让她不期然住进了他的世界。她也,固执地,将他关进了自己的梦境。这枚不为人知的孤城令,是囚禁了一个少年一生的枷锁。
      冰冷的铜牌下,是一曲琴谱,未写琴名,但杜若衡心中了然。
      琴谱结束之处,写着一行小字。
      逃避,是因为知道所要逃避的东西还在。若有某一日,被告知那东西已不复存在,那么,就连逃避本身都成了一种奢望,一个新的、想要去逃避的东西。
      巨大的悲痛,都掩盖在无声的哭泣之中。那一刹那,杜若衡恍然明了,再未有人会在意她的哭音是否婉转。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许多年前的声音似从远方飘来,与杜若衡的吟诵融为一体。
      云清扬正端着清粥小菜拾级而上,就看到杜若衡似游魂一般从房间里飘出来,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就看到她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经过。等云清扬将早膳放进房间,再追出去的时候,只能看到杜若衡骑着佩青远去的身影。
      追吗?当然不追了!
      云清扬气急败坏地转头就回去了。
      他讨厌被无视的感觉,尤其是被杜若衡无视!
      杜若衡从恭州一路西行,快马加鞭,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宣化郡。一路上滴水未进,直到看到宣化郡城门近在眼前,她才感觉到嗓子干得生疼。
      进入城门,随便寻了一处茶馆歇脚,也顾不上仪态,生猛地灌了五六盏茶后,杜若衡才缓过来。眼看太阳就快要落山,杜若衡问了店家几句后,就又匆匆离开。
      东市一贯热闹非凡,有容绣坊的牌匾不算大,隐在一众铺子里,不大好寻。等杜若衡千辛万苦找到有容绣坊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主子来此所谓何事?”
      有容绣坊的后院,慕老二躬身问道。
      “慕老二,你先说说,你怎会在此?”
      对于能在这里碰上慕老二,杜若衡还是有些意外的。虽说慕老二遍游四海,要巡视每一家暗桩,但是她记得不久前他就来过西面了。有容绣坊暗桩遍布,他不应在一处逗留太久的。
      “回主子,赵公子家就在宣化郡。属下上次就察觉到赵家有些异样,思来想去,觉得需要再来好好调查一番。”
      “有何异样?”杜若衡皱了皱眉。
      “赵家行商,做的是布帛生意。可是,如今赵家家主,也就是赵公子的二叔,却与药王谷的人来往密切。”
      “药王谷?”杜若衡轻掀眼皮,“你接着探查一下,赵家除了与药王谷,还与哪家门派多有来往。药王谷那里,你先不要管。白柏此人机警狡诈,以免打草惊蛇。”
      “是,主子。”
      “对了,你去与这处的人说,蓬莱仙子来取琴。”交代完,杜若衡将袖中的孤城令递给慕老二。
      不到一炷香,慕老二就抱着一架被绸缎缠得紧紧的古琴走来。
      杜若衡将孤城令收入袖中,小心翼翼地拆开绸缎,露出里面上好的七弦古琴。此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背刻“悠扬”二字。黛紫色的古琴轸穗,为古琴增色不少。
      有一古琴,名唤悠扬;有一利器,名唤落霜。
      可世人不知,悠扬与落霜本是同根生,落霜是悠扬琴弦,悠扬是落霜匣子。君子奏悠扬,侠客舞落霜。
      杜若衡想,这把悠扬古琴,上次被奏响时,她在做些什么。
      “主子,这琴已经放在此处两年有余。”慕老二小声相告。
      “慕老二,去给我准备一间厢房,我明日一早再走。”
      “是。”
      等慕老二离开后,杜若衡的眼泪才砸在琴弦上,瞬间,泪珠被琴弦分为两半。
      她将琴拥入怀中,将脸贴在琴弦上,感受着那人遗落在此的温度。原是他一早就准备妥当了,一路将悠扬琴安置在有容绣坊,将孤城令托付给沈碧海,然后自己孤身去迎接生命终点的到来。那他有没有,再去蓬莱找过她?有没有,再登唐楼去饮一壶白衣酒?
      应当没有吧……
      他为了躲她,四海飘零,怎会再去蓬莱寻她?他一个出家人,怎么会去碰白衣酒?
      杜若衡哭得伤心,心知这是多么愚蠢、毫无用处的发泄,可是眼泪就那样不由控制地流出来,好似要将她这些年从未流过的泪水在顷刻间流尽。
      无能为力。她痴笑着哭泣。她怨恨自己的能力不足,无法将他从冥府拉回到人间。她怨恨自己的莫名孤傲,当初若是再去求他一次,结果或许会不一样。她懊悔自己的猖狂选择,赌上了所有仍未成功,还失去了他。
      她,真是糟糕至极。
      矮墙外,墙角处的人长身而立,厚重的皮氅垂至脚踝。细碎的发丝拂过面颊,一双丹凤眼低垂,朱唇轻抿。
      须臾,慕老二从拐角处而。他踏着碎步,快速上前,躬身行礼。
      “慕老二见过云公子。”
      “嗯。”
      玉碎之音,似从天际飞来。慕老二从未听过如此纯净的声音,更难得的是,那人分明长着一张俏似狐狸的脸。
      紧接着,就听见云清扬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低声讲:“等她哭够了,我再进去。”
      明明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不跟过来,但是还是耐不住性子辗转追了来,云清扬觉得一口闷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
      翌日,杜若衡缓缓睁开眼,盯着陌生的床幔看了片刻,又扭头看向一旁桌案上的悠扬琴,才恍惚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无论如何她都想不起来昨日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记忆仿佛就只停留在她哭的那一段。
      “你醒了。”
      好熟悉的声音。杜若衡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缓缓扭头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云清扬。
      一大早,自己就出现幻觉了?
      “醒了就穿衣裳,我在门外等你。”
      说完,云清扬就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悠扬琴旁边,转身出去了。
      原来,不是幻觉啊……
      杜若衡理了理散乱的发丝,下床去看托盘里的衣裳。
      叠放整齐的衣裳被抖落,大片的鹤望兰展现在眼前。橙红的花萼,紫色的花瓣,一朵接着一朵的无叶鹤望兰铺陈在裙摆,栩栩如生。
      托盘里还整齐地摆放着一套金丝鹤望兰头面,和一条三指宽的同色缎带。
      从有容绣坊出来,杜若衡和云清扬直接取道回秋鸣寨。一路上,二人都情绪低沉。
      秋鸣寨与他们离开时大不相同,从远处看,红彤彤的一片,很是喜庆。走近时,方看到李准正在指挥几名弟子往寨门上挂红绸。
      “咦?若衡,你们回来了……”
      不待李准把话说完,杜若衡就直接绕过他,往后山走去,脚步飞快。
      “我们还说,你再不回来就可以在外面过年了……”李准还是把没说完的话说完了,纵然已经没人听了。
      李准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活,留下几个秋鸣寨弟子接着干活,自己却追过去看热闹。
      只见杜若衡刚进枯木园,就一把拽住了正与君如月一同写福字的崔宴,直接将他拖进了自己的房间。
      “呦~”李准吹了一声口哨,说着风凉话,“这是‘小别胜新婚’呀!”
      也不知李准是从何处寻来的折扇,正摇得起劲,那风凉话说得整个院子都能听清。云清扬用余光瞥了李准一眼,硬生生地撂下一句“无聊”后,追着杜若衡进了屋。君如月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福字收起来,然后瞅了瞅李准暗沉的脸色和僵硬的嘴角,默不作声地也跟了进去。
      众人皆走了,李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收了折扇,也跟着进了屋。
      一进屋,杜若衡就将崔宴按着坐在琴案后的软垫上,慎重地将悠扬琴拆去包装,摆好。
      “这……”崔宴一脸疑惑。
      杜若衡从怀中掏出一沓琴谱,庄重地递给崔宴,直言:“弹给我听。”
      说完,她就屈腿坐在不远处的羊毛毯上,双臂抱着双膝,将脸埋进怀里。鹤望兰点缀了她整个身躯,散在四周的裙摆上也缀满了鹤望兰。
      崔宴将琴谱大致翻看了一遍,手轻轻抚上琴弦,试着弹奏了一小段。一个急促的音节过后,那双小鹿眼中盛满了不可思议,复又仔细地看了数遍琴谱。崔宴惊叹于作曲之人的巧妙深思,却也纳闷为何独独未注明曲名。
      “此曲,何名?”
      “述情浓。”
      杜若衡的声音喑哑,刹那之间,回忆如潮翻涌。
      一曲悠扬述情浓,犹忆昔年雨朦胧。
      静默里,唯有李准眼底渐渐泛起风浪。杜若衡所言的那三个字,让他想起了蓬莱藏书阁顶楼密室里的那本手札……
      他太清楚,那个人,于杜若衡而言,是不能提及的伤痛,是无法遗忘的从前,是难以释怀的执念。
      当一个人已经成为另一个人的执念时,他们注定都是不幸的。
      七弦古琴,清静幽远,触之声若玉石相击,回音似是高山积雪。散音浑厚如钟,让杜若衡记起不知归寺的晨钟暮鼓、梵音浅唱;泛音玲珑剔透,让杜若衡记起扬州十里细雨空蒙、并辔而行;按音变化无常,让杜若衡记起蓬莱仙门的言语晏晏、争吵追逐。
      他将万千思绪尽数藏入曲中,弹给她听。可是那时,她却做了一个道貌岸然的逃兵。望着那双与他一般无二的小鹿眼,杜若衡觉得恍如隔世。
      如今,弹琴之人不知写曲之人的经历,听音之人却还是曾经的那个人,何其唏嘘。
      纵然崔宴的琴技登峰造极,也难以弹出当年他的曲调。
      “阿夙。”
      杜若衡小声呢喃,眼泪早已打湿衣襟。
      世人皆知伽蓝古僧,中年出家,晚年退隐。其剑法,独步天下。可世人不知,他曾有一个很好听的俗家名字,唤夙情浓。
      年少时的夙情浓,贵为剑阁六公子,能将观澜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后来蓬莱一遇,拜师蓬莱仙子。自此,他便是江湖上唯一一个同时掌握观澜剑法和微明剑法两大剑法的人。
      朝暮剑过,风不留痕。
      也是他,凭一己之力,将蓬莱仙子从剑阁的万剑穿心阵法中救出。
      江湖大乱,他被困在蓬莱数载。他用一笔一划,不断地、卑微地描摹她的音容笑貌。字里行间,都充斥着他的辩解。他难以观者口吻平淡描述,因为主角是她。他亦难以昔日的夙情浓的角度去宣泄对她所作所为的失望愤怒,因为他已经被情爱迷惑了心智。
      长生崖上,纵然他也觉得,她的罪责罄竹难书,但他不想,让她独自面对世人的口诛笔伐。
      蓬莱仙子逝后的十六年里,他苦守着他们的回忆,苦守着她身上的冷梅香,苦守着唐楼的白衣酒。朝暮剑、孤城令、一袭红衣夙情浓。
      他问自己,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她填满了你的心,可你却始终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她充斥着你的过往,可当你回首时才蓦然发现她从未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她不是这世间的任何人,可你却觉得任何人都像她。她令你面目全非,你却从未后悔。直到,你似乎,活成了她的模样。
      一个明知道满载失望的执念,会被坚持多久?一个不被接受的结果,是不是就可以真的不存在?
      而她,终于回来了。
      那时,夙情浓想,那段淋湿的光阴,终是在这场失而复得中变得不再重要。
      那一年,他们去了人迹罕至的昆仑之巅。曾经他以为俗不可耐的蓬莱仙子,在这样纯净的天地之间,竟比之更为清冷出尘。
      可是,幸福总是短暂的,悲伤来得猝不及防。
      不知归寺的梵音浅唱,浅唱了他一生的过往。
      “那些被有心人利用驱使的愚昧者,又怎会无辜?”
      “骂我的人多了去了,当然,敢怒不敢言的更甚。但是,我眼里只容得下我喜欢的人。阿夙,那个人,会是你吗?”
      她曾经这样问过。
      是我,伽蓝古僧如是想。
      后来,伽蓝再见沈碧海时,就见他穿着一身红衣,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只是,他也明白,沈碧海永远不会成为他今日的样子。因为沈碧海在意杜若衡,却不爱杜若衡。他这样做,也许只是在无声地、固执地让杜若衡心头的那抹艳色永不消逝。
      伽蓝清楚,沈碧海心里想不明白的事,他也想不明白。但他比沈碧海多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人生难得糊涂。
      夙情浓的一生,短暂却也漫长。
      伽蓝古僧的一生,漫长却也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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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鹤望兰的花语:
    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还有一个人在等你,勿忘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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