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江南的春天就是这样，雨水很多，湿漉漉的。天色灰蒙蒙的，花瓣树叶被雨水打落，残破地黏在地面上，行人走过的时候再在上面不经意地踩上几脚。

　　简薇一直讨厌江南的天气，讨厌这样的雨天，黏腻潮湿，从身到心都无法干脆利落起来。

　　简薇琢磨不透沈婉如的那番话，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总觉得在所有的事情里，她是被命运牵着鼻子走的人。

　　周五的时候接到了教授的电话，问简薇周六愿不愿意来家里吃个中饭，说是教授要退休了，打算搬到海南去养老，想再跟他们几个关系亲厚的学生一起吃顿饭。

　　简薇欣然答应。周六，简薇挑了水果和鲜花来到教授家。一进门看见顾泽风也在，就是一愣。

　　教授笑嘻嘻地说:“小顾也是他当年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想着你们现在也在一起工作，就把你们两个一起叫上了。”

　　在场的除了顾泽风，还有李慧和汪玮，简薇知道他们，却不是很熟，是她的学长学姐，两个人结了婚还一起读博士，也是他们学校里的一段佳话。

　　简薇朝他们两人打了招呼，眼光落在顾泽风身上的时候有淡淡的不自然。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简薇只得坐到顾泽风对面的椅子上。

　　师母端了一些水果和茶点出来，热情地招呼他们。教授和他们一起聊天，从海南买房聊到了学生时代的趣事。

　　教授突然说道，那时候顾泽风每次上他的课都要引来很多旁听的女生，他教了一辈子的书确实没看到这么受欢迎的男生。他又看着简薇，说他教过的这么多学生里，只有简薇最遭他心疼，温顺乖巧又刻苦努力。

　　老人花白的头发下，目光是和蔼而慈祥的。简薇也笑了，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那个时候听说这个教授是出了名的严厉，所以第一次上他的课时，她早早地就到了。没想到，旁边的座位上忽然就坐下了一个人，她一看，差点没傻眼，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顾泽风么，他怎么坐她旁边？

　　她环顾教室一圈，明明还早，还有很多位子啊。

　　“你好，同学，你旁边没人吧。”顾泽风一脸灿烂地问她。

　　简薇呆滞地摇摇头。

　　结果后来来的每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再投向了坐在他身边的她，大概都以为是她主动坐在他旁边的。

　　简薇又尴尬又紧张，只觉得脸热热的，手心里都是汗。

　　“同学。”

　　“啊，”简薇被吓了一跳，慌张地应着，不敢去看他。

　　“你的书拿反了。”顾泽风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跟她说。

　　她一惊，看到自己果然把书拿反了，再感受到他说话时若有似无的气息，脸更红了——

　　思绪被笑声打断，不知道聊了什么话题，几人都笑得很开心，简薇也跟着笑。余光去看顾泽风，他今日穿着样式简单的黑色衬衫，米色长裤，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他俊逸的脸。

　　就只是单单坐在那里，也是出尘的，与众不同的。

　　简薇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聊天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师母把一道道备好的菜端上了桌。几人坐下来用餐，师母格外疼惜顾泽风，一顿饭拼命地给他夹菜，照顾得很是周到。

　　饭桌上的话题不知道为啥又转到了终生大事上。李慧和汪玮结了婚，自然是要问他们什么时候准备要孩子。然后又开始恭喜顾泽风，似乎是听说了他和沈婉如的事。简薇默然地吃着饭，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饭菜吸引。

　　突然，师母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小简啊，你李老师这么多得意的学生里，就只剩下你还没着落了呀，有没有男朋友呀，让老李给你留心下，介绍好的男孩子给你。”

　　简薇朝师母笑笑，手上无意识地扒拉着饭，开口说:“师母，我有男朋友了。”

　　“我就说，我们小简这么好的姑娘，肯定有男朋友了，谁娶了你那可是福气哦。”师母高兴地说着，又往简薇的汤碗里盛了一大勺汤。

　　简薇埋头匆匆吃下几口饭，食不知味。

　　一顿饭结束，李慧和汪玮说还有学问要请教教授要再呆一会，顾泽风和简薇先行离开。

　　两人默默地走到电梯口等电梯。

　　顾泽风靠在墙壁上，似乎站立不稳很疲惫的样子。

　　简薇看了看他，忽然问:“你不舒服？”

　　“没有。”冷淡而清晰的两个字。

　　简薇扭过头不再看他，专心去看电梯上的数字。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简薇走了进去，一手挡住电梯门，等顾泽风进来。

　　顾泽风走得很慢，摸索着进了电梯。简薇觉得心里微微有些怪异的感觉，仔细分辨，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简薇出了电梯就是一愣，居然下雨了。雨还不小。

　　“你怎么回去？”顾泽风居然难得的开了口。

　　简薇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何彦俊来接我。”

　　顾泽风点点头，不再说话。墨镜下的脸神色不明。

　　“你呢？”简薇问。

　　顾泽风没有理她，只是站在那，似乎对着雨出了神。

　　简薇咬了咬唇，也不再说话。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简薇接起来是何彦俊的声音，一边说一边就看到了何彦俊的车。

　　简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跑着上了何彦俊的车，没有回头。

　　而如果那时她回头，就能看见顾泽风像是失去力气般，突然倒地的身影。

　　下一周，顾泽风没出现。第二周的时候，顾泽风回来上班了，只是脸色很差。简薇看见也只能装作没看见，毕竟她已经没有什么资格去过问这些。

　　直到这一天下午的时候，厕所方向忽然有一阵阵喧闹传来。大家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起身拥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是项目组一个叫大可的男生，他在那边很焦急地说着，语无伦次:“怎么办，顾老大好像在厕所里一直吐，后面好像就没声音了，怎么办，我敲了半天门，里面都没声音。。。”

　　众人不知所措，不知什么时候肖斯言突然出现了，他顾不得其他，拨开人群，冲进厕所，一脚踢开了隔间的门，顾泽风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正半靠在墙上，额上的碎发因着汗黏在了额头上。

　　肖斯言眼神沉了沉，什么也没说，扶起顾泽风走了出来。人群立即自动让开一条路。

　　简薇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木然地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木然地跟着众人后退几步让出路来，她看见顾泽风耷拉着的脑袋，毫无生气的一张脸，从她面前经过。

　　不是记忆中言笑晏晏的少年，也不是后来清冷沉默的样子，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泽风，仿佛一道沙，脆弱到风一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木然地看着肖斯言扶着顾泽风消失的背影，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念头不是没有冒出来过，可是每一次都被她压了下去。顾泽风上次吃的药，她去网上搜索过，是一种缓解胃痛的药，所以她一直只觉得他是胃不太好。而今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仿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熄灭不了。

　　顾泽风又是一连几天没有出现，而等他再出现的时候，除了面容略显憔悴外，似乎其他一切正常。

　　简薇想了想，去了肖斯言的办公室，一把推开他的门。肖斯言看到风风火火进来的简薇，眼皮一跳。“小简老师，你怎么来了，快坐快坐。”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

　　简薇也不理他，冲到他面前，站住，目光灼灼。“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你要诚实地回答我。”

　　肖斯言看着她严肃认真的表情，收起了戏谑的笑容，叹了口气，认命地说:“你问吧。”

　　“顾泽风的眼睛到底是生什么病造成的？”

　　“唉，小简老师，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小顾，有关他的身体状况相关的都不能跟你说。”

　　简薇瞪着他，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

　　“小简老师，不如你自己去问小顾吧，他愿意说的话会跟你说的，不愿意的话我想你再怎么问也没用。我是他的朋友，我无权帮他决定什么，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简薇看着肖斯言坦然而赤诚的双眼，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那好，我不勉强你，第二个问题，顾泽风真的要和沈婉如结婚了吗？”

　　肖斯言看着简薇执着的样子，良久，才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三是很好的朋友。”

　　闻言简薇怆然一笑，眼里有泪光闪烁:“最后一个问题，顾泽风是不是。。。生病了？”

　　肖斯言长叹一声，用双手捂住眼:“不要为难我，我说了我不会回答的。”

　　简薇吸吸鼻子，努力扯出笑容:“谢谢你。肖斯言，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说完转身离去。

　　下午下班的时候，简薇在门口堵住了顾泽风。“顾泽风，我们谈谈。”她拉住他。

　　“不必了“，顾泽风从她身边绕开，神情冷漠。

　　“我都知道了，你和沈婉如根本没有在一起，你做了那么大一出戏来推开我，为什么？”简薇拽住他的手腕，不肯让他离开。“是因为你觉得你眼睛瞎了会拖累我，还是。。。你生病了，病得要这样推开我？”她的声音轻颤，仰起头央求地问他。

　　顾泽风脸上的神情有一闪而过的慌张，他别过脸去，半响回过头来，面上冷酷更深:“简薇，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身体健康，昨天只是胃病犯了。”

　　简薇只是摇头:“我不相信，那你告诉我，6年前你为什么走，现在为什么要用沈婉如骗我！我只是要一个答案，回答我！”

　　顾泽风握着盲杖的手都在轻轻颤抖，“别逼我说出更多伤害你的话，简薇，我们已经结束了，6年前就结束了。”

　　“我不要结束，凭什么你说结束就结束，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信，我能感受到你是爱我的。”简薇用力地拽住他，话中已带着哭腔。“不要推开我！顾泽风！”

　　顾泽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点点把拽着他手腕的手指掰开，抬步从她身边离去。

　　简薇看着顾泽风决绝的侧脸，心痛得不可遏制，泪水顺着脸无声地滑落。她突然大踏步一把抢过顾泽风手中的盲杖，远远地扔到了地上。“我不让你走，不说清楚，你哪里都别去！“她已经疯了，她不能让顾泽风离开，今天她一定要一个答案。

　　顾泽风怔了一怔，毫不理会她，摸索着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步伐坚定，背影决绝。

　　简薇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肩膀不停地抽动着，泪眼模糊中只能依稀辨认出顾泽风的轮廓，缓慢坚定，离她越来越远。

　　她在原地默默留着泪，默默地看着顾泽风摸索地出了大门，看到肖斯言的车子接走了他。良久，她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捡起被自己扔得远远的盲杖，走出大楼打车。一上车她就说:“去丽晶公寓。”眼里全是坚毅和执着。

　　一走进公寓，保安认出了简薇，这次没阻拦她，简薇搭电梯上了楼，径直去向顾泽风的公寓。她按了下门铃，喊道:“顾泽风，开门。”

　　屋里悄无声息。

　　简薇又用力地敲门:“顾泽风，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连面对我都不敢吗，你开门！”

　　屋里依然毫无反应。

　　“你不开门，我就在外面一直等着，你总要出门的吧。”

　　简薇说完无力地背靠在墙上，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用手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知道自己的姿态很难看，她也不想这样，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失去他。

　　她的身子缓缓地滑落，她蹲下身，蜷缩在墙角，小小的一个人，脸上泪痕交错。

　　公寓的走廊是感应灯，此刻无人走过，顿时熄灭，她的整个人就陷在黑暗中。无风无月，无声无息，整个世界只余她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咖嚓一声，顾泽风的门打开了。简薇连忙站起，感应灯应声而亮，她看到顾泽风一张分外疲惫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还是咬了咬牙，走了进去。

　　顾泽风的家里没有开灯，只有一抹孤凉的月色照了进来。他背对着她，声音很轻很淡:“简薇，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简薇眨眨眼，声音出奇的冷静:“我要一个答案，我要一个真相，就有那么难吗？”

　　顾泽风依然背对着他，身影被月色勾勒得清俊寂寥。“简薇，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呢，答案就是我们早就结束了，真相就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不相信，”简薇飞快地说道:“你吻我，抱我，来H市找我，你现在跟我说你不爱我？我不相信。”

　　“简薇，我知道这很难接受，”顾泽风缓缓转过身来，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依然是空洞的一双眼，融进晦暗不明的夜色中:“我只能说我很抱歉，让你误解是我的错，可是6年了你也该放下了，更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

　　简薇固执地摇摇头，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泽风，像要把他看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冲进了他的卧室，拉开他的抽屉，翻出一张照片。

　　她拿着照片，走到她面前，双目通红，眼神执拗，带着回光返照般的神色。“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还留着我当初寄给你的照片。你说你不爱我了，为什么还要留着它，你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骗我！顾泽风！”

　　顾泽风整个人就是一颤，仿佛紧绷的弦被崩断了，脸上的神情刹时变了。他双手朝着简薇的方向摸索过来，碰触到照片的时候，一把抢了过去。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他举起手上的照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没有骗你”。

　　“简薇，一张照片，its nothing。”他突然笑了，那笑苍凉而冷酷，居然带着莫名地悲壮。他一下一下用力地把照片撕得粉碎。

　　简薇的灵魂仿佛也一瞬间片片被撕裂。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她已经不知道了，如果爱到最后，要用伤害来表达，是不是还不如不爱，如果爱和不爱一样，那么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直到哭累了，简薇停住眼泪，把地上的碎片一点点捡起来，握在手心，缓缓地离开了顾泽风的家。

　　门啪嗒一声关上，顾泽风的力气仿佛一瞬被抽干，承受不住似地跌倒在地，他怔怔地睁着无神的眸子，神情绝望。好一会，他突然掏出手机打给肖斯言:“斯言，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简薇一个人走在路上，从这里走回T大宿舍，有多远要走多久她不在乎。春天的夜晚居然也是那么冷的，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的掌心还紧紧握着那一堆碎片，仿佛拽着的是自己破碎了一地的真心。

　　离她很远的地方，肖斯言开着车载着顾泽风远远地跟着简薇。车里肖斯言不禁重重地拍了下方向盘。“小顾，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每次都尊重你的决定，可这次，我也看不下去了，你要是能看到简薇的样子，你那些话怎么说得出口？”他于心不忍，他都看不下去了，难道真的是瞎子无情，因为看不见，所以才能对简薇那么狠，对自己更狠。

　　“为什么就非要彼此折磨，就不能把事情都告诉她，然后两个人能快乐多久就快乐多久。。。”

　　“然后呢？快乐完然后呢？”顾泽风打断肖斯言的话。

　　“你知道的，脑癌复发，我大概撑不过三年，”他顿了顿，声音却很平静:“告诉她一切，然后她陪着我度过最后的日子，我们至少还有三年快乐的日子。听上去还挺美好。可是三年之后呢，我死了之后呢，她一个人怎么办，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肖斯言沉默了，他其实是懂的。

　　倘若一段感情是被争吵怀疑生活耗尽，甚至被出轨背叛谎言磨灭，只要时间够久那些伤害总能被渐渐治愈，总能往前走的。可是倘若一段感情戛然而止在最美好的时刻，回忆里尽是美好遗憾，又该怎么遗忘？死生何巨，又该如何跨越？

　　“我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还可以手术。”肖斯言不死心。

　　顾泽风惨淡一笑:“斯言，6年前手术让我瞎了一双眼，我想瞎了就瞎了，至少我还活着，还。。。有机会见到她。可是命运还是不放过我，这次再手术，是聋了哑了还是会瘫，就算真成功了，这样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要拖累她一辈子吗？”

　　肖斯言别过头去，他又很用力地砸了下方向盘，无从反驳。因为是他，他也不愿意。

　　“斯言，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是我一时软弱，回到了这里和简薇重逢。是我一时心软，任凭自己和她产生过多的接触，是我一时沉溺，放任自己对她的感情。所以这一次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心软再犹豫再给她一丝一毫的希望。”

　　一时间，车里再无人说话。

　　肖斯言想，小顾真得对自己太残忍了，残忍到一个人忍受病痛的折磨，一个人忍受黑暗的无助，一个人忍受爱情的无望，甚至宁愿简薇恨他也好过抱着他们的回忆不放。

　　他抬眼看去，简薇孤单的背影远远地被月色拉得很长很长。

　　这寥寥月色，看透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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