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酒铺

　　“我这一把年纪，生离死别，见了不少，早已看淡一切，银两于我而言，不再重要了。”

　　“你无需太多顾虑，”孃孃再次将钱袋子塞给潘金科，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重新挤出笑容，和蔼可亲地道：“我先去给你煮碗面，吃了再走吧！”

　　潘金科死死地捏着钱袋子，用力点点头。
　　这一别，天长地久，可以说是有预见性的永别，心知肚明，却无力改变。
　　那一碗面，很咸很咸，是混着眼泪咽下去的，但对于潘金科而言，却是无以为报的恩情。

　　心中虽有万般不舍，离愁别绪，但潘金科心中明白，不可久留，不然会给孃孃一家带来灾难。
　　出了延州城门，潘金科便不再回头，策马扬鞭，渐渐远去，与这座城，完全断了交集。
　　……
　　凉城、延州都扑了空，抓不到潘金科，新帝大怒，发布通缉令通往全国，大有不杀潘金科誓不罢休的架势。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条天子令，得到了全国各州郡官员的重视，他们都想通过此事立功，达到在新帝面前露脸的目的。
　　潘金科东躲西藏，每日胆战心惊，惶惶不得终日。

　　尽管他很小心，但还是抵不住这高密度的搜捕，好几次险些被抓到。
　　友人出卖，百姓举报，官兵搜捕。短短半年，潘金科便尝尽人世冷暖，心灰意冷。

　　有时候他在想，或许终止生命，苦难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一了百了。
　　可想到隐姓埋名，跟着苏大夫不知在何处的儿子，他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是啊，儿子年幼时便没了娘，总不能让他青年时又失去父亲吧？
　　他们中途有过一次联系，得知儿子安康，只是双方奔走各地，居无定所，后期便再也没有联系。

　　就这般过了近二十年，直到潘金科来到三生酒铺，他与儿子也未曾再见过面。
　　想起重重，潘金科心中万般遗憾，忍不住叹气。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老朽学到了易容术，借着一块假面皮，得以在这尘世中又活了近二十年。”
　　说到易容术，潘金科有些小自豪。他手艺精湛，足以以假乱真。

　　“伪造新身份，我成为一名精打细算的商人，凭借自己那点经商天分，倒也做得风生水起。”
　　“那时生活富足，安安稳稳，也借助商路子，重新与儿子联系上。”

　　“只可惜我家晔儿早已病重不起，药……药石无医。”
　　“算命人说我是孤星命，幼时，每每听到这种言论，家里人都会反驳，我自己也是不信的。”

　　“直到后来，送走了给我生命的父母，送走了抚养我长大的祖母，送走了与我同甘共苦的妻子。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晔儿也离我而去。”

　　潘金科老爷子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说到最后，情绪也越发平和。
　　“潘爷爷，您节哀。”听着听着，玖娘有些不忍心了。

　　她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几个身影，他们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如海般深不见底，像是能包容她的所有。
　　　 玖娘觉得心里很难受，下意识地扯住乔安的衣裳，莫名地想要依赖他，仿佛那是最安全的。

　　“莫怕，有我在呢！”乔安似有所感，他知晓是自己的引导起作用了，便主动牵起玖娘的手，安抚她的情绪。

　　“那后来您怎么来了咱们的酒铺子？”阿拓不合时宜的询问声响起。
　　在场几人，除阿拓外，都沉浸在各自的悲伤或挣扎中，只有阿拓还在等着结局。

　　“后来，老朽禁不住打击，病了。”回想起往事，潘金科老爷子还是万分感慨的。
　　“重病缠身方知真意，”这一次，又让潘金科看清了许多人，“哪些与我交好的，一夜间都变了脸。”

　　潘金科老爷子苦笑，继续道：“也怪我，识人不清，用人不贤。那些个所谓的朋友、左膀右臂，勾结在一起，趁我重病，夺我产业，将我赶出家门。”

　　“我倒也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只是这一辈子啊，失去了太多太多，对于情感的需求便大了许多。”
　　“唉，只可惜啊，终究是我奢望了。”

　　这言语间皆是失望，对所处环境失望，也对他自己感到失望。
　　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无缘无故对你好的，终究只有极少数的几个，而潘金科早已失去了。

　　“我命大，在破庙中熬过了这一阵，病虽好了，可其他生存问题，于我而言，也是极大的阻碍。”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才明白，自己以往的认知多么浅薄。”

　　说到这，潘金科老爷子眼神中再次焕发出光彩，似想到了什么美好回忆。
　　“那段时间，多亏了同住在破庙的那些乞丐。”让他明白了，人之良善，不在于外，而在于其内心深处。

　　“他们替我寻吃食，照顾重病的我，即便当日所得食物不多，也绝不会让我饿着。”
　　“只因为当时的我，每次出行，都会命人给他们银两和食物，他们心中感激，感念我的善意。”

　　这多么可笑的理由。潘金科老爷子感动不已，要知道，食物对于一群长年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唉，他们真傻！”阿拓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自己都吃不饱，还要照顾您。”
　　“要是我……我……”阿拓忽而停住，话锋一转，“要是我，我也会如他们那般选择。”

　　说完，自己点点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说，毕竟那样的选择当真蠢得很。
　　可是，说出来后，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发自内心的。

　　玖娘在一旁听着，瞪了阿拓一眼，本想一顿批评，但随后听到阿拓转变的话锋，到底也没有说他什么。
　　“小阿拓有如此觉悟，着实进步不小啊！”乔安略带调侃的语气，顺手用折扇敲了敲阿拓小脑袋。

　　“夸人就夸人，作甚还动手动脚？”阿拓不满乔安这等小动作，嘟囔着，抗议着，可惜他的挣扎并没有什么用。
　　反倒是这一个小插曲让沉重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老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潘金科老爷子眉眼开阔，“什么苦难辛酸都经历过。”
　　“当过官，也做过乞丐，该了结了。”

　　“故而厚颜走此一趟，讨杯酒喝，也算是成全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吧！”老爷子倒是坦然。
　　玖娘沉思片刻，抬起头时，嫣然一笑，很是爽快的点头应允。

　　“不就是一杯酒？本姑娘多得是，给您一杯又何妨？”
　　“阿拓，去拿酒来。”见阿拓高高兴兴地往酒窖奔去，玖娘无奈摇摇头，继而转头借接着道：“我不仅送您酒，还满足您一个愿望，如何？”

　　这海口一夸，乔安愣了一下，随后无奈摇头，宠溺地看着玖娘，心想：“自家媳妇吹出的牛，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替她办成的。”
　　总不能让玖娘失信，拿还怎么做生意？

　　“姑娘大恩，老朽无以为报。这愿望便算了，能轻松走最后一段路，于老朽而言，已是大恩，又怎敢有别的奢望？”
　　还没等玖娘客套劝说，潘金科老爷子接着道：“这愿望没有，但还有件事需要去办，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玖娘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还不忘转头对乔安甜甜一笑，也不问老爷子要办何事。
　　乔安帮玖娘理了理鬓发，似不经意间，大手一挥，潘金科老爷子便从三生酒铺消失。

　　“哎哎哎，我还未问潘爷爷办何事呢，你怎么就让他走了？”玖娘这才反应过来，颇有些怨言。
　　“你啊！”乔安点了点玖娘俏鼻，一挥手，潘金科老爷子便出现在眼前，一同出现的，还有他口中的那座破庙。

　　潘金科一回来，便有一群小乞丐围上来，喊着爷爷，又七嘴八舌地问他去了哪里。
　　潘金科都一一回答了，没有一丝不耐烦。随后放当着大大小小一群乞丐的面，说道：“老朽自知大限将至。”

　　“这段时间，多亏了诸位，我这才能苟活多些时日。”
　　“二狗啊！”潘金科一声呼唤，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成年乞丐站出来，“呆会你带着孩子们去柳河边的小宅子去吧！”

　　“那是老朽最后的产业，你们住那，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小院桃树下，埋着些许银两，节俭些，也够尔等用个三几年。”

　　“到时候找个活计，手头宽裕，就把孩子们送去读点书，不求功成名就，能找到一份体面活计，养家糊口，也算是极大的改变。”

　　“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莫要被坏东西诱惑，走歪路。要时刻保持警惕，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说着说着，潘金科声音越来越小，眼皮越来越重，慢慢的没了声音，也没了呼吸。

　　一转眼，他又回到了三生酒铺。往生酒下肚，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了。
　　结束了生命，却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生机，当真妙不可言。

　　“小姑娘老朽走了，多谢你。”潘金科老爷子的身影慢慢远去，“乔公子甚好，值得托付，天造地设，般配极了。”
　　声音的最后，只余下笑声，爽朗明快，最后渐渐消逝。

　　“嗯，好眼光，我也觉得般配极了。”乔安重复着那句话，看向玖娘的眼神，尽是温柔。
　　如一汪清泉，沁人心脾，又如那温泉，令人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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