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风雨覆倾城

　　独孤蔓殊当杨少夫人已有数月，青竹山在她的筹划中也开始步入正轨，只是萧安已经不常在长安。独孤颎忙于公务能见到的机会不多，杨坚也是早出晚归，最闲的就属她自己。除了杨坚，府中算得上熟识的也就青岚了，但她也只会在杨坚在场的时候才会出现。独孤蔓殊见怎么都没办法跟她熟络起来，慢慢的也就算了。
　　她现在除了安排青竹山的事就是看书，在府里看书或者在外面看书。这个外面是她无意间发现的一片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却鲜有人烟，是一个十足的清净地。有一次她跟杨坚说起这个地方，他看起来还是挺感兴趣的，但转眼注意力又转到了公文上。独孤蔓殊觉得十分没劲，之后再没跟他说起这些，只是自己偶尔会一个人带上两卷书去那里待上一个下午，享受闲暇的时光。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无聊下去，可身处乱世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当她得知大将军赵贵被太师处死，她疯了一样赶回独孤家。她见到日渐苍老的独孤大人没事人一样站在书案前泼墨挥毫，见她走了进来忙招呼道：“你这孩子怎么满头大汗，快擦擦，等会别着凉了。”独孤蔓殊定定的看着他，眼眶里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知道肯定是出事了。赵贵是谁，那可是独孤大人的至交。虽然独孤大人有意隐瞒朝局，但她却是知道独孤大人和赵贵同属一个党派。那么赵贵的下场是不是就是独孤大人的下场。
　　“傻孩子，怎么哭了啊？”独孤大人将笔搁在了笔架上，伸手帮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独孤蔓殊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父亲，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独孤大人笑了两声，“父亲在府里休息不好吗？为什么要这样问。”“赵伯伯死了你不知道吗？”独孤蔓殊始终止不住泪水。
　　“知道啊！人终有一死，所以你不必难过。赵伯伯会死，父亲也会死，这普天之下所有人都会有那一日。”独孤大人用袖子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父亲，我不许你胡说，我要你长命百岁。”独孤蔓殊打断他的话说道。“傻孩子，父亲不管在哪都会记挂着你的。以后有什么事，阿坚也定会护你周全，你们要好好的。”独孤大人慈爱的看着她。
　　独孤蔓殊忽然抓住独孤大人的手，道：“父亲，我们离开长安好不好，只要离开了这里太师就拿我们没办法了。”“有些事情不是离开了长安就能解决的，朝局之事你不了解，父亲有父亲的责任，你回去吧！”独孤大人不愿再继续聊下去。“不，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陪着父亲，我哪也不去。”独孤蔓殊自己给自己抹了一把泪，耍赖似的坐在独孤大人对面。
　　独孤大人被她的举动逗乐，笑道：“都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乖，回去吧！阿坚找不着人可要担心了。”“父亲，我在这呢！”杨坚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独孤大人转头看了过去，道：“你来的正好，赶紧把人领走，怪烦人的。”“蔓殊，我们走吧！别在这里妨碍到父亲了。”杨坚在一旁劝说道。
　　独孤蔓殊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半晌，才站了起来径自的往外面走去。杨坚在她身后说道：“蔓殊，你在外面等我一会，我跟父亲聊几句。”独孤蔓殊像是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的在回廊上走着。独孤颎站在不远处见到她就迎了上来，像是早就候在那一样。“阿蛮，你还好吧？你不要胡思乱想，太师暂时还不敢动独孤大人。”独孤颎宽慰她说道。
　　独孤蔓殊眼睛空洞洞的看了他一眼又转向了别处，独孤颎又说道：“不到最后一刻，事情都会有转机。你这样会让独孤大人担心的，还有我们也会放心不下。”“阿熲，你觉不觉得我很没用。”独孤蔓殊有些凄凉的看向他笑道。“怎么会，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很厉害。”独孤颎说完又故意转移话题，道：“萧安最近老是不见人，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去做什么。”“是我让她去帮我办些事。”独孤蔓殊轻声道。
　　“你们俩是打算孤立我是吧？有事都开始隐瞒我了。”独孤颎笑道。独孤蔓殊实在是没有和他玩笑的心情，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便不愿再说话，独孤颎见她没心情便陪她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过了许久，杨坚才一脸凝重从独孤大人的书房里出来。待走近他们时才将脸上的凝重之色敛去，牵起独孤蔓殊的手道：“蔓殊，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府去吧！”“我不想回去，你自己回去吧！”独孤蔓殊看着他轻声说道。杨坚笑了笑，轻抚着她的后背，道：“既然不想回那就不回，我陪你一起。你饿了吧？我们去找点吃的。”
　　“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独孤蔓殊抬眼看向独孤颎，最后落在杨坚身上。杨坚叹了口气，道：“朝堂之事向来错综复杂，也不是没有转圜，只是看父亲怎样抉择。”
　　独孤蔓殊忽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向独孤大人的书房。独孤大人见到她去而复返，便问道：“怎么又回来了？没跟阿坚回去啊。”“父亲...”独孤蔓殊话刚说出口就被打断了。“不必多言，这件事你不要有执念。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我那么匆忙的将你家到杨家就是不希望你卷入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良苦用心。明白吗？傻孩子。不说这些了，早些回去吧！别让阿坚等久了。”
　　回到杨府，独孤蔓殊一言不发的坐在卧房的角落。杨坚也不劝阻她，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陪着她，待她疲倦不堪才将她抱到床上。
　　独孤蔓殊睡梦中噩梦不止，杨坚在一旁将她叫醒了。她有些艰难的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向杨坚，很快，眼睛不听使唤的又合上了。杨坚轻轻的抚上了她的脸，柔声道：“夫人，别睡了。起来随我出去一趟。”独孤蔓殊微张着眼睛看向窗外，夜色凝重偶尔伴着几声虫鸣，她不解的抬眼看向杨坚问道：“这么晚了，要去哪了？”
　　杨坚边说边将她扶了起来，“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去给你拿衣裳过来。”独孤蔓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看着杨坚在一旁给她挑衣裳。换完衣裳之后，杨坚又给她梳了个发髻。因为太晚了，他们并没有惊动侍女。
　　府门口早有马车候着，杨坚牵着独孤蔓殊上了马车。“夫人，你再睡一会。到了我叫你。”杨坚将她拢入自己怀里，柔声说道。“夫君，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独孤蔓殊轻声问道。杨坚轻笑了两声，道：“大概是不常走夜路，有点怕。”独孤蔓殊看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嘴角也轻轻的扬了起来。
　　他们没再说话，路上静的只剩下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杨坚掀起车帘走了出来，独孤蔓殊则跟在他身后。她皱了皱眉，问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哪里吗？怎么深更半夜的带我回娘家。”杨坚忽然走到她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白簪花插入她的发髻中。独孤蔓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禁锢进了怀里，他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夫人，父亲，他走了。”
　　独孤蔓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眼眶里豆大的泪珠‘啪嗒’一声滴在杨坚的肩头上。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他们站在那，谁都不曾动作一下。过了半晌，杨坚有些艰难的说道：“娘亲，娘亲...也随父亲去了。”独孤蔓殊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所幸杨坚反应的快，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杨坚见她面无血色，泪水无声的流着，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那样疼痛。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她的疼没有人能感同身受。他能做的只是默默陪在她身边，让她不至于觉得太孤单。
　　过了半晌，她用尽了所有力量才慢慢的站了起来。她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杨坚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他们一步一步的走到独孤府大门前，独孤蔓殊却停住了脚步不再前行。扶着她的杨坚关切的问道：“怎么了？”独孤蔓殊摇了摇头，却始终不再前行一步。
　　杨坚将她揽入怀中，安抚道：“没事的，我一直都在。”独孤蔓殊抓紧杨坚的袖子，声音颤抖的说道：“我...我害怕。”杨坚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道：“夫人别怕，我在呢。”独孤蔓殊鼓起勇气继续往灵堂走去，她艰难的走到了灵堂，当看到并排而放的两副棺木，整个人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她疯了一样的扑了过去，她的动作太突然，杨坚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趴在了棺木上。独孤蔓殊见到独孤大人和崔氏毫无生气的躺在棺木里，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了起来。杨坚快步上前将她从棺木上掰了下来，“夫人，你这样会扰到父亲和娘亲的。”独孤蔓殊忽然凄厉的笑了起来，“他们都不要我了！哈哈哈，他们不要我了，他们怎么那么狠心丢下我，他们都走了，那我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她说完又旁若无人的大哭了起来。
　　杨坚将快要失去理智的她扶到了灵堂外，“你大声的哭吧！哭出来会舒服点。”独孤蔓殊伏在杨坚的肩头上更加不管不顾的哭了起来。
　　天边慢慢泛起了鱼肚白，独孤府里的人开始忙碌了起来。独孤蔓殊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一样，眼神空洞洞的跪在灵堂前，像是世间所有的事与物与她再无干系。忽然，门口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是萧安跌跌撞撞的爬了进来，她本以为已经流干了的眼泪这时又开始掉了下来。萧安在人群里找到了埋头抹泪独孤蔓殊，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极力压抑的悲痛。她的长姐独孤氏没有回来，阿芷回来说她得知独孤府的噩耗昏死了过去，太医诊断说是怀了身孕。宇文毓怕她伤心过度影响胎儿，所以没让她回来。
　　独孤大人葬礼的寂寥没有人会觉得意外，虽说他是自缢身亡，但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所以，没有人活得不耐烦这个时候前来独孤府。更何况，独孤大人一走独孤氏便注定要没落。所以，就更没有人愿意来趟这趟浑水。但也有人不怕趟这趟浑水，那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太师宇文护大摇大摆的走进灵堂，声音悲戚的说道：“独孤大人，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说走就走，我不过是与你玩笑几句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你可是我朝不可多得的栋梁说没就没，这还真是令人惋惜。不过，你与夫人伉俪情深还真是羡煞旁人。”众人见宇文护都是敢怒不敢言，没人上去跟他搭腔，他自言自语了一会觉得没趣就离开了独孤府。只是离开前叫杨坚出去了一会，至于他们聊了什么，没人知道。
　　独孤颎在府里忙进忙去，到了傍晚才和她们坐到了一起。“阿蛮，别忘了你还有我们。即便我们以后不住在一块，但我们始终都是一家人。”高颎轻声说道。萧安也跟着说了起来，“阿熲说的没错，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改变的。”杨坚则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们，偶尔给他们添点水。
　　“阿熲，你改回高姓吧！独孤大人不在了，你若是仍姓独孤只怕有人会排挤于你。可即便是父亲已经不在了，但太师断然不会轻易放过独孤家。这一点，或许你早就想到了。所以，没必然受这无辜的牵连。”“只是...”独孤颎想要说什么，却被独孤蔓殊打断了。“我明白的，阿熲。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独孤大人也知道。独孤大人也不会愿意看着你被牵连，他一直都希望你平步青云，造福社稷。”他点了点头，也是从这一刻，独孤颎变回了高颎。
　　辅城王府，宇文邕命人拿了个火盆，他朝着独孤府的方向鞠了三个躬，然后蹲在火盆前开始烧纸钱。看着火苗熊熊燃起，他不禁叹了口气，自古忠臣难善终，就连独孤信这样的人尚不能自保更何况是其他人。北周若是让宇文护继续这样为祸下去，怕是命数不久矣。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星空，紫薇星动，只怕是要变天了。
　　独孤大人下葬之后，独孤家的家眷都被流放了，而独孤蔓殊因为是杨坚的妻子才免于被流放。独孤大人去世的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孝闵帝宇文觉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驾崩了，宇文毓在宇文护的拥立下登基当了皇帝，而独孤氏便顺理成章的被封为了皇后。但这些都不是独孤蔓殊关心的，她最关心的是她的小外甥。
　　独孤蔓殊三天两头的往宫里跑，杨坚见她只有从宫里回来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便也随她。于是，他每次都准时处理完了公务，然后去接她一起回府。于是，他便成了同僚口中的‘惧内第一人’。
　　马车里，杨坚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自己也跟着乐了起来。于是笑道：“皇后娘娘快生了吧？”“是啊！下个月就要临盆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做姨娘了。”独孤蔓殊开怀的笑了起来。杨坚握着她的手笑道：“你这么喜欢孩子，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啊？”独孤蔓殊将手抽了回来，“这不得怪你自己，还问起我来了。”“是是是，怪我。夫人别生气！但大夫说你的身子比较虚，那也得调理一下才行啊。”杨坚生怕她会生气，小心翼翼的说道。
　　独孤蔓殊抬头定定的看向他，然后说道：“嫌弃我了是吧！停车，我要回娘家。”“别啊！你这老是回娘家，阿熲看到我们都烦了。”杨坚拉着她的手说道。“独孤府被空置，全长安就我跟长姐两个人姓独孤，那我回娘家不去他那还能去哪！”独孤蔓殊甩开他的手。
　　“我不是不让你去，但你也不要去得太勤了。你去了我也得跟着去，你又不让我跟你一个房间，他那边本来房间就不多，我们这样会让他很为难的。”杨坚笑了笑说道。“那你不要来不就行了，我回娘家有你什么事。”独孤蔓殊继续说道。
　　“怎么会没我的事，你从来就不愿意让侍女跟着，萧安又不在长安，那只能由我来贴身侍奉你了。”杨坚继续的谄媚道。“等等，你怎么知道萧安不在长安的？”独孤蔓殊有些防备的看着他。杨坚干咳了两声，“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自己人。萧安是什么人，她要是在长安必定会来霸占你。所以，这一点我还是敢肯定的。”
　　独孤蔓殊正色的看向他，问道：“你还知道什么？”“青竹山！”杨坚轻轻的吐出三个字。“知道的还挺多的，就不怕我把你灭口了？”独孤蔓殊瞥了他一眼。“反正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杨坚可怜兮兮的说道。
　　“油嘴滑舌！说实话，你是怎么知道青竹山的？”独孤蔓殊抬眼看向他。“你夫君又不是傻子！你们往青竹山那边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了。而且，我的护卫还亲眼看到你们能安然无恙的上下山，所以青竹山的动静不出所料就是你们传出来的。”杨坚顿了顿，然后，又说道：“我知道青竹山的时候挺为你高兴的，也因你是我夫人觉得很自豪。但却开心不起来。”
　　“我并不是有心要隐瞒你，而是我们本就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除了我跟萧安，你算是唯一知道青竹山是我的，现在满意了吧？”独孤蔓殊轻轻的舒了口气。“不满意，这还是我自己察觉出来的，又不是你主动告诉我的。夫人，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杨坚定定的看着她问道。
　　“说什么呢！这跟信不信任有什么关系。我起初是想静静的去做点事，事情还没成功前我不想大肆宣扬。而且那时候独孤家正在风口浪尖上，要是让太师知道，你说他会怎么想。即便是现在，我也不能让外界知道青竹山的主人是姓独孤的！如果你问了，我不承认那才是隐瞒。现在心里舒服点了吗？”独孤蔓殊无奈的笑了笑。“嗯，算是好了点吧！但你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杨坚轻声说道。“行，答应你！”独孤蔓殊回应道。
　　他们的马车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处，街上只留下来往匆匆为生活奔波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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