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天退出你的生命

　　研一末，很久都不联系的母亲突然来学校找她。
　　在香樟树下她的母亲声泪俱下，翻来覆去说着什么终于找到你了，神情悲痛得仿佛在参加她的追悼会。
　　胡一悦心里没有泛起一丁点涟漪，带着她去自己平常不怎么去的校内咖啡馆，坐在十分靠里的位置。
　　“一杯美式，一杯热拿铁，然后一份芝士蛋糕。”
　　点完又问对面的人，“你要吃什么吗？”
　　那位看着桌子轻轻摇头。
　　“好的，就先点这些了，谢谢你。”
　　胡一悦转头微笑，将菜单还给服务生。
　　那时她正在为选题焦头烂额，一度怀疑自己读研的决定。
　　好几次都焦虑到想要退学，以前觉得自己除了学习什么都做不好，现在就连学习都做不好。
　　白天在图书馆有时一上午连一页文献都看不进去，半夜坐在床上流泪。
　　彼时周怀远还在忙着找工作，两个人聊天也并不算多。
　　咖啡很快被端上来，这时胡一悦才认真打量对面这个与她有着亲缘关系的女人。
　　穿着干净，手上戴着婚戒，保养得当，日子应该过得很不错，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
　　想到这胡一悦心中了然，肯定是有什么非她做不可的事情，不然怎么会想起千里之外的女儿。
　　果然，那人手捧着拿铁说明来意，为了骨髓配型的事情，她那个没有见过几面的弟弟上课的时候突然瞎了。去医院一查，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于是找到她。
　　“悦悦，你要救救你的亲弟弟啊，他还小，医生说找到合适骨髓，治愈的希望很大！”
　　说到这里，她突然放下拿铁，身体靠近桌子，想要握住胡一悦的双手。
　　胡一悦整个人往后一仰，手也缩进外套口袋，庆幸自己反应快。当她听到白血病的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画面是早年间各种韩剧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主角。
　　但她看得很少，当一个人过得并不算幸福的时候，她是不太愿意去共情狗血电视剧的。
　　看着面前的女人，胡一悦难得有了点好奇。当初丢她丢得干脆利落，怎么换个儿子就如此情深意重，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但她并没有开口问，她又不是当年的八岁孩童，看着母亲带着新组建家庭的成员来外婆家拜年，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兴趣满满，问道：“外婆，是不是这个弟弟以后也和我们住啊？”
　　一屋人被问得哑口无言。也是这个新年她在懵懂中得知了什么叫抛弃，并且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不断加深对这两个字的理解。

　　喝完杯中的美式，胡一悦拒绝了这个请求，任凭眼前的人再如何言辞恳切。
　　回寝室的路上，接到周怀远的电话，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周怀远，这种事情她可以处理。
　　但是周怀远还是听出了一点异样，所以他说，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永远是你的树洞和后盾。

　　而胡一悦当时有多坚信这句话，后盾碎掉的时候她就有多崩溃。仿佛堡垒一朝垮塌，无数箭矢将她射穿，毫无反抗之力。
　　当然，彼时的胡一悦并不能预知未来，因此她对此深信不疑，并立刻将因为母亲出现而漏风的心打上补丁。
　　回到寝室后，她打开电脑整理文献，结果整理到一半在网页搜索栏键入“急性白血病”，发现自己顶多也是个半相合，和亲生父母配型成功的概率差不多。
　　最后周怀远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因为她的母亲不知道从哪里问到了周怀远的联系方式，无所不用其极，只差当场磕头，硬生生的把周怀远拉到了她的学校，在她因为选题被毙整夜失眠的时候。
　　明明单独面对的时候风轻云淡，看到周怀远之后委屈满溢，拒绝都拒绝的不利索。
　　周怀远压根没有说任何代表她的话，反倒时难得语气强硬一次。
　　“你不要去。”
　　说完又觉得这话显得过于冷血，只好为自己找补，“父母也是可以做移植的，我咨询过了，一一你不必要当什么好姐姐。”
　　其实胡一悦从没有说过，她在心底并不讨厌那个便宜弟弟。
　　尽管只是外还婆在世的那几年有过相处，但她都会听到奶声奶气的姐姐，会被塞她不怎么喜欢的糖果，小孩子总是健忘，但她不是。
　　等到周怀远离开后，胡一悦看了看火车票，买了后天的硬座。

　　那对夫妻的神色在她脑海重始终模糊，但她现在还记得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记得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孩，因为化疗毫无血色的脸。
　　本该活蹦乱跳的年纪，却随时都有可能与死神见面。好像她救过这样一个男孩，不一样的困境，相似的年纪。
　　“就当是当了一回志愿者吧，救个无辜的小孩子。”
　　她站在医院走廊给周怀远打电话。
　　胡一悦一向擅长自我欺骗，周怀远从不拆穿。
　　配型成功后，医生嘱咐胡一悦一些注意事项，让她过段时间再来体检。
　　胡一悦第二天就回学校了，那个名义上的继父开车送她去火车站，一路上几度挑起话题都被胡一悦几个字敷衍过去。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她母亲挑人的眼光时好时歹，继父是个好人，她听出来了。
　　离开医院之前，她听到继父提议要给她钱，被母亲一口否决。
　　“我妈存折里的钱我一份没要，连着老房子都给她了，现在让她给亲弟弟捐骨髓，本来就是应该的，还给什么钱，不给！”
　　继父还想反驳，被一句“给康康看病的钱没剩下多少了”完全说服。
　　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还是比不过亲儿子的，她对此表示理解。
　　骨髓配型整个流程繁琐，从体检到采完造血干细胞，都已经临近过年了。
　　那个年胡一悦是在腰疼加膝盖疼中度过的，这个代价换来的是周怀远忙前忙后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挺值得的，周怀远对此只有一个白眼，和不细看发现不了的心疼。
　　想起这个事情只需要瞬间的时间，于是胡一悦开口问：“你还记得之前的骨髓移植？”
　　周怀远侧头看她，眼神里传达的意思是，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你知道我下定决心去抽血配型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周怀远十分配合的接话。
　　“你。”胡一悦笑着回答道。
　　因为那个便宜弟弟有点像你，虽然闭着眼睛但感觉他在跟命运倔强地抗争，我乐意为他的抗争加码。
　　“我？”周怀远显然没有想到答案这么简单，疑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那次他接完电话后就立马准备订票，却被胡一悦拒绝，表示这次只是先做体检，等他到医院，自己已经回学校了。
　　但是之后整个配型移植过程周怀远都在，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推进手术室，尽管事先知道没有风险，可等待的过程还是坐立难安。
　　时间如面团一般被疯狂拉长，那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如果不是胡一悦先斩后奏，他断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就是因为你，所以你知道吗，你在我心里无敌重要，假如我俩都是残血，你被诸葛大招锁定，我一定会闪现上去替你挡掉。”
　　当然，如果真在打游戏我不会挡的，上分比较重要，胡一悦心说。
　　周怀远看着一脸严肃的女朋友，无奈又好笑，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原因，怎么又扯到打游戏上去了。
　　他能感觉胡一悦藏着心事，也知道两个人的感情没有出问题，所以更加困惑她为什么会拒绝结婚。
　　虽然结不结婚对于两人而言，确实没有任何差别，但这个反悔实在是过于突兀。说白了，周怀远并不担心两个人能不能走下去，而是担心胡一悦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说出自己的疑惑之后，胡一悦只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了。
　　说自己既没有欠债，也没有得绝症，更不是担心自己会拖累他，就是单纯的不想结婚。
　　阐述过程中有心虚偷瞄，但周怀远没有再追根究底了，只是要求婚戒不能摘掉。
　　胡一悦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十分肯定的说自己没打算摘过。
　　然而，“一一，你刚才为什么说愿意做骨髓移植是因为我？”
　　胡一悦摸了摸眉毛，准备开溜，大意了。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周怀远长手一揽，直接坐到了他怀里。
　　“啊这，这不是怕你被何晴再纠缠骚扰嘛！”
　　何晴就是她那位爱子如命的母亲，“要是我不答应，她去你公司堵你怎么办，当时你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胡一悦差点连自己都说服了，丝毫没有考虑过何晴为什么要妨碍周怀远，而不是去她学校闹事这一可能的不合理性。
　　所幸周怀远似乎也信了这个理由，并没有再追问，而是开始挠她痒痒，两人闹作一团。
　　空气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胡一悦并没有听到。

　　又是一年圣诞节，两个人去Live House看演出。台上吉他手拨动琴弦，台下的情侣在拥吻。
　　周怀远凑近胡一悦说，“一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热气烫红胡一悦的耳朵，她握住周怀远的手，认真点头。
　　神明大概是不同意。
　　胡一悦忘记是从哪本书里看到，汽车发生事故的概率比飞机大多了。你送朋友去机场，回来路上遇到车祸的可能性远高于朋友坐飞机遇空难。但是由于每次空难报道呈现出来的代价风险极具鲜活性，所以你会祝你朋友一路平安，尽管你遇险可能性更大。
　　她现在完全相信这个结论，因为代价呈现实在是过于鲜活。
　　分针往回拨动半圈，两人坐在出租车后座，周怀远还在问她要不要吃夜宵，一辆车宛若捕食的野兽朝他们左侧咆哮而来。
　　胡一悦几乎是瞬间从右边暴起，用毕生最快的反应，死死搂住周怀远，成为那辆加足马力的车与周怀远间一道连一秒都没能撑住的墙。
　　她甚至压根没有听到周怀远开合的嘴里说了什么，整个世界在她眼里支离破碎。
　　可是那万分之一秒里，胡一悦只感到庆幸。如果生活是一部狗血电视剧，演到这里就可以滚动滚动片尾字幕了，不必有谁非要为谁快乐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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