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世界

作者:宋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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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我去江南


      元至十七年腊月十一,大雪纷飞,北京宫城。
      高大的城门下站着两个少年,脚踏毡靴,身披斗篷。其中较矮的一个扭着身子,把脚从雪中拔出跺了跺,抬头望向天空。帽子滑落,露出一张瘦削的容长脸。眸子透亮,嘴唇鲜润,更衬得皮肤没血色。少年的眼神下移,滑向眼前的朱雀大门,问道:“聂哥,杀我父亲的人是否就在这宫墙之中?”
      高个子将少年拉过身侧,摇摇头,作出一个“嘘”的手势。他的脸相比少年富态些,两道薄唇紧抿,眼神扫过周围的禁卫兵,压低声音道:“进了这灵星门,可就是皇帝宫城。小心小心。”说着替少年戴好帽子,正要再嘱咐几句,这时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走出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这鬼天气,怎么今年雪下得这般大?”边埋头掸披风,边和禁卫兵寒暄。过了一会儿,小太监抬眸,将眼前两位少年打量一阵,掐着嗓子说:“你们想必就是从江南来的二位吧?”
      被称为“聂哥”的高个子颔首。
      小太监眯着眼睛,眼波一转:“来吧,您二位。”
      少年跨过及膝高的门槛,穿过护城桥,对头便是巍峨的崇天门。建筑自有威严。高大的宫墙和朱雀门,浩无边际的广场,漫天的大雪,一切都在少年心中打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少年依旧板着一张脸,走得一往无前,眼神却变得僵硬,胶着在前方一点。
      高个子凑近少年,耳语道:“少爷,待会儿到了皇帝面前,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该说的话一句不漏。记住老爷临终之言,北京不是久待之地,江南才是永归之所。”
      少年颔首,继续埋头走路。
      雪积得深,行走不易。小太监领在前面,不耐烦地回头:“你们两位,倒是快点啊!”高个子携少年加快脚步,紧随其后。
      三人沿着直道右侧疾行,路过御膳房,入了星拱门。星拱门是崇天门右侧的小门,走过这门便是内殿区。进入内殿区,首当其冲的便是大明殿,皇帝和百官的议事处。他们未进入大明殿,而从殿外右侧绕行。
      少年侧首,凝视这座巍峨的建筑。大明殿建在层层高台之上,不仅是皇权的象征,更是帝国的精神支柱。多少政策在这里决定,多少军令从这里发出,多少官员为了在大明殿上争得一席之地头破血流。少年暗自忖道:“不知父亲是否想过在大明殿上获得一个位置?”随即否定,“不,父亲是南魏降将,身份特殊。况且丹朝以胡人入主中原,必不会重用汉人。”
      与此同时,大明殿后的偏宫——文思殿中,一个青年男子垂首立在御榻前。
      “皇上,干爹情意深重,以天下大事为己任。无论是百姓生计,还是帝皇家千秋万业,无不鞠躬尽瘁。臣恳请皇上,误听谏官一派谗言,功德使司万不可罢。”
      从元至元年建立丹朝,入主中原、兼并割据势力,到元至十六年收复魏朝。丹阳□□蒙,从一个一文不名的草原莽汉,晋升为睥睨天下的丹朝皇帝。从部落到帝国,丹蒙这个领导人越做越不明白。无奈地摆摆手,他叹道:“朕知道,宗演这些年为丹家付出不少,雨没少求,祈祷没少做。朝廷里那帮谏官,只会耍嘴皮子,成天挑剔这挑剔那。朕倒是想拎出一个来惩治,杀鸡儆猴。可是这帮崽子后面,整个文官集团撑着,我不好下手。”
      青年道:“皇上,莫为此等小事担忧,龙体要紧。”
      丹蒙眉头一皱:“对了,说到这个。爱卿也知道,朕这头风病一直未愈,往常睡前服一粒维素丸便可一夜无梦。谁知近来,几夜连续做梦,梦的都是同一内容。”
      “皇上可否告知梦境?”青年问。
      “梦中有一朱衣长髯之士,坐于朱辇之上,行于及腰高的杂草之间。长髯士身后有甲士跟随。”丹蒙卖个关子,“更奇妙的,你猜牵引朱辇的是什么玩意儿?”
      “恕在下愚钝。”青年答。
      “竟然是一只浑身纯白的四不像!”
      青年沉思一会儿,垂身拱手:“恭喜皇上,这是喜事。”
      “何喜之有?”丹蒙问。
      “甲士、朱衣长髯者和四不像,此些意象,都早已描绘在臣献上的除病法录中。这正代表法录显灵。行于杂草之间,则象征春日。皇上之疾,必然会在春天康复!”青年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丹蒙笑出一串哈哈哈哈哈哈,继续道:“今日终算有桩顺心事!留孙,我要大大地赏你!”下巴一扬,提高音调:“来人!赐张宗师黄金一百两,送至庆善宫中。还有宗演,亏得宗演教出这么个好徒弟,赏宗演天师一百两黄金!”
      “臣多谢皇上。”张留孙弯腰躬身,“若无别事,臣先退下。”
      张留孙,丹朝最年轻的宗师。早年入龙虎山为道士,便被当时著名的道教宗师——锋机大师极力夸赞,称为“神仙宰相”。后来跟随国师宗演入朝。当年恰逢京城久旱,无论皇上亲临道祠求雨,还是皇太子往太庙祈雨,均无济于事。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时,张留孙独自一人登上祭坛,不吃不喝七天七夜,终于求来老天赏雨。自此便一步登天,成为整个京城无人不晓的张宗师。
      张留孙其人,两字即可总结——轻盈。为人处事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张嘴巴舌灿莲花,却又不卑不亢,使人如面春风,又感到他的仙风道骨;身形体态上,瘦瘦高高的一条,身上统共没几两肉,像被祖师爷捉住两端狠命一拉,拉出个婀娜多姿的清倌人。走路极快,步伐轻盈得几乎带弹性。
      张宗师哄完皇帝,走出殿门,一个少年迎头撞上他胸脯。两人四目相对,张留孙认清少年面孔后,反手握住少年手肘,心下暗道:“这唇红齿白的小子,怎么这么像…… 像谁来着?江南的……?”
      “宗师,您没事吧?”尖细的声音打断沉思。张留孙熟稔地扯出一个笑:“没事,娄公公。”眼神往两个少年一飘,“这是?”
      娄公公颔首:“日常事物罢了。宗师知道的,皇上最烦我们这些下人嚼舌根,宗师别为难我。”
      “自然不会。娄公公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巴结还来不及,又怎敢为难?”张留孙笑答。
      “好了好了,奴家不跟您扯嘴皮子。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您才是皇上的心头肉?奴家还得去复命,先行告退。”娄公公打完揖,领两个少年往殿内走。
      文思殿虽为偏殿,但由于是皇上日常办公地,装饰十分豪华。丹蒙一从草原来的莽汉,没见过多少珍贵珠玉,能欣赏得来的只有一样东西——黄金。文思殿可算是个“黄金屋”,御座、烛台、柱漆,全部用黄金。要不是怕膈应,御座的坐垫也用黄金;要不是怕不牢固,文思殿的柱子早用黄金换上。
      少年匆匆瞥一眼四周,随即掐了一下大腿,眼神显得更加阴冷。手心一层冷汗,少年喉头上下滑动,字词却怎么都蹦不出。两颊冲上一股热气,随即满脸通红。少年感受到身上的变化,对自己生气,越生气越控制不住,到最后身子竟微微发颤。
      丹蒙瞧着少年,暗道:“瞧这发怵样,以后必定没出息。这我便放心了。”丹蒙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说道:“不用行礼。你父亲都安葬好了?”
      少年颔首:“都已料理好。多谢皇上关心。”
      “听说你今年刚袭了管军万户,万事顺利否?”丹蒙问。
      “臣年幼,军事上有许多不足,幸得我大哥聂桢相伴,常为警醒。”少年答。
      “哦?”丹蒙问。
      高个子少年连忙上前一步,单膝下跪,答道:“皇上,在下乃张弘范将军旧部聂桢。”
      丹蒙粗略瞥了一眼,眼神又滑到少年身上,皱眉凝思一会儿,问:“那个,你?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张弘范称你为‘段安’?”
      少年答:“回禀皇上,在下张圭,段安乃是臣的字。”
      “原来如此,”丹蒙点点头,继续说,“段安,你觉得北京如何?”
      “北京城繁荣昌盛,景色优美,自然好。”张圭答。
      “既然北京城这么好,不如留下来,做朕的随身护卫如何?”丹蒙问。
      张圭连忙下跪,答道:“多谢皇上好意。可是既然父亲下葬于江南,而臣向来敬爱父亲,故不想离父亲太远。江南虽不如京城繁华,终是臣唯一的故乡。希望皇上开恩,准许臣留在江南,替父亲完成未竟事业。”
      “既然如此,便随你去。”丹蒙一下子没了谈话意味,“朕有些累了。来人,送二位爱卿下去。”
      张圭和聂桢从文思殿出来,两人均一身冷汗。来时还有人迎接,现在出宫,连个领路的人都没了。待遇可想而知。不过张圭倒是轻松些,身边没有尖声细气的阉人碍眼,空气都好闻不少。
      聂桢轻杵张圭胳膊:“喂,发什么呆?任务结束,回江南咯。”
      张圭迎着漫天大雪,深吸一口气:“聂哥,我刚刚表现得好吗?”
      “好好好,”聂桢揉揉张圭的头发,“我在你这年纪,还在军营里和士兵们喝老酒呢!哪像你,十四岁就敢忤逆圣意!”
      “聂哥,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非要让我留在江南?我看北京城也不错,人多,好东西也多,比建康好。”张圭答。
      聂桢一拍张圭后脑勺:“傻小子,你懂什么?刚才你说的没错。”他压低声音,“杀你父亲的人的确就在这宫墙之中。你还年轻,留在这里,迟早出事。”
      张圭皱起眉头,回忆父亲临死的样子,答:“可是父亲临死时似乎没怨气,他是笑着离开的。”
      “笑着离开能代表什么?世界上有许多种笑,有的无奈,有的苦涩,有的是真开心,有的是真悲伤。”聂桢将张圭的斗篷裹紧些,“你呀,涉世太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宫墙之中有多复杂。”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绕过大明殿,走到日精门前的广场。走出日精门便算出了内殿区。
      门侧竖立着一座钟楼,和大明殿一般高,专供功德使司的人研究天象。
      钟楼内,张留孙站在最高一层,手握千里镜,手肘支在凭栏处。
      “宫主,您看啥呢?”一身着青衣的道士问。
      镜筒随着张圭的步伐移动,张留孙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出声?”
      “这不看您正忙着吗?”青衣道士打趣,“怎么,宫主,又看上哪家小少爷了?”
      眼看张圭走出日精门,消失在视野中,张留孙抻个大大的懒腰:“诶哟,脖子真酸。”千里镜在手中打个转,在青衣道士脑门上轻轻一点:“流清,你呀,越没大没小。”
      “这不仗着您宠我嘛?”流清笑道。
      “别别别,”张留孙后退一步,“我可不敢宠你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小道士。打听的事情怎么样?”
      流清道:“姓娄的那太监可难缠,我供出一壶上品陈酿,才从他嘴里勾出消息。”
      “不就一壶酒?”张留孙笑道,“过几天你就能喝到上好的黄酒,比酒库酿出的好一千倍!”
      “真的吗?宫主?”流清凑上去,五官笑得撑满整张脸。
      “真的,宫主什么时候诓过你?还不把消息告诉我?”张留孙道。
      流清说:“今日娄公公领的两个少年,一个叫张圭,一个叫聂桢。张圭是张弘范的儿子,聂桢是张弘范的旧部。听说张弘范死后,皇上有意收回兵权,把张圭安插在禁卫军内。不过那张圭不领情还是怎么的,硬要回江南。皇上竟也没有强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张留孙说:“果然如此。”将千里镜塞进衣袋,双只袖子一甩,他大部迈出观星间:“走咯,流清,随我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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