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旅馆

　　秦锋侧过脸，昏黄的光将夏金金映在秦锋的瞳仁里。夏金金直直看着秦锋，秦锋唇削薄轻抿，棱角分明，如果说夏金金是午间明媚的骄阳，那秦锋则是云后的月。

　　“你说她傻不傻。”秦锋唇角不自觉勾起，那笑容却有几分凉意与悲伤。

　　夏金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笑容原来也可以是冰冷的。

　　“她太固执了，我重生后劝她不要做医生，她嘴上答应了我，却还是悄悄来了这里实习。” 秦锋轻轻笑了一声，“也就是这几天，我才知道真相，我一直以为重生后的我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其实并没有，是我大意了，做医生是她的梦想，她认定的事情，又怎么会轻易改变呢。”

　　“讽刺的是，一心想治病救人的她，还是再一次死于医闹了。”

　　“死于医闹？”夏金金瞳孔张大。

　　秦锋点点头，“嗯，死了。”

　　这一瞬，病房内外静谧无声，阒若无人。

　　九月的风吹入，清清冷冷。

　　“她小时候很爱笑，也很聪明，读书成绩好，她不像我是下了死力气的，你可能不信，中学时那么紧张的学业，可她的数学书上都没有一点笔记，干净得像一本新书，她说她都记在笔记本上了，一个类型延伸的题就没有必要再记，她聪明得像是从天上来的人，现在，她是又回到天上了。”

　　“她小时候就想做医生，我问她为什么，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人活一世，不留下点什么就太遗憾了，当医生治病救人，就是她人间走一遭留下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过十三岁。当时我看着小小个子的赵思阮，只觉得她是会发光的。”

　　“我以前孤僻，没有什么朋友。”秦锋勾起嘴角，“自从那次她把我从地上拉起，又抓着我的手跑，我就把她当成我第一个朋友。”

　　“只是没想到，我都重生了，还是没能留住她。你说，这是不是命。”秦锋嘴角的笑意刹那间消失了。

　　秦锋看着冷淡，实则早已将所有的情都系在了赵思阮身上，他重回五年前，原以为已经改变她的死局，却偏偏让她的死期提早了五年。

　　心有千千结，每一个结都是赵思阮。

　　“那我是你第几个朋友？”夏金金看着秦锋温柔的眼，忽然问。

　　秦锋侧了侧脸：“什么？”

　　“如果以后你想她了，可以和我说说她的事。”夏金金咬下一口苹果，细腻香甜的果气散开，“只要你没有忘记她，她就会一直在。”

　　月光入室，潺潺漫洒，斑驳流转。

　　秦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说月亮夜里出来，会不会孤单？”

　　“怎么会，虽然看不到太阳，但是月亮有群星相伴。”夏金金认真作答。

　　“也许群星相伴，月亮就更寂寞了吧。”秦锋就站在月光里，瘦弱的背影仿佛九月里静静落下的一片秋叶。

　　夏金金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秦锋心口的赵思阮不是群星，而是再也触不到的太阳，她不在这世间，再多人相伴也解不了他的孤寂。

　　他们自幼相识相爱，又互相陪伴过多少个如同今夜坦诚相视的日子呢，他不过是一时兴起，与她说这些，而她，却想宽慰他。

　　月光幽幽，落在秦锋的眼中，将他眸中的伤心照得明晃晃的。

　　夏金金愣愣地看着秦锋，她第一次想上前拍一拍秦锋的肩，告诉他一句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一切会好的。

　　一切并不会好起来，赵思阮已经死了。

　　而夏金金，也没有任何立场上前一步，去宽慰他。

　　——————

　　秦锋目光扫过夏金金失落的脸，问道：“你说，如果我们再找到重生旅馆，我会不会再次重生，是不是可以再见到赵思阮？”

　　夏金金却没有回答的意思，还沉浸在上一秒的难过中。

　　秦锋又自顾自地问：“也许，我就什么都不做，静静等时间过去，五年后，我再去重生旅馆，就能再次重生了吧。”

　　“哦。”夏金金终于应了一句，低头又咬了一口苹果，见秦锋还站在窗边，直直地站着，“也许五年后，我们也见不到重生旅馆呢？”

　　秦锋陡然僵住，问道：“你是说我们不过是偶然闯入重生旅馆，而它不会一直在？”话刚刚说出口，他的心又是咯噔一下，顿了顿，他说：“那我就想办法找到它”。

　　病房再次安静。

　　二人本就是不明不白地重回五年前，即便再过五年，到了2021年7月，夏金金也不相信能再次见到重生旅馆，就算见到了，她还能再进得去吗？

　　她心中没有答案，她因何重生，而她是不是真的改变了李嘉怡本来的死局，她也不知，至于重生旅馆从哪去找，根本无从回答，更不像秦锋一样有找到它的决心。

　　夏金金与秦锋对视片刻，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她拍了拍床边，问：“你要不要坐过来？”

　　“不了，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秦锋笑了笑，径直走向了病房门口，忽然又转身看向夏金金，认真说道：“等你脚伤好了，如果还想找重生旅馆，就来找我和刘宇。”

　　“好。”

　　“那我走了。”

　　夏金金微微一笑：“对了，今天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秦锋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摆了摆手，唇畔悄悄挂了笑意。

　　——————

　　夜深。

　　夏金金躺在病床上，思绪万千，不得安睡。

　　秦锋走后不久，护士进来给她换了药，又打上了点滴，夏金金问护士，赵思阮是一个怎样的人，护士白了她一眼，那模样仿佛她就是赵思阮的情敌。

　　护士告诉夏金金，赵思阮虽然有自闭症，却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医生。

　　夏金金再问，为什么有自闭症还能做医生。

　　护士只是再白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就走了。

　　夏金金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提问有些唐突，此刻，她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为什么护士说赵思阮有自闭症，秦锋口中的赵思阮明明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是护士在撒谎还是秦锋在撒谎？

　　还是说，赵思阮曾经是一个活泼骄傲的小女孩，而慢慢患上了自闭症。

　　她想着想着，脑海中闪过秦锋的笑容，那笑容悲凉，让人心疼。

　　她认真地想，秦锋儿时被人欺，养成了隐忍的性格。但所幸的是，后来，他有了赵思阮。

　　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有人相伴。

　　她想——

　　哪怕赵思阮不做什么，像今夜这样陪着他，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安慰。

　　只是，老天爷又悄无声息地从秦峰的生命中夺走了赵思阮，那个陪他长大的她，那个抚平他伤口的她。

　　不过，夏金金的生命中从没有这样一个人陪伴过自己。
　　这一刻，她甚至有些羡慕秦锋。

　　她静静地想，哪怕会失去，也是想要拥有过吧。
　　哪怕之后要椎心泣血，歇斯底里，也还是想要拥有过。

　　只是，秦锋的心，裂开后再缝合，真的可以好起来吗。
　　那样的痛楚——

　　她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病房内灯熄了，月光透过窗，徐徐而入，一阵轻薄的月光落在地上。

　　夏金金恍恍惚惚地看着，心中想起赵思阮和秦锋，想起在学校被主任训斥她没有半点老师的样子，又想起今日是教师节居然自己还在病房之中孤独地躺着，这些人这些事，全在夏金金的脑子里游荡。

　　想着想着便有些疲惫了，她也确实身心俱疲到了极点，重生后她就紧张害怕，从重回五年前的迷茫到害怕李嘉怡再次死去，她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虚幻冗长的梦。

　　如今明月当空，黑夜之中，她只觉得身体愈发沉了。

　　她缓缓阖眼，恍恍惚惚间她又见到了重生旅馆。

　　又是雨夜，她撑着一把红伞，站在门外，脚上全是泥，她并不像第一次见到重生旅馆时那样优雅。

　　她敲门大喊，无人应答。

　　雷声阵阵，她分不清是梦是现实。

　　忽然间，门开了，是煎蛋大叔，他笑意满满地领她进来，又接过她手中的红伞，收好放在一旁，便去给她倒茶。

　　她跟上前去，追问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会重生？

　　煎蛋大叔回头，往她身后一指，“你看看这是谁。”

　　她回头，目光向下，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蜷缩在角落，她问女子是谁，女子只是笑，不回话。

　　“是赵思阮。”煎蛋大叔道。

　　夏金金深呼吸一口气，仿佛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就要笃笃跳出胸膛。

　　赵思阮站起身来，一身白裙，气如幽兰，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夏金金问：“你也重生了吗？”

　　赵思阮微微笑着，说：“我已经死了，他还活着，你可以让他不要再伤心了吗。”

　　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消失在重生旅馆。

　　夏金金被她这一举动惊得双唇微微张开。

　　夏金金在心底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梦。

　　却被煎蛋大叔回答了：“这是梦”。

　　“你究竟是什么人？”夏金金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她甚至有些哽咽。

　　煎蛋大叔皱了皱眉头，反问她：“这很重要吗？你难道在意的是我是谁，而不是你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身边的人的命运吗？”

　　“我不过是一个过客。”煎蛋大叔老谋深算地摸了摸下巴，“你之前救的那个女孩是叫李嘉怡对吗？你觉得你救了她的死局吗？”

　　“不止她，还有许多人重生后，都改变了周围的人的轨迹。”

　　煎蛋大叔面上含笑，语气冷峻：

　　“在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一点点小小的改变，就能将整个系统产生巨大的连锁反应。你改变了李嘉怡原本要走的路，你猜猜看，你会改变你们这一世其他人的什么命运？你是救了她，还是适得其反？”

　　煎蛋大叔眼睛一亮，接着说：“这些原本均存在的定数与变数，原本有规律可循的命运是不是存在不可测的变量呢？”

　　“命运的变量变了，你说，你们会不会走向同样的路？

　　“什么——”

　　她看着煎蛋大叔转过身，慢慢走上楼梯，她想追上去，却双腿无力，目光失焦，而煎蛋大叔的背影、楼梯、红伞，一切都渐渐虚化。

　　铃铃铃……

　　手机铃声让夏金金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还是南海市人民医院的病房。她拿过手机，看了看，七点半。

　　夏金金只觉得浑身酸痛，有些无力，昨夜她梦见了什么，她努力回忆，却只能想起朦朦胧胧中见过赵思阮。

　　她轻笑一声。

　　昨夜与秦锋聊赵思阮，竟然梦见了赵思阮。

　　她笑自己有所思有所梦。

　　只是，才笑了不一会儿，她隐隐约约似想起了有人问她“定数与变数”。

　　她长呼一口气，那番话实在是太真实。

　　她不禁问自己，真的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吗？

　　夏金金叫来了护士，她问，自己多久可以出院。护士依然给了她一个白眼，没好气地告诉她，两周。

　　她谢过护士，拿起电话给秦锋发了一条信息：

　　“两周后，重生旅馆见。”

　　不管她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她起码她要知道所谓的命运被什么控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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