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醋王

　　言罢，万相右臂一扬，掌风扫过变异蝴蝶。
　　刹那间，一只巨大如盖的幻形手掌携雷霆之怒砸下，从屋顶劈头盖脸朝刘夏扬盖去。

　　仔细辨认，掌心虚白，那是一只白色的手套。
　　手套随着手掌无限倍增大而随之变大。
　　依稀还能瞧得出来，这双手骨节弧度优美。但此刻掌风犀利，让人绝对不会怀疑，一旦被它盖住，必将会顷刻间化为齑粉。

　　这是连个全乎魂魄都不给留了。

　　躺在地上的红毛狐狸一着急，“嗷”地叫了一声，而后才幻为人形。
　　公九月好久没用狐狸嗓子叫唤了，觉得有失体面，一连呸呸呸几声才急道：“现在还不能要他的命！”

　　谁知道现在这变异蝴蝶的体内，还有没有刘夏扬本人的魂魄。
　　万一全给捏碎了，不仅人族那边不好交代，也扰乱了刘夏扬的轮回轨迹。

　　可再仔细瞧万相，也不像是能停得下来的样子。
　　万相行走世间这亿万年来，除了潜藏在暗中跟他作对，却总也抓不到的那个鬼族人，刘夏扬身体里的这个鬼族人，是头一个敢明着在他面前叫嚣的。

　　手掌遮天蔽日压下来时，房间内的桌椅、茶几、沙发、冰箱等家具不停晃动，结实的墙面一路崩开……整座大楼都在微微颤抖。
　　楼下的人族居民纷纷往外跑，嘴里嚷嚷着：“地震了！”

　　这可怖的力量迎面砸下来的第一时间，一直优哉游哉观战的两张原本就飘渺的人皮，顷刻间便彻底散了个干净。

　　变异蝴蝶那双突出来的大眼睛骤然一缩，“噗噗噗”像一个正在持续放气的皮球一般，把露出来的长触角、尖锐的口器、巨大的翅膀等全都缩回去了。

　　圆滚滚的蝴蝶身子就地一滚，变成了赤身裸.体的人形。
　　躶.体刘夏扬迅速扯过窗帘裹住身子，一猛子扑到被震醒的刘母怀里，惊慌失措地喊道：“妈妈，救我！”

　　他竟然能自如变回来。

　　刘母惶惶然当了儿子的掩体，虽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一瞧刘夏扬这个逃命一般的惶急样儿，再一听他那声撕心裂肺的“妈妈”，当下心口一酸，下意识挡在了他面前。

　　巨掌在刘母头顶堪堪停住。
　　万相那双冷肃的美人眼总算是清明了几分，他收回手掌，眼神冰冷：“公九月，去查。”

　　公九月一听这带着冰渣子的声音，半点儿不敢抱怨，嗖地一下又幻为狐狸形态，一头扎进了地底。

　　从地板上消失了。

　　*

　　第84号医院。

　　楼上。
　　公九月拍拍胸脯，赶紧喘匀了几口气，尽量平稳地把结果汇报给万相。
　　她以入职以来最快的速度去下面走了一趟，查了一遭。

　　不开车，不走人间道，嗯，遁地。
　　速度快到几乎眨眼间的功夫就回来了。
　　她幻为原型直奔楼上。

　　“轮回司里的档案上显示，刘夏扬人倒是死透了，可尚还有一魄留在躯壳里。”
　　这表示刘夏扬这个人，万相暂且还真动不得。

　　公九月喘匀了一口气，撇撇嘴：“这鬼族人倒是会钻空子，留了刘夏扬的一魄来对付我们，让我们没法儿对他下手。”

　　又道：“打不过就变回人形，太无耻了。他是怎么做到随时变异且还能变回来的？这要多来几个可就棘手了。”

　　万相踱步到楼梯边。
　　楼下三九在给蔺至清理伤口。

　　三九絮絮叨叨说了一篓子话：“哎呀我祖宗也不知道多大的气性，都收不住力道，一栋楼赔了好多钱。”

　　“支付宝里那数字蹭一下就跳下去了。”三九忙里偷闲捂住胸口，现在还觉得心疼得滴血，“我像是跟着钞票跳了一回楼。”

　　蔺至一声不吭，乖乖仰着脸让三九给他消毒、上药。
　　从侧脸额头的位置到下巴，白皙的脸颊上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公九月随着万相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蔺至身上，想起他在刘家那会儿的表现，着实有些困惑：“他一个人族，居然在上亿年老鬼手下都不落下风？”

　　公九月收回目光：“领导，要不你去摸个骨吧。”
　　万相没说摸不摸，只道：“还有几个位置？”

　　公九月知道他在问什么，回答：“四楼五楼都满了，三楼最近也快满了。还剩几个位置，你之前吩咐，要给江州火车事件背后的主谋预留。”

　　“哥哥，你右边第五肋骨的地方很温暖。”
　　万相耳边回荡着蔺至的那句话。
　　他抬手摸了摸右边的肋骨。

　　衣料滑腻，骨头在轻微颤动。
　　像仍旧在激动。
　　蔺至靠过来时，万相察觉身体有一丝颤抖。
　　他的肋骨，竟然会因为蔺至的靠近，而兴奋地颤抖。

　　那时，万相因蔺至突然爆发的力量在出神。这会儿细细一回想，心里冷哼一声，捏着自己的肋骨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跟着，对公九月道：“给他留一个。”
　　这是要公九月给蔺至留一具棺材。

　　*

　　三九干活儿细致，蔺至伤口上的血迹被他轻轻拭去。
　　他转头拿了根新棉签，刚蘸上特制医用酒精，再一抬头，惊讶道：“欸嘿？”

　　蔺至脸上那道长长的血口子消失了。
　　三九眨眨眼，伸手摸了摸，连个伤疤都摸不到了。

　　他不敢置信似的，又顺着刚才那道明明很明显的痕迹，往下摸了摸。
　　万相从楼上下来，视线扫过三九的手，眉心微蹙：“崩摸了，伤口愈合速度快。”

　　蔺至听到他的声音，迅速偏头看过来。
　　一双小鹿眼巴巴地望着他，清澈又灵动。

　　万相让这不加掩饰的喜欢看得心头一震。他大喇喇往沙发上一坐，双手抱臂：“说说为什么不能弄死那东西。”

　　他指的是变异人刘夏扬。

　　蔺至嘴角的弧度缓缓拉平，他垂着眼，咬住了一点下唇。
　　好像有些为难。

　　沙发呈7字型摆放，两个人正巧坐了个对角位。
　　蔺至的表情变化，万相尽收眼底。
　　仔细瞧去，蔺至脸上的那道伤口，确实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片刻后，蔺至像是终于想好了怎么说，抬眼：“哥哥，我不能认同你们的做法。”

　　不能认同，不是不认同。
　　不能认同表示他试图想过要认同，但失败了。

　　公九月和三九一怔。
　　旋即齐齐看向万相。
　　没谁这么在神族万相面前说过话。

　　蔺至一鼓作气，糯糯道：“蝴蝶是人变成的，相比直接杀掉它们——”
　　他在万相的目光里声音越来越低，但仍旧坚持把自己的观点完整表述出来：“应该要试着找找看，为什么会这样。”

　　他双腿岔开一点，双手放在腿上，拳头捏得紧紧的。好像面对万相说出这番话，需要消耗许多力气似的。

　　他坐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这么认真地绷着一股劲儿，让万相怎么都冷不起声调来。

　　“不直接杀掉那些东西，它们会咬更多的人，让越来越多的人变异。”
　　万相前倾身子：“你是这个意思？”

　　万相说话已经很是收着了。
　　就依他往日里的脾性，大概率会轻嗤一声，再不客气地道：“没用的仁慈。”

　　蔺至眉心蹙着一点，像是参加辩论赛遭遇了强劲对手的反驳似的，感觉到事情很难。但这恰恰激发了他的对抗意识，他也不甘示弱。
　　这回，他快速回答：“那至少，也应该给他们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道：“如果他们还能变回来呢？”
　　他捏着手指：“直接杀掉，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什么诉求……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他像是深有体会，继而又道：“突然变异，他们应该也很慌乱，很害怕。”

　　他指的是所有的变异人。
　　蔺至说到这里，万相总算明白，他刚才口中的“你们”不止有他，还包括特管局。

　　万相看着他，良久没应声。
　　他挑了挑眉，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伸手捏了捏眉心。

　　他们两个站在了截然相反的立场上。
　　万相从大局出发考虑问题。
　　而蔺至，却站在了少数人的那一方。
　　从细微处着手。

　　*

　　“铃——”
　　优雅动听的门铃声瞬间打破了沉寂。

　　韩朝予风尘仆仆走进来，脱了军帽递给身旁紧跟着的一个士官。
　　那人族士官并腿立正，动作很虔诚，姿势很标准。
　　动静也有点儿大。

　　蔺至抬头。
　　正好士官望过来一眼。
　　是蔺十八。

　　韩朝予径直走到万相面前，短短几天时间脸颊整个儿消瘦了一圈。
　　他开口道：“这几天查案子有了些结果，封部让我来给您汇报进度。”

　　其实封玄煜的原话是：“把案件移交给万相。”
　　但韩朝予不敢说这话。
　　总觉得是把一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万相，不太地道，且他也有点发憷。

　　对于韩朝予这回的拜访，万相倒没上次那么不耐。或许上次只是因为被扰了清梦，才发那么大脾气。

　　三九上了茶水，韩朝予仰头牛饮了后正要开口，视线扫到了一旁的蔺至。
　　他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好似喉咙口被堵住了一般，硬生生把目光又转了回去。

　　“G9088次列车发生蝴蝶裂变事件后，我集中排查了火车上全部1834名乘客。”
　　说到“全部”两个字时，韩朝予莫名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下意识又想往蔺至坐着的位置看一眼，脑海里却紧跟着升腾起一道声音：看他干什么？

　　这道声音刚落下，这突然萌生的行为随即就被自己给硬生生掐断了。

　　韩朝予似乍然忘记了一般，倏地转回头，继续道：“其中人族乘客129名，其余皆为鬼族人。人族乘客存活3人，鬼族乘客除了两个下落不明之外，其余人全都……”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万相。

　　全都被万相收走了。

　　“那两个下落不明的一个是江大的教授揺开，一个是揺开的助手。”

　　公九月抓住了重点，笑道：“瞧咱们韩副这眉飞色舞的模样，这两人肯定是找到了。”
　　韩朝予总算是欣慰一笑，抬眸瞥了眼公九月：“抓到了助手，从他嘴里撬出来许多有用的信息。”

　　妖族擅长魅惑逼供。
　　无论多么守口如瓶的人，一旦进了特管局遇上妖族人，会被从头到脚，扒得一条裤衩都不剩。

　　“助手交代，教授揺开研制出一种特效药剂，能够使人裂变成蝴蝶。”
　　他接着道：“他利用鬼族人王姣姣、念过安、念久和，还……”

　　还有一个人，名字叫什么来着？
　　韩朝予嘴里马上就要蹦出这个名字了，已经卷在了舌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再次想要朝蔺至那边看一眼，这回却连脸都转不过去。
　　而他竟然没有觉得异常，也未曾向万相求助。僵持片刻后，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把一切都忘记了。

　　刚才想要说什么？说到哪里了？

　　站在旁边的人族士官见长官被卡住，恰逢其时接话，提醒道：“——还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
　　是蔺十八。

　　韩朝予一笑，想起来了，他接上话茬：“对，知道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儿。王姣姣十分信任揺开，把养父醉酒会猥亵她的事儿告诉了揺开。揺开得知这些事情后，就开始布局了。王姣姣的养父又一次醉酒猥亵她后，被王姣姣失手杀了。为了逃避律法，王姣姣参加了学校的调研项目，跟着揺开连夜坐火车逃离江州。”

　　“揺开暗中帮助王姣姣善后。揺开这个人心思诡谲，是案件现场清理的高手。导致江州分局一时没能查到蛛丝马迹，列为悬案报到了庆州总部。”

　　特管局江州分局查不到凶手，且王姣姣又突然消失，怀疑这件事与特殊种族有关，便求助庆州总部。

　　韩朝予道：“分局这一举动，正正好掉进了揺开的陷阱里。”
　　“揺开要的，就是引我们前来。”

　　接到江州报案，封玄煜手中有其他案子，便丢给了副部韩朝予。

　　庆州总部不负众望，办事效率极高，马上查到G9088次列车。韩朝予千里迢迢从庆州赶来江州抓人。

　　“而从我们上火车开始，揺开的布局就揭开幕布了。”
　　“王姣姣母亲念丽花在愧疚心情驱使下，暗中跟着王姣姣，意图保护她。”

　　韩朝予说到这里，又牛饮了一杯茶：“可没想到，这一点也让揺开利用了。念丽花的坦白成为最终一击，使得王姣姣彻底崩溃，心灰意冷之下失去了生存欲望。而我当时又正好堵住了她，想要抓她回特管局……她或许曾经犹豫过，是否要答应揺开做这件事。但那天她所遭遇的所有事情，都在推动她朝着万劫不复而去。”

　　公九月啃着手指甲听得认真，听到这里插话问了一嘴：“王姣姣情绪不稳可以理解，可身体突然裂变成蝴蝶是怎么回事？”

　　韩朝予眉头紧皱，表情有些沉重，声音不复刚才激昂：“揺开在王姣姣身体里种了掺有药水的蝴蝶卵。小小的，细长椭圆的玩意儿，成千上万个。它们在她的身体里密密麻麻排布着，夜以继日地啃噬着她的骨血。”

　　他停顿了一下：“让她的身体成了蝶卵最好的温床。”
　　“在一系列精神刺激之下，体内蝶卵催动，想要破体而出，王姣姣于是骤然裂变。”

　　韩朝予道：“就连她失手杀掉养父，都有体内蝴蝶的功劳。”
　　“它们在听令推动她。”

　　韩朝予：“揺开利用了所有一切能够利用的条件，设计了这一场局。他断了王姣姣的后路，让她在内外夹击下选择了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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