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蛟

　　“阿念，你好些了么？”

　　张素素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声音轻柔小心，恰到好处地缓和了里间两人之间些许僵硬的气氛。

　　苏念抬眼望向她，苍白的嘴唇挤出了一个笑容，满脸似写着不用担心四个字，却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许烈也踏入屋内，靠在床框边上。

　　张素素朝他二人道：“龙女为祸人间，还将阿念害得如此地步，你二人既是捉妖师，定不可将她放过！”

　　“龙女之事，倒不用着急，对付她自有时候。刚刚我将城里城外都转了一圈，城里有衙门的人和当地的商户组织救灾，倒还好些，但郊外的村庄里老弱病残多，能帮忙的人又少，状况堪忧。水灾之后易产生疫病，邛州人口众多，又是贯通东西的要道，来往人群密集，若不及时阻断，瘟疫一旦爆发，只怕不像未幽村那样好解决……”许烈道。

　　“可这几日里，无论是制薰笼的药材还是粉身散、度瘴散那些个防疫之物处处都不好买了，听我们掌柜的说，东街、西街最大的药铺订单都堆成了山，而且连知州大人都已经起身赶往别处求药去了呢！”张素素担忧道。

　　这时，店里小二在外敲门，说掌柜的让素素速去更衣打扮，陪他去李家赴宴。张素素无奈告辞离开。

　　而后赫贞随手一幻，变出了一包药粉：“我这里还有一些清瘟散，是上次在未幽村用剩下的。”

　　许烈接过药包道：“周围的村落我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就交给我处理，你留在这里陪着她。”

　　“好，那你多加小心，速去速回。”赫贞叮嘱道。

　　“备好酒菜，天黑之前准回。”

　　谁知许烈正要离去，突然长袖被轻轻一扯，回头一看，只见苏念正抓着他衣袖的一角，求道：“带我一起去吧。”

　　许烈惊道：“你这丫头快好好歇着吧，说什么……”

　　不等他说完，苏念竟下床跑到他身旁，语气有些发硬求道：“让我和你一起去，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快别胡闹了！”许烈无奈道。

　　“我好了，真的好了，求你带我去吧！”苏念继续求道。

　　“等身子养好了，想帮忙随时都可以，不必急于这一时……”赫贞在一旁道。

　　“我就想跟他一起去，跟他待在一起……”

　　此话一出，三人俱是一惊。

　　苏念自知失言，虽然心中痛悔，面上却不愿作任何解释，只能硬着头皮随别人胡乱猜去，而许烈却尴尬得炸了毛，冷汗直流。

　　“既然你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一旁的赫贞沉声道，“那这里单独给你一包药，你便去回南村做消杀吧，也算是替他分担了。”

　　说完，他一把抓住苏念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留下许烈呆呆立在原地，一时没摸着头脑。顿了片刻，他才匆匆往反方向逃去。

　　赫贞二人穿过忙乱的街道，出了南大门，来到萧瑟荒凉的城郊。

　　他紧紧拽着苏念的手，大步踏行在荒野小道间，虽说看起来二人像在奔走，但是实际上是在离地飞行，如此即使日行万里也丝毫不会觉得累，所以苏念的劲儿可以毫无保留地使在他拽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不过对于她挣扎的这般微小力量，他是丝毫不在意，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行。

　　踏过混着烂泥浆的杂草，破落分散的村户出现在二人眼前。

　　终于，赫贞停下脚步，从袖口拿出一包药粉，对苏念道：“井水、路面都撒上，剩下的分给各家各户，告诉他们屋子的各个角落都撒上。”说完，便转身要离去。

　　苏念抱着药粉急问道：“你去哪里？”

　　赫贞并没有停下脚步，只留下一句：“注意安全。”便迅速消失在她视线范围中。

　　苏念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心头被一股气死死堵住，顿了片刻，便大步赶往村子里去了。

　　村里的道路比村外还要泥泞，一堆老弱妇孺在烂泥里艰难地或清理或搬运道上的树枝、杂物，一张张脸被这日头晒得黑中泛红，模样疲累不堪，苏念放眼望去，不见一个男丁。

　　“啊…啊……”

　　突然，一位老妇扶着腰跪倒在了自家门前，手里的小铲跌落烂泥里，她微微颤抖着身子，跪在石阶上久久不能起。苏念快速穿过人群，来到老妇身旁，一手将药粉往旁一放，一手扶住老妇的腰身。

　　“婆婆，您扶着我的手，能站起来吗？”苏念见那老妇额头渗着汗，双眼紧闭，嘴唇略抖，模样甚是痛苦。

　　老妇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徐徐道：“劳您将我扶进屋去…”

　　“好，您慢慢起…”苏念小心翼翼将那老妇扶起，只觉她整个人的力量都倚在了自己手臂上，两人颤颤巍巍地往前挪动着，好一会儿才终于来到了她指示的房里。

　　苏念扶老妇躺下休息，汗珠从她额上大颗大颗掉落，不慎落到了老妇的床上，她赶忙用衣袖去擦。那老妇朝她道：“好孩子，真是多谢你了，老婆子腰杆不利索，闪了一下，这下不碍事了，你快去门口厨房舀一瓢凉水喝……”

　　“婆婆，您没事我便放心了，举手之劳，不必挂心。您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吗？”苏念擦了擦汗问道。

　　“还有我媳妇，她打水去了……我本想着给她帮帮忙，谁知道自己竟这般不中用……”老妇垂着眼睛，声音有些许哽咽。

　　“您儿子不在家么？是被叫去城里帮忙了吗？”苏念又问道。

　　“……他死了，被大水冲走了。”老妇哑着声音道。

　　苏念愣了一下，渐渐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她勉强提了一口气道：“婆婆，您家附近的淤泥都交给我吧，我力气大得很，一定帮您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那不可不可，你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这活可不是你能干得了的，再说我媳妇回来了自能处理，再麻烦你可万万不行！”老妇边说边朝苏念挥着手，恨不能立马从床上蹦起来拉住她。

　　苏念笑笑站起来捋了捋袖子，轻轻拉住老妇的手道：“您可别小瞧了我！”说完，便转身往屋外走去，只留老妇在屋内反复喊着“不可”二字。

　　来到门口，苏念捡起刚刚掉落淤泥的铲子，只觉太小，便朝老妇的邻居借了一把大铁铲，约莫一炷香时间，屋前屋后，便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还铲子的时候，她又给老妇的邻居帮了帮忙，最后将两家门口小路上横七竖八的树干、石头统统搬走，惹得那户人家拉着她感激个不停。

　　“大娘，这都是我该做的，是我该做的。”苏念被邻居家大娘拉着手，难为情笑道。

　　“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大娘疑惑道。

　　“是这样，我其实是衙门派来送药的。水灾之后容易发生瘟疫，知州大人特意给大家配了驱瘟散，你看，就是门口那包，”说着，苏念朝老妇家门口指了指，又道：“我虽为女子，只想着略尽绵力，给大家帮帮忙，也是我职责所在嘛！”

　　“村里男丁无论老少，全被拉去城里帮忙了，独留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幼，你看看这各家各户的，有我这么个身子壮的，能干些重活儿的也就还好些，那家里就剩个孤寡老人的，男人死了只留下个奶娃娃的，可真真是造孽哟！”大娘放开苏念的手，叫苦道。

　　苏念面色凝重，垂着眼不语。

　　那大娘看她脸色不对，又道：“难为官老爷还惦记着我们，这刚遭了水灾，再来个瘟疫那真就要了命了！姑娘，这药够不够？是每户人家都有么？”说着，大娘三步两步走过去抱起地上的一大包药粉，似一副要抱回自己家的架势。

　　听她这么一问，苏念上前将那药拿回手里，放到地上解开绑住的麻绳，只见里面又露出一个大药包，边上围着许多零散的小药包。

　　“大娘，把它撒在家里各个角落便可。”苏念将一小包药递到那大娘手里。

　　“这么一小包能够吗？再多给几包吧！”说着，那大娘便要伸手去抓，苏念见状，倒没有急着阻止，只道：“咱们知州也是特别怕闹出疫病，所以在配药的时候，叮嘱过药师下手重些，所以这个驱瘟散毒性很强，您用的时候千万别沾手上，多的那几包也别放家里，不然吸多了进肚子里，可能会伤及五脏六腑。”

　　“啊…这药这么厉害……”那大娘听这一说，抓着几包药粉的手变得一软，不慎掉落了一包在地上，褐色的药粉洒落了些许在她的鞋上，她埋眼一看，像只受惊的兔子，直往后蹦跶了几步，手里剩下的药包全掉落在了地上。

　　苏念强忍着笑，将地上的药包捡起来，正要递回那大娘手里，却见她躲闪了一下，面露难色道：“既然一包能见效，那便不必多拿了。”

　　说完，那大娘向苏念挤了个笑脸，便匆匆回家去了。

　　苏念将药粉收拾好，打算顺便给那老妇人家也留一包，刚刚走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一年轻女子，只见这女子一身粗布麻衣，皮肤又黑又黄，身形干瘦，左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满脸的丧气。

　　两人抬眼望了对方片刻，那女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抬手指了指苏念道：“你便是救了我婆婆的那个女子吧？”

　　苏念被她那手指逼得往后退了一步，见她是从那老妇人屋内出来，心下知道这女子定是那老妇人的儿媳了，便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姑娘既回来了，这包驱瘟散你拿好，给家里的边边角角都撒上，便能预防疫病。”

　　“多谢姑娘！你快进来，我婆婆特意嘱咐我，一定留恩人在家用饭，这饭菜都准备好了，我正要去找你呢，正好你来了，走，快进来！”女子边说着，边拉着苏念进屋。

　　“不了不了，我这还有任务在身呢，好意心领了……”苏念拼命推辞着，却不想女子力气着实大，两人拉扯间便进了屋内。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屋内燃着两盏油灯，一盏立在饭桌上，一盏握在老妇手里，跟着她缓缓从里屋来到了饭桌前。

　　“姑娘，今日定求你赏个脸，不要嫌弃我们这粗茶淡饭。”老妇缓缓将油灯放在一旁的立柜上，一脸诚恳地说道。

　　“村里刚遭了灾，确实没什么拿得出的吃食，看姑娘打扮，是个娇滴滴的城里小姐，我们这些乡野村妇的手艺在姑娘眼里，自是上不了台面，你莫要嫌弃才是。”年轻女子轻拂了下苏念的手臂，走到桌前将长板凳拉开，示意她坐下。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的话，客气就成了嫌弃，既然盛情难却，苏念便索性留下，与这婆媳二人一道用起饭来，想来一顿饭功夫，也耽搁不了多久。

　　“姑娘是衙门派来给我们送药的是吗？”老妇给苏念碗里夹了筷老腊肉，问道。

　　“正是。婆婆如何知晓的？”苏念好奇道。

　　“全靠隔壁王家媳妇儿那嗓门儿，我在里屋听到了一两嘴。”老妇笑道。

　　“隔壁王大娘的嗓门儿就跟那唢呐似的，村头说句话，村尾便能听得清清楚楚。”年轻女子亦笑道。

　　苏念闻言也笑了笑，道：“知州大人一直记挂着南边的村民们，担心大水过后会起疫症，这些驱瘟散在城里有钱都买不到，便先拿过来给村子里做消杀，防患于未然。”

　　“你是说，那城里还没用上这驱瘟散？倒先给了我们？”年轻女子奇道。

　　“呃…没错，因为驱瘟散不够，所以村里的男丁都征用去城里做灾后清理，以此来防止疫病，而村里虽人手不够，但有了这药粉，自然不怕有疫病发生。人力有限，药品有限，如此也是个两全的法子。”苏念这话说得自己都快相信了。

　　“难为知州大人一片苦心，也辛苦了你了……咳咳咳咳！”老妇正感叹着，却突然咳了起来，腰身眼看着被一声声的咳嗽压弯了，看来令人难受得紧。

　　年轻女子见状，赶忙丢掉手里的筷子去扶住那老妇，一手又轻轻在她后背替她顺气。可那老妇愈发咳得厉害，一不小心还将手边的碗筷都打翻在桌上。

　　“娘，我扶您去床上躺着吧。”年轻女子声音略带哽咽，老妇被她缓缓扶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挪着脚步，往里屋去了。苏念跟前跟后想帮忙，却又无从下手，只看着那女子喂老妇喝了药，服侍她睡下，这才松口气。

　　“自我丈夫去后，婆母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若不是肚子里有了孩子，我也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二人坐回饭桌前，说话间，女子便泪流不止。

　　“村里伤亡有多严重？”

　　女子红着眼睛，看了看她，道：“那大水突然就那么来了，又急又凶，好几户人直接连人带房就那么被卷跑了，连个尸首都捞不着，我丈夫把我们安置在高处，便去救人，谁知那水里竟有条大蛇，一张口便把他们全都给！”

　　还未说完，女子便惊恐地捂住了脸，接着便痛哭起来。

　　这时什么安慰的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苏念只抱住那女子，轻抚她的后背，默默等待她的情绪恢复平静。

　　正当此时，门外却突然喧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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