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天退出你的生命

　　桌子上倒着几只空酒瓶，椅子旁的地板上落满烟头，空气里还有呛人的气味，屋子里空无一人。
　　周怀远不知道别人家是个什么状况，反正他记事以来，身边只有姑姑和这些，是哭闹和耍性子都改变不了的。
　　所以他很早就学会了接受现状，学会在一滩烂泥里生活。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活着，可能就是单纯的没有想过死亡吧，也这么顺顺当当地活到了十五岁。
　　初二结业考试的时候，他懒得帮忙递答案，然后就被人盯上了。三两天的找茬，就和习惯家里的烟味一样，他很快也习惯下来。
　　直到某天，这群人好像新认了个大哥，架着他去陌生小巷。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这次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因为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但还是将自己蜷缩起来尽可能保护脆弱部位。
　　“喂，你，你们住手，我刚刚报警了，我爸也很快过来！”
　　周怀远眨眨眼，让血从眼睛处流走，模糊看见巷口有个女孩手握手机大喊道，声音里有细微颤抖。
　　她逆光站立，周怀远看不清她的脸，心里却在说，不是这样的。
　　那群混混似乎有些犹豫，因为周怀远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变小了。然后是恰到好处的警笛声，尽管在巷子里出现警笛声有些不合理，但毕竟都只是十几岁的不良少年，吓得不敢动弹。
　　女孩朝他勾勾手，他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走到巷口。
　　警笛声还在响着，周怀远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女孩已经扶着他小跑起来，所幸没人追来。
　　去派出所的路上才知道，那警笛声是女孩用手机录的铃声，是她日常防身手段。他略感奇怪，但还是礼貌道谢，然后让她先回家。
　　辅警了解简单情况之后，准备通知家长的时候被周怀远拒绝了，借口家长工作很忙，他可以自己回家。
　　等到天黑透，姑姑也没有回家。
　　处理好伤口的周怀远对着纱布发呆，脑子里想着的是路上碰到的另一个女孩。头发像是刚剪过，经过的时候带起一阵微风，轻轻吹动了她的衣摆。
　　周怀远对自己记忆力很自信，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女孩的长相，可能是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毕竟只是匆匆擦肩。
　　周末过完回校，刚进教室就听到有人在讨论。
　　“诶，你们听说了吗，县高中有个女生在家里割腕了！”
　　“对对对，听说血淌了一地。”
　　“啊？为什么呀她？”
　　“好像说她父母不管她，一直跟在外婆身边，她外婆前段时间去世了。”
　　“她好可怜啊。”
　　周怀远走向自己的座位，翻开课本早读，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也没有必要管别的人。
　　所以尽管他坐在前排，整个早自习也没有回头去多听任何一句八卦。
　　倒是那天救他的那个女生，他得知原来是低自己一届的同校学妹，邱怡月。
　　出于对她的感谢，对她偶尔的放学同路没有表示反对，而这也导致被误会成一场早恋。
　　“懒得反驳。”
　　邱怡月问他为什么不解释的时候，他毫无感情答道。“当然如果你感到困惑的话，可以澄清。”
　　邱怡月摇头表示，这样再好不过，这样她们班的男生就不会随便开她玩笑了，乐得清静。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没有填本地的大学，而是选了个离家很远的省份，从未去过，也没了解过。
　　但是从学校发的志愿填报指南上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学校，想去。
　　在班主任的建议下，他把这个学校填在第一志愿，心中隐隐有些期待，以至于邱怡月问他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脸上居然挂着笑。大概是这个学校看起来很吸引人吧，他心想。
　　也有可能是因为能够离开这个困住他的围城，不用一回家就面对醉得不省人事的亲人和乌烟瘴气的房子。
　　大学生活并不算轻松，要担心成绩也要担心生活费。所幸大学附近能做的兼职很多，一学期下来甚至还有余钱可以置办一些喜欢的东西，比如印章。
　　这是高中时期突如其来的爱好。本来只是听课间班里女生闲聊了解的东西，但是有天没忍住去校外精品店逛了一圈。
　　在老板的极力推荐下，买了刻章的原材料，导致好几天早餐只能吃到半饱，不过刻章还是挺有趣的。
　　每次家里客厅吵得沸反盈天，麻将砸在桌子上的声音，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陌生的人声，都在周怀远专注刻章的时候远去，就仿佛躲在一个封闭的安静壳子里。
　　以至于后来心情不够稳定的时候，周怀远都会选择刻些什么，但他从来不送人。
　　邱怡月曾求他刻个“月”字，结果他买来料子却刻成“悦”，刻好了才发现自己刻错了字，只好道歉作罢，买了点别的小玩意当作赔礼。
　　读了大学，没有人帮他挡桃花。从高考那种高压环境下解放出来的年轻人往往莽撞得可爱，谁也都还不是挨了生活重锤的牛，有试错的机会，有犯错的勇气。
　　两个因素加起来，周怀远会被经常表白就再平常不过了，但这种待遇还是惹来室友周维酸溜溜的嫉妒，“现在的女孩子就这么喜欢斯文书生款吗？开朗健硕元气大男孩不吃香吗？”
　　说还不够，还要再周怀远面前展示他完美的肱二头肌。然后就被另一个室友嗖嗖插刀，“健硕谈不上，贱气倒是有一点。”
　　周怀远对此只是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
　　度过几乎动不动就一天满课的大一大二，大三的周怀远终于闲下来了，在兼职之余终于也谈了一场恋爱。
　　对方个子小小，剪着短发，笑起来像个充满元气的小太阳。周怀远看着觉得很耀眼，所以在对方表白的时候，笑着点了头。
　　和很多情侣一样，两个人从开始的甜蜜期走到吵架期又变成冷战期。最后这场恋爱在女生的眼泪里划下句点。
　　原来太过冷静也能成为分手的理由。
　　周怀远在被室友们生拉硬拽到大排档喝酒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这些。
　　失恋确实没什么大不了，但周怀远发现自己好像不太适合拥有亲密关系。因为从未有过，所以对此毫无经验，只能用过去二十年学来的面对生活的态度去处理，然后失败了。
　　他后来甚至问过邱怡月，彼时邱怡月在读他们本省的大学。
　　接到周怀远的来电显然很惊讶，听到问题后大笑了一分钟，才平复情绪。
　　“老周啊，你知道你长这么帅，为啥我不心动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正抖着腿，以一副过来人的身份问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一看就是个性冷淡！就是那种看似温和，实则心如坚冰，我反正是搞不定的。所以我一早就把还没萌芽的少女怀春情意掐死在摇篮里了。”
　　周怀远隔着手机点头，明白了，我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人。
　　大三的短暂恋爱之后，直到毕业他都没有再找新的女朋友，搞得所有人都以为他旧情难却，甚至前女友还特意发微信开导他，说自己当时一时冲动，有些话说得没轻没重。
　　他坦然回答，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说分手并没有任何问题，我也没有因此走不出去。
　　一看就是周维作的妖，回完消息就抓着周维拷问。
　　“这不是兄弟担心你嘛！好心当成驴肝肺，诶诶诶，你别动手嗷，我打不过你！”
　　打闹的时候他又想起当初邱怡月说的话，这也算是什么心似坚冰吗，他向来和周围人关系都维持的很好。
　　就这样晃晃悠悠活到27岁，始终单身一人。
　　就连周维都接触过好几个相亲对象了，周怀远仍然不动如山。
　　年前同寝室四人终于聚在一起，是为了老大的婚礼，他们仨就是最佳的伴郎人选，全是光棍。
　　老徐倒是谈过恋爱，但也都无疾而终，只有老大和女朋友稳稳当当走到了结婚的年纪。
　　那日在准备间里，他看着多年来陪伴他的光影消散掉了。是的，他身边一直有一个几近透明的影子，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
　　异常发生在高中的某次课间，他在教室做卷子，抬头看到一个模糊人影，但那个影子周围的同学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周怀远开始还吓一跳，但仔细观察一会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从那以后这个光影就时常出现，偶尔会做一些无声的动作。
　　他只觉得熟悉，如同多年的老朋友。他以为这个影子会陪伴他一辈子，所以才对于周维的相亲建议无动于衷。
　　会有人陪着我的，尽管只有他能看见。
　　未曾想这个影子的陪伴也是有期限的，那未来的路又要一个人走了。

　　周怀远没有一颗见义勇为的心，但在危险来的那一刻，他还是冲上去用力推开了那个孩子。
　　很多电视剧情节就是根据现实改编，所以车撞上来的瞬间，并不会留给人反应时间。只是狗血剧里总是爱放慢镜头，所以显得剧中人很傻。这是周怀远被撞飞之后脑子里转过的想法。
　　痛是真的痛，如同尖锐的长矛直插心脏，一击毙命。
　　人死之前果然有走马灯，周怀远想，如果他这场人生电影有观众，那一定有句影评会是：这是多么无聊的一生啊。
　　闭上眼之前，他看到那个孩子躲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真好啊，救了一个小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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