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酒铺

　　“出京的路上，站满了围观的百姓。有人伸长了脖子在张望，也有人低头窃窃私语。”
　　“我出行的马车被人群堵住了去路，想要出京，短时间内是无法做到了，便下车，打探所发生之事。”

　　“我这才知晓，原来，那日是老师及诸位大人蒙冤受刑之日。”
　　说到这里，潘金科老爷子神情激动，眸中闪着泪花，整个人显得越发沧桑。

　　“我站在人群中，望着囚车缓缓驶过来，第一眼便看到了我的老师，他的目视前方，还是那样倔强，那些坚定。”
　　“我感觉自己像只老鼠，躲躲藏藏，生怕被别人发现。囚车从眼前过，我迅速低下头，害怕被老师认出来。”

　　“我……我……我无颜面对他，我心中有愧，我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自私，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我……我……
　　潘金科老爷子已经泣不成声。

　　可，这人的喜悲说到底还是不相通的。
　　善良的人，会因为你的不幸亦或是别的情感，能够理解体贴，但“感同身受”，到底是不存在的。

　　“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比如旁听者阿拓，他便不能理解很多事，而他共情力也几乎没有。
　　“况且你又不欠他们的，做出这个选择，也没有错啊！愧疚？为何会愧疚？”

　　阿拓不以为意，总觉得潘金科在无病呻吟，并且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积极发表自己那不太成熟的意见。
　　“哎哟！”

　　突然间的“袭击”，打断了阿拓的千言万语，他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看着玖娘。
　　“掌柜的，你为何打我？”

　　“为何？”玖娘更气了，揪起阿拓的耳朵，一拧，让阿拓痛得呜呜直叫，还给乔安投去求救的目光。
　　乔安微微一笑，手指敲击着桌面，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潘爷爷，救我！”知晓乔安不可靠了，阿拓将目标转向潘金科，“爷爷，我错了，我错了。”

　　尽管他并不知晓自己到底存错在哪里，但态度良好。
　　潘金科无奈摇摇头，情绪也平和下来，“丫头，饶了小子吧！他还小，不懂也是正常。”
　　“且听老夫继续说道说道。”
　　……
　　潘金科跟随人群，一路走到刑场。在这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朝代，斩首现场热闹非凡。
　　百姓们根本不害怕血腥，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断头台上，断头台上，楚大人依旧挺直了腰杆，正气凛然。赴死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斩忠良，亲小人，长平国亡矣，亡……”

　　话音未落，刀起头落。那头颅失去了约束，从长阶上滚落下来，人群纷纷散开躲避，最终停在潘金科脚边。

　　双目圆睁，正好与潘金科四目相对，而后缓缓闭上。
　　“老……老师！”潘金科愣在原地，一声老师卡在喉咙，浑身颤抖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没等他与楚大人遗体好好告别，一名衙差冲下来，揪着楚大人脑袋，火速离开刑场。
　　百姓们没了热闹可瞧，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只有潘金科依旧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内心久久无法平复。
　　直到车夫前来寻他，告诉他，该离开了。
　　……
　　马车一路向西北方向走，越往北，这路越艰难。
　　黄沙遍地，漫天飞舞，如同潘金科此刻的心情，复杂、枯槁，难以言表。

　　沉默了一路，车夫也不敢多问，两人一行，却是极少互动，只在用饭时会闲聊两句。
　　“大人，咱们凉城快到了。”车夫很高兴，他是凉城本土人，因为潘金科需要，才随着他入京。

　　走这一遭下来，他打心眼里觉得，还是凉城最好。
　　虽然穷了点，但乡亲们都很和气，闹别扭也只是吵一架，亦或是打一架。

　　不像京城，动不动就要人性命，唉！
　　车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为楚大人感到惋惜，也对此行心有余悸。

　　“嗯，快到了。”潘金科也感慨万分。这凉城不管是对于他，还是对于已逝的楚大人，都意义非凡，承载了太多太多。

　　而他的残年，将会在凉城度过。只有这里，承载了他的期待，寄托他最后的希望。

　　“咦？”车夫疑惑的声音想起来，打断了潘金科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咋的，旗子都变色了？”

　　车夫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停下，自己跳下马车，快步往前走，不停地张望。
　　犹豫了一下，总觉得心中不安，保持着在京城时的警惕，返回与潘金科说了一声。

　　“大人，您先在马车中稍作休息，容俺进城打探打探，俺总感得有些不对劲。”
　　听车夫这般说，潘金科好不容易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

　　“我与你一同去。”潘金科不放心，毕竟车夫跟随他多年，如今身边人就只剩下他了，“也好有个照应。”
　　“哈哈，大人放心，俺是凉城人，自小在凉城长大，俺对凉城熟悉得很，不必担心，您就在这等着俺便好了。”

　　说完也不等潘金科点头，便自信满满地向城门口去。可惜，他的自信并不能保住他的性命。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出来。

　　潘金科在马车上等了近两个时辰，依旧不见车夫的身影，便知大事不妙。
　　不敢久留，潘金科迅速作出反应，沉吟片刻，说服了自己，驾着马车，转身往凉城相反方向去。

　　果不其然，在潘金科离开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大队人马从城中冲出来，夹带着半死不活的车夫，浩浩汤汤。

　　一出来，便四下搜寻，却不见潘金科身影，最后愤愤然领人回城。
　　潘金科再次劫后余生，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松懈。

　　即便是泪水模糊了双眼，沙子迷了眼，他都没敢停下来。
　　他心里清楚，恐怕是他们递交京城的奏折被新皇看见了。

　　那奏折上详细描写了救灾过程，自己上报了凉城附近发现的矿藏。
　　新皇既然已经知晓，便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对于潘金科这个知情者，自然是没有必要活着了。

　　皇帝虽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但是吃喝玩乐也是需要银子的。
　　国库库银不可妄动，便需要置办一份私产，来维持自己的开支。

　　潘金科一刻也不敢松懈，路过延州，回老宅看了一眼。
　　庭院中杂草丛生，蛇鼠乱窜，房中布满了蜘蛛网，随着他的走动，直接黏在脸上、身上。

　　虽然心中早已想到是何种场景，但他依旧忍不住失落与难过。
　　隔壁家孃孃听到响声，开门探出个头来，查看动静。

　　见到潘金科，先是一愣，虽然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金科吗？”
　　潘金科点点头，擦干眼泪，向着孃孃走去。

　　“哟，金科回来了呀！”孃孃高兴极了，拉着他就要往小院走，“吃过了吗？孃孃给你做饭吃。”
　　“哎呦，瘦了，瘦了。”
　　“你这孩子，要回来也不知道提前写信告知，要是知晓你回来，我就跟你婶婶帮你把院子打扫打扫。”

　　“你看看现在，你家院子住不得人，”孃孃一边忙活，一边乐呵呵地说道：“你今晚，就先住孃孃家里，待明日，我跟你婶婶去帮你整理整理。”

　　“你媳妇呢？孩子呢？”孃孃也不等潘金科回话，自顾自地继续道：“他娘俩还在后边对不对。”
　　“哎呦，不急不急，孃孃都准备着呢，到时候都能吃上热乎的。”

　　孃孃不停地在灶台转悠，幻想着团圆的喜悦，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家长里短。
　　她没有注意的是，身边的潘金科早已泪流满面。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贪婪地感受最后的温暖。
　　熟悉的乡音，长辈关爱的温暖问候，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孃孃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转身回头想要多问一句。
　　却看到了潘金科流着眼泪却强忍着不出声，那略显狰狞，又悲痛不已的神情，让孃孃一愣。

　　方才的笑脸，直接僵在脸上，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锅铲，一边往围裙上擦手，一边走向潘金科。
　　“这是怎么了？”关心地问道，“有事跟孃孃说，不哭不哭，男子汉。”

　　孃孃手足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晓该怎么安慰，情急之下，说了几句小时候哄潘金科的话。
　　没想到，潘金科哭得更厉害了。

　　待潘金科哭够了，才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年的经历说与孃孃听。
　　孃孃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默默地问了一句：“如今你可有何打算？”

　　潘金科摇摇头，事发突然，落差极大，他也不知晓自己该往哪去，又该作何准备。
　　“金科啊！”孃孃红了眼，“我年少丧夫，中年丧子，如今孤寡一人，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与我儿是发小，自幼关系好，幼时有一半年岁是在这个小院中，我看着你坎坎坷坷地长大，也打心眼里把你当成自己孩子。”

　　“孃孃知你，定不会在延州久待，”孃孃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往里屋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屋内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灰扑扑的钱袋子。
　　“这个你拿着。”孃孃将钱袋子塞入潘金科手中。

　　潘金科瞬间慌了神，赶忙后退两步，摇着头推拒，“不不不，我不能要，没能给您养老，金科心中有愧，如何再能拿您的养老银子？”

　　孃孃笑了，“你有这份心，我便知足了，你无需担心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