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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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还家


      时隔三年,张留孙再次站在鸡笼山脚。天色已黑,他没有回自己的房子,一到建康直奔这里。
      打发走流清,他抬头望了眼蜿蜒山路,一脚踏上台阶。
      爬到山顶,就着月光在存冰湖边踱步,一座小木屋映入眼底。窗户透出昏黄亮光,一个人影坐在桌前,端着杯子,不时低头细抿。
      张留孙振奋精神,加快脚速。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立在小屋口,他用手杖来回拨地上碎石。盯住木门良久,长叹一气,转身往下山的路走。刚迈下一级台阶,又顿住脚步,重新往小屋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他是洪水猛兽不成?”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对啊,我是洪水猛兽吗?”
      张留孙顿时钉在原地,犹疑地回头,在月光下仔细打量来人。这张脸,他居高临下地看过很多次,如今两人视线齐平,倒有点不习惯。像是同一个人,又不像。情不自禁地走近,他看出了神,眼前人棱角分明,下颚骨和以前一样,如刀削一般;鼻梁如山般挺立;两道剑眉飒爽地撇向两边;嘴唇变薄了,不知是不是经常抿嘴的缘故。张留孙皱了一下眉,山中日子不好过吗?唇珠还在,稍微偏下地圆润一点;唇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紫,阳光一照想必是鲜红。目光一掠,他看向对方的眼睛。以前是双丹凤眼来着,现在走近一看,眼珠子黑亮澄澈,眼角微微下拉,竟有点桃花眼的味道。眼神也不似以往闪躲,坦坦荡荡,当真是个男子汉了。
      张留孙将张圭仔仔细细地盯完一遍,嘴角一弯,笑出了声。他抬起左手,对着张圭胸膛一拍:“好!段安!”
      张圭早在鸡笼山脚,就跟在张留孙后头,看着他怎么一步步登上山顶,怎么绕湖踱步,怎么在小屋门口逡巡。他一把扣住张留孙的手,抵在胸前,声音发颤:“义父,你好吗?”
      张留孙爽朗大笑:“好啊,好得很。”
      张圭见张留孙没抽回手,走近一步。由于心情激动,一句话开口,第一个“我”字哑了音。轻咳一声,他说道:“我想抱你,可以吗?”
      张留孙心一沉,忽然抽出手,先人一步拢住张圭肩膀,兄弟似的拍了拍:“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谁跟谁?”
      张圭明白他的意思,舌头一转,举重若轻地笑道:“义父,回屋说。”
      屋内灯光已暗,张圭领张留孙走进自己房间,扶他在床边坐下。边点亮蜡烛边说:“这屋就外头一张饭桌,平常我和仓叔喝茶写字,都在大厅。义父您将就点,我去倒杯茶。”
      张留孙拉住张圭:“不用。”想到刚才对影独酌的那位就是仓叔了,问道:“仓叔是?”
      张圭答:“我爹的旧部,专看管别苑的。”
      张留孙四下张望一阵,屋子里头一穷二白,木板还朽了几块。也不知张弘范怎么想的,这种破屋子还要派人管。手下一加力,拽张圭坐在身侧:“你啊,明天随我下山。”
      张圭问:“为什么?”
      张留孙手杖一敲地面:“没有为什么,我说下山就下山!”
      张圭好整以暇地瞧着张留孙,他这天塌了也不皱一下眉头的义父,竟然也会闹脾气?脑袋一歪,他开玩笑道:“我偏不下山。”
      张留孙定定地看住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怎么回事,不觉也笑了。端正脸色,他道:“丹蒙下令,命你为枢密副使,委任状明后天到。”
      张圭听完,冷静地说:“我推算了下时间,禁足令的确到期了。不过取消便取消,怎么会破格任命?我一个万户,资历尚浅,又被禁足三年。枢密院里比我有能力又有辈分的多了去,怎么好端端的挑中我?”
      张留孙道:“丹蒙后院起火,不得不用你。”停顿一下,解释道:“北草原昔里木叛乱,丹蒙御驾亲征,向整个中原和江南地区调兵。江南行院的兵力要被调走一半,副使刘丰其跟着出征。这批兵一走,你说江南会怎么样,建康会怎么样?”
      张圭接道:“潜伏的南魏势力恐怕会压不住,如果真有这股势力的话。”
      张留孙道:“势力随时机而动,时机对了,任何势力都可以迅速拔地而起。所以丹蒙才需要你。你的身份对江南的不安情绪是一剂强心剂,你在政局中冒出头,给了长久被压在异族人统治下的南魏人一个喘息机会,也给他们一份希望,让他们相信,就算不用叛乱,南魏人照旧可以过得好。这个枢密副使,只能由你来做。”
      张圭点点头。
      张留孙抚上他后背:“说这么多,可以安心下山了?”
      张圭问:“回张府?”
      张留孙反问:“不然呢?”
      用流清的话说,张圭用不会拐弯的眼神锁定住张留孙,问:“义父呢?”
      张留孙明白他意思,声调一扬,故意逗他:“我嘛,还能去哪儿,回我的家咯。”
      张圭问:“义父的家?”
      张留孙噗嗤一笑:“张府!”
      张圭伸手一拢,拥他入怀:“好,我们一起回家。”松开他,又问:“今晚义父……”
      张留孙眉头一皱:“我说你,这三年怎么过的,人高了,怎么话越说越短?话说半句怎么回事?”说着抬头看向窗外:“月黑风高的,我一个瘸子怎么下山?”
      张圭低头,嘴角一弯,末了忍不住笑开了,笑得停不住。
      张留孙见他恢复孩子本性,心里不知怎么,温暖地要融化,不觉跟着笑起来。又倾身捂住他嘴巴,偏头一指:“你的仓叔还睡着呢!”
      张圭抿紧嘴巴,欠手一捞。张留孙腰部被他握住。两人笑倒在床上,并肩躺着。
      张留孙仰着头,半闭着眼,嘴角上翘。张圭转头看他,张嘴要说什么,再看张留孙一派放松,便闭上嘴,不忍再说。
      第二天,张留孙睁开眼,欠了个懒腰,将床头的青菜粥一饮而尽。趿拉着脚步出房,见张圭弓着腰蹲在门口。
      张留孙踮脚走近,弯腰探脖子,在张圭耳边猛然拉开嗓子:“段安!”
      张圭笑着配合他,手下动作一顿,偏头说:“义父,醒了?”
      张留孙背着手踱到张圭跟前,一拉衣摆,和他面对面蹲下。目光从张圭脸上滑到他握住的手杖,眉毛一扬:“给我的?”
      张圭点头。
      张留孙伸出食指,摩挲他虎口的旧疤:“做多久了?”
      张圭答:“上山后不久开始做,快三年了。”
      张留孙笑道:“慢工出细活,这手杖是个宝贝。”
      张圭说:“陆续做了几根都不好,这根我看也不行,握柄那儿多给了一刀。”递给张留孙:“义父试试,不合适就丢了,我再做。”
      张留孙接过,撑住手杖站起身,又在空中挥了挥:“合适!”
      张圭蹲坐在门槛上,仰头看他的义父,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段安!大早上的跟我说要搬家就算了,还不去游泳,我当你忙着整东西,原来在看道士!瞧瞧你那样儿,笑成什么德行了。”
      张圭转头一看,李仓搭着湿漉漉的头发,从远处走来。伸手招了招:“仓叔,回来啦。”
      张留孙点头致意:“贫道张留孙。”
      李仓拱手道:“张道长。”转向张圭说:“你们要下山便尽快,今天天气不好,省得到张府淋成落汤鸡。”
      张留孙退回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
      张圭拉李仓坐下,身子一转,伸长手臂从桌旁捞住一条毛巾,再转头捧起李仓的湿发,边擦拭便笑道:“我才不在乎淋成落汤鸡,偏要把仓叔头发擦干了,然后喝点小茶,吹吹凉风,再回屋慢慢整东西。”
      李仓任他擦头发,说:“你啊,心思直,看着人模狗样,底子里还是个孩子。下山后长点心眼,别傻子似的,浑身热血,一往无前。”说着拍拍张圭手背:“我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咱们好聚好散,有缘再见。”
      张圭握住李仓的手:“鸡笼山很近,想见就能再见。”
      趁天未黑,雨未落,张留孙和张圭两人到达张府。
      张圭一踏进门槛,正好聂桢提一捆绳子冲出来,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住了,一概的莫名其妙。
      张圭脑袋一歪,手指点住绳子,是个疑惑的模样。
      聂桢愣了一瞬,当场一甩绳子,伸出双臂勒住张圭。五官揪成一团,陶醉了会儿,嗓子一拉:“少爷,你可回来了!三年啊!不让我上山,还退了我让人送来的东西,你要是今天不回来,我说什么也要绑你回家!”
      张圭上下抚了阵聂桢肩膀,安慰道:“我这不回来了。”
      聂桢松开他,从肩膀捏到小腿,嘟囔着:“高了,也精壮了。”偏头一看,旁边站着张留孙和流清,对着虚空,自言自语似的:“一起回来的?”然后一拍大腿,他开心地大手一招,揽众人进屋。
      念念叨叨地闹到半夜,张圭才被放回房间。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身子一滚,在被子里卷成一团。他提起一口气,深深一嗅,吸进一鼻子熟悉的皂角味。满意地一笑,从床上蹦起,在屋内来回踱步绕圈,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摩挲张留孙送的玉佩。
      一阵敲门声响起,没一会儿,张圭又听到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开门一看,张留孙捧着套衣服立在门口。
      张圭扶张留孙进屋坐下,对着桌上的衣服一努嘴:“义父送我的?”见他点头,边抻开衣领边笑道:“不会是道袍吧?”
      指尖勾住衣角,张圭起身将衣服一抖,原来是件罗纱缂丝便袍。
      张留孙说:“上任礼物。”
      张圭脱下旧袍,换上新衣,在张留孙面前站定:“多谢义父。”说完换回旧袍,把罗纱缂丝袍仔细叠好,收进衣柜。
      张留孙见他兴致不高,问:“不喜欢?”
      张圭说:“喜欢得很。”
      张留孙一耸肩膀:“我料想中的反应,应该再热烈一些。”
      张圭笑问:“手舞足蹈?”说着一拉凳子,凑近张留孙:“义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张留孙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开怀大笑:“我还当你是三年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小段安呢!”
      他的心被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是了,人会变。可他怎么觉得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自嘲地摆摆手,眼神滑到受伤的左腿,沉默半天,他忽然脑袋一扬,手杖一击地面,笑道:“太晚了,你早些休息。”身子一挺,转身往门口走。
      张圭看张留孙走得一瘸一拐,由于长期拄手杖,左边肩膀比右边高出一指。他心头好似被扎了一刀,一步上前,拉住张留孙手肘:“别走。”
      张留孙回头,两道眉毛疑惑地一扬。
      张圭软了语调,两只手一齐攀上他手臂:“义父,我失眠。”
      绷紧的五官陡然一松,张留孙问:“所以呢?”
      张圭反问:“你说呢?”
      张留孙任他拉着走,笑道:“你啊,还是小孩子心性。”
      张圭待张留孙睡熟,轻身坐起,把他裤腿小心地挽至膝盖。双手撑住床板,张圭跪在他身侧,手掌搭上伤腿的皮肤,先捂了一阵,然后开始慢慢地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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