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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胡小漓不好打自己脸，只默默一口口啃完了偌大一张饼，然后看着自己油光发亮的爪子发愁，她刚想将双手不留痕迹地藏在长袖下面，一张手帕非常适时地递到自己面前：“请。”
这位贵公子实在体贴得过分了，怕不是风月场上一把老手。
胡小漓汲取教训，也不再跟他拉扯，只波澜不惊地道了声谢，然后波澜不惊地接过帕子，波澜不惊地擦手。
她稍稍抬起头，正巧看到路边有师傅在捏糖人，手艺比五颜六色的糖人还漂亮，一时看得挪不动眼。谁知旁边的任公子趁她专注的时候，突然伸手在她长发上轻轻一捻——
胡小漓心里一惊，下意识连退了两三步才停住。
“姑娘怕我？”任滁没有动，只含笑站在原地，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掸——不过是一粒茯苓饼的碎屑罢了。
胡小漓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硬着头皮慢慢上前：“公子言重，我只是……”
“只是？”任滁依旧笑得风度翩翩，似乎并未生气。
“哦，”他像想起什么轻轻一拍手，“怕是在下对那些地痞的手段粗暴了些，让姑娘受了惊。”
任滁冲胡小漓一抱拳：“如此看来，是在下的不是，还请姑娘莫要计较。”
粗暴？计较？这哪是计较不计较的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胡小漓被任滁的态度搞得云里雾里，也懒得再跟他继续打太极，直接劈头盖脸发问：“公子当时可是真想了结了那厮？”
任滁罕见地愣了一下，随即看着胡小漓朗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问题：“怎么可能？我不过是想给他们点教训罢了！”
“这里是抚安，是天子脚下，哪怕是公子王孙也不敢当街杀人呀，”他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在下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惹事做什么？”
他这一番话情感真挚，逻辑缜密，叫人很难不心生相信。
胡小漓心里对任滁的看法顿时骤变：这贵公子虽然贪玩，还一肚子坏心眼，但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已是胜过不知多少纨绔世家子，况且于文于武，都还挺有两把刷子……
这态度一转，胡小漓觉得自己先前无端猜度了好人，竟生出点歉疚之心。
任滁还是那副浪子模样，看到不远处人群堆起来，立马兴致勃勃：“小漓，就那个糖铺旁边！肯定有热闹看！赶紧的！”
胡小漓心里正愧疚，这回十分大度地跟着他去了。
但人群围住的，并不是什么好看的热闹。
一个中年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拿着鞭子打趴在地上的女子，身后还站着两个壮汉。可怜地上那姑娘，形容憔悴，衣衫破败，几乎难以蔽体。
旁边围起来的行人大都指指点点，既不说话也不劝解，看来是把眼前的“热闹”当评书听着取乐。
胡小漓用力扒开人群，想都没想就冲进去挡在那女子面前，面色不虞：“你再打，这姑娘衣服就破完了，她犯了什么事劳您这样当街羞辱？”
“什么事？”拿鞭子的女人冷笑了一声，看起来是打累了正好想歇歇，便很好脾气地回答，“这贱蹄子是我们醉花楼的妓子，偷偷跑了，被老娘揪住了。怎么，老娘管教下人，你也想来掺一脚？”
那遍体鳞伤的女子像是看见了救星，拼劲全力扯住了胡小漓的裙摆，脏兮兮的脸泪流满面：“婢子姿色不行，眼看着年老色衰，还没凑齐赎身银两，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卖到下等妓院接客……”
她拼命摇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胡小漓面露不忍，皱眉看向老鸨：“这姑娘还缺多少银两？我替她填上。”
人群哄笑起来，有人高声说：“姑娘啊，这是京城最大的花楼——醉花楼的妈妈！你同她较劲做什么？”
“她醉花楼人脉可不一般，你一个小丫头管这码子闲事做什么？”
见胡小漓穿着根本谈不上名贵，老鸨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嗤笑一声道：“老娘还真不稀罕这点钱，就想拿这贱蹄子杀鸡儆猴。你给多少银两啊……老娘都不放人！”
“你！”
“我怎样？”那老鸨目光在胡小漓身上滴溜溜一转，一看就起了歹心，“倒是小娘子你呀，姿色当真绝妙，要是你愿意去醉花楼替她，老娘我就放了这贱蹄子，如何？”
胡小漓瞳孔一缩，出狐狸谷以来第一次，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怒火，眼睛瞬间变成了兽瞳，但幸好是夜晚没人发现。
胡小漓强压下怒意，面无表情问：“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人，是吗？”
老鸨嬉皮笑脸看着她：“老娘说了，我就相中了你这身皮肉啊？”
周围人又哄笑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慢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哦？刘妈妈？你说……对我的人感兴趣？”
只见一个黑衣公子拨开人群，笑着走到老鸨面前——不是任滁又是谁！
这人明明笑着，又生着一副绝佳的好相貌，但胡小漓却莫名觉得，眼前人比鬼怪还要骇人。一直看戏的人群也被任滁一身的戾气镇住了，一群人瞬间安静，内围看热闹的人甚至下意识往外围躲。
那老鸨却是没法躲，冷汗瞬间流了一背，身体抖得话都说不完整：“小人……小人有眼无珠，不、不知姑娘是任公子的人……”
任滁没理她，只慢慢走到胡小漓身边，笑着问：“你想救这婢子？”
胡小漓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谁知任滁笑容更盛，倒像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好好好，既然是小漓今天第一次主动同在下开口，岂有不帮之理？”
他转过头轻瞥了那刘妈妈一眼，那老鸨吓得差点跪下去，赶紧弯着腰抖着声音说：“这贱蹄子！不不不！这姑娘小人不要了！小人回去就把她的卖身契送过来！”
任滁笑着说：“那怎么行，在下怎能无端占胡妈妈的便宜？这银两定是要给的。”然后作势去拿袖中荷包。
那老鸨哪敢要这阎王的钱，当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求求任公子给小人一个赎过的机会吧！”
“既如此，”任滁仍是笑意盈盈，“在下也不好拂了妈妈一番好意，明天您把这姑娘的卖身契送到空山楼吧。”
胡妈妈见任滁顺着台阶下了，心里长舒一口气，赶紧诺诺点头。
任滁慢慢走到她身边，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屈尊纡贵地伏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积阴德的好事，您说是吧？”
老鸨牙关打颤，背后的汗几乎浸透了衣衫，只知道一个劲地卖力点头。
眼看着胡小漓和任滁搀着那姑娘走了，胡妈妈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她带着的一个年轻男仆刚想上来搀，谁知竟被一巴掌推远了。
直到三人的背影逐渐汇入人流，那胡妈妈才勉强松一口气，颤巍巍地想起来，谁知腿麻的太厉害，差点一个踉跄摔下去。
两个男仆赶紧上来搀扶，两人架着步伐蹒跚的胡妈妈慢慢往醉花楼走，这老鸨明明一层油水都没破，看起来竟比那挨了打的姑娘伤得还重。
一个男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愤愤道：“京城的纨绔何其多！妈妈您何必这般低三下四！就算是相爷来了您也犯不着这样呀！”
刘妈妈瞪了他一眼：“你小子懂什么！”
她四下看了看，见人群已基本散干净，才压低声音道：“你们且记着，给老娘记到骨子里！得罪阎王也别得罪刚刚那个任公子！”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惧的片段，刘妈妈又开始发抖，浓妆都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我见过他杀人，他拿小刀，从手开始，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剃干了那受刑人身上的肉。
最可怖的是，全程他一直在笑。
那哪是人啊，那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刘妈妈想破头也想不到，她嘴里的阎王此时正在胡小漓的指挥下忙前忙后。
刚救回来的姑娘伤得不轻，又受了惊，一回空山楼就开始发高烧，胡小漓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寝房，本想请今晚的大功臣任公子出门喝喝茶、歇歇脚，谁知他死赖着不肯走，非说什么“人是一起救的，也要一起负责到底”，胡小漓没办法，干脆物尽其用，指使他干些端水买药的跑腿活。
看得李老板大惊失色，在旁边看的提心吊胆，比自己亲自上阵干活都累。
好不容易等那姑娘病情稳定，沉沉睡去。
任滁问道：“小漓打算怎么安置这个姑娘？”
“自然是等她醒了当面撕了她的卖身契，再留她到治好伤，”胡小漓打了个哈欠，今日发生了太多了，也难怪她困倦得厉害，“之后，她愿意去哪就去哪，我还能留她一辈子不成？”
任滁有些意外：“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胡小漓迷迷糊糊看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水，全然看不出半点儿白天执灯居士英姿勃发的模样，倒像团糕点一般软糯可人。
“没什么。”任滁极温和地拍拍她的头，“小漓，以后说书莫要再说些妄议朝政的话。”
应该是太困了，胡小漓完全没对任滁有些逾矩的行为表示抗拒，只微微眯起眼，双眼里含着雾，看样子完全没听清任滁说了什么：“……嗯？”
“没什么，”他低声说，“以后再说，睡吧。”
胡小漓眼皮一垂，当真撑着脸坐在桌子旁睡了过去。
任滁第一次敛了全部笑意，沉默地盯着面前的姑娘，深邃的双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突然，他轻轻抬起右手，似是想掀开胡小漓的面纱，但又顿在半空。
半晌，他动作轻柔地抱起小漓，安放在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
女孩的身体极软、极轻，还带着蛊惑人心的温度。
“睡吧，”任滁贴在小漓耳边轻声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能如此轻柔，“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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