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時

　　對來信者昭然若揭的意圖默契於心的兩人乖乖的將《一蓮託生品》重新謄寫，但是進度極緩，以比烏龜爬走於泥濘的更慢的速度進行。談無慾堅持一天只念一頁，蒼也老實的一天只寫一頁；雖說正本就在藏經閣裡，隨手可得，卻從未動過它的主意。
　　對此，談無慾是預料之中的滿意，反正是別人吃飽撐著沒事找事做，不必認真的跟著發瘋；何況後來耐著性子把那堆長長長的問候看完，他就更確定某閒人十成是藏龍的日子過得太無聊才寫一堆廢話，甚麼「眾所周知事業成功的男人絕大多數都用情不專後宮成群是常見的為了避免喜新厭舊被人掃地出門還是趕快回來吧琉璃仙境多一雙筷子不會被吃垮的無慾天也收拾妥當了要懂得替自己的下半生打算才行啊」……末尾附上一紙擬妥贍養費與監護權種種條件的離婚協議書。
　　信件請人轉交，結果內容是挑撥轉交者的另一……唉，不管什麼頭銜啦！天底下只有無良蓮花才幹得出這種缺德事，也只有不知道是做人太好或者境界太高的黑色道子才會看了那疊信卻無動於衷，聲色自若。思即拆信當晚的情景，臞瘦的頰竄起丹砂之色。
　　那副「你絕對不會簽的所以毋須憂心」的篤定態度令談無慾莫名無措，為什麼一臉成竹在胸的表情啊？他這麼容易解決，讓人三兩下就吃得死死的嗎？
　　這廂的談無慾默默望天，那廂的蒼正和銀鴒閒步於扶疏枝葉間，好不悠哉。
　　「絃首在發甚麼呆呢？每次一走到這兒你都不說話。」讀不出平靜臉孔下有何情緒，環首瞧了瞧四周的桃樹，置於記憶底部的過往漸漸浮上腦海。
　　那群孩童總是背著師長偷偷摸摸的跑進樹林深處興奮做著會被狠狠處罰的事情，像是笨手笨腳的研究水袖要怎麼拋甩才優美、雲手怎樣翻劃才架式十足、生旦淨末丑的身段該當如何……明明誰也沒有去過苦境一睹伶人風采仍兀自討論個不停，為了一句詞怎麼唱可以大打出手，事後還得集合眾人之力遮掩青紫的傷痕以免被發現。
　　喜歡玩耍是不是每個嬰孩的天性呢？兒時無憂無慮的肆意嬉戲，是當真不懂世事，或者潛意識裡了解長大後會被剝奪任性的特權，所以要趁來得及的時候快些揮霍歡愉？
　　問號乍現，欲開口時見到帶繭的厚掌撫過一株株桃樹，抬頭一望，青黃無力的輕輕停駐於鼻尖，拿起細看，乾癟枯萎的姿態不具絲毫生氣。
　　目睹雨絲風片潤澤了萬物碎落了殘葉，小小的心靈不禁揪緊。
　　「妳有趕上這件事吧？」清淡的語氣，似是不經意，又似是魂魄正飄浮於另個時空。
　　「嗯，在我來後的隔年。紫師兄說玄宗不乏奇花異卉偏偏缺了桃紅，硬是要尋一大塊的空地種植，宗主被鬧騰的沒法子，給了一大包的樹種，要他自個兒看著辦。」美好回憶令銀鴒沉醉了，「那袋種子重的要命，紫師兄牙咬緊了扛在肩上，走沒幾步路就摔跤，卻倔得要命，不許旁人插手；還是金師兄好說歹說哄他，大家才被紫師兄准許幫忙的。」
　　和煦的微笑，是讚美女娃的記性，亦是留戀於彼時的歡樂，「不巧那年春季乾冷異常，連著個把月不見降雨，所有人都在煩惱桃樹發不了芽。」
　　「還有人在暗地裡質疑宗主呢，覺得他老人家算準了會連月不雨，才在這年春天答應紫師兄的要求，存心要讓大家碰壁之後死了這條心。」越說越起勁，五官眉飛色舞了起來，「每個人起床後都先來這看看，下課後也往樹林跑，紫師兄更絕，索性課也不上直接守在這兒，被宗主懲罰了好幾回都不當一回事。種子破土發芽後大夥開心了十來天，為了這樁大好的喜事，首次無異議的通過搬演《桃花扇》來慶祝。」
　　說到興頭上的銀鴒盯著含笑臉龐沒有藏好的、眉宇間的絲絲皺痕，喏喏問道：「怎麼了嗎？」
　　蹲低，梳理好一縷縷因風而亂的髮辮，「初相逢的那時，妳可以繼續沉睡不醒的，為什麼最後選擇睜開眼睛呢？」
　　想也不想的回答：「因為你們很吵啊。」
　　「還有嗎？」
　　嗯了長長一句，緩緩說出開始新生活後的感覺：「事情這樣就這樣子了啊，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要一口氣還來，日子就得接著過。」
　　「是啊，日子總是要過下去。」抱起嬌小的身子，一隻手撫著樹幹上的淺淺裂痕，深邃的目光洩出了點點茫然，低聲問人，亦是自問：「可為什麼，今年桃樹遲遲不開花呢？」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滄田變成海。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踩踏金陽餘熱歸來，不若往日的寧靜使蒼的腳步遲疑的掉轉方向，愈走，散佈的落葉愈見堆積，淹沒了光滑的青石板。東風撥弄樹梢嫩葉的聲響無礙於蒼對伊人細語的捕捉，果不其然，在層層綠意遮蔽的枝頭上找著了髮髻高挽的人。
　　看安穩坐著的身影十指不住在枝幹間穿梭，加以三不五時便有樹枝和葉子落入坑洞，好奇詢問：「你這是在忙什麼？」
　　專心一志的談無慾低頭瞄了下不知何時出現的道者，「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不急著要他答話，目光鎖定樹枝上蹦蹦跳跳的白鳥。她修練成人身後便很少再變回原形了，今天還真難得。
　　「好了，大功告成。」重重大吐一口氣，取下手套撫摸身旁小鳥柔軟的羽毛。
　　享受著柔柔撫觸的幼雛玩性突起，化作人形後雙腳一蹬跳了下去，粉藍衣袖自上而下畫出一條筆直的長線，停止在一雙有力的臂膀中。
　　開心的想順勢撲進熟悉的胸膛卻被拉遠，不滿倔嘴的小臉和略帶責備的神色對峙，不到片刻女娃自動俯首認錯。
　　「人家曉得你一定會接住啦。」唯唯諾喏的辯解抵不過嚴厲的瞳，乖乖再補上一句話：「以後不敢了。」
　　鬆開手讓銀鴒站好，替她擦拭頰邊的汗水，「再怎麼十拿九穩也不該輕易涉險，萬一受傷，可是會後悔莫急的。」
　　「我會記住的。」
　　一躍而下的談無慾默不作聲，把樹枝剪放在一邊，鏟土填平小洞，萎縮的殘根以及病葉盡數被泥沙掩埋。
　　蒼見著脫下手套的十指，眉峰聚攏，對挨教訓的小姑娘道：「麻煩妳跑一趟，把藥箱拿進房間，可以嗎？」
　　左看又看，沒發現任何傷口，「絃首，你生病了嗎？」
　　「快去，待會兒再解釋。」
　　衝離的背影消失於視力可及之處後才不以為意的開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傷，你也太小題大作了。」
　　托起削瘦的掌，輕撫手指上細微的裂痕，「有勞你了。」
　　略感赧然，「只是修剪多餘的枝葉罷了。」
　　那些陳年枝幹比設想的還要頑強許多，時不時就刮劃他的手，幸虧在手套防護下免去被狠狠割刺的危險，一道道的微小傷痕仍舊少不了。
　　「為什麼今年桃樹遲遲不開花呢？」愁眉苦臉的銀鴒突然丟出的問題讓他莫名奇妙，聽她一五以十娓娓道來才明瞭蒼連日踟躕桃木下的緣由，觀察幾回，確定刪減旁枝蕪蔓便能改善，就這麼捲起袖子挽起髮絲幹了一下午的活。
　　些微的刺痛拉回心神，此時雙手浸泡在熱水中，潔淨紫帕鉅細靡遺的擦過每一吋皮膚清洗傷痕，接著用毛巾吸乾水分，打開藥箱準備包紮。
　　「隔幾天就會好了。」
　　「但還是要小心處理，以免傷口發炎後患無窮。」
　　抗議既然無效便不再多言，配合的讓膏藥與白紗層層包裹細長的手指，兢兢翼翼的動作令他覺得好笑之餘亦感窩心。
　　大功告成，站起身的談無慾不期然被扯入剛剛銀鴒想撲進卻失敗的地方，掙扎未見，僅有幾句嘟嚷。
　　「我才忙完，渾身臭汗耶。」
　　放下銀絲任其飄動流瀉，蒼捧著骨節嶙峋的手，由著眸子毫不保留的吐露心聲，波光粼粼間轉動的紫色珠子懾住了抽回十指的動作，談無慾吶吶無語，頃刻只覺得耳畔熱氣和輕喃細語清晰的重重敲擊在心版上。
　　「謝謝你。」

　　提著燈籠巡視門戶的人遠遠望向桃樹的位置，改了回房的主意，踱著步子走進入夜後鴉默雀靜的森林，果不其然於遍地黑影搖動裡見到了另一個尚未安歇的人，難得卸去華貴衣冠的束縛，淡色長髮任憑飄揚飛舞，氣勢滅了七分，不似一派之主，倒似優游自在的文人雅士。
　　「白天還看不夠嗎？或者是不相信談無慾拾掇園藝的技巧？」
　　拉起被紗布一圈圈纏住的手，蒼接過燈籠，比了比最左邊的那一株，「銀鴒有沒有對你提起這是誰種植的？」
　　「不是你們一塊種下的嗎？」
　　「這是塵音栽種的。」行至桃木面前，按照順序詳細介紹，腳步亦跟著挪移，「這是赭杉，這是白雪飄，這是九方墀，這是荊衣，這是鎏影，這是黃商子，這是翠山行，這是雲染。」
　　指著最右邊那顆，「這定是你親手栽下的。」
　　點頭，「那天大家隨便找個位置後就拼命挖土，以為要種很大很大的樹，土一定要挖得很深很深，幸虧師父在旁邊提點，不然種子就會因為埋得過深，吸收不到空氣直接死去。」
　　緬懷不已，眷戀不已，故而不忍攀折吧。之前總感到異樣，既然栽植了許多年月，理當懂得修去過多的枝枒使桃花樹可以根壯葉茂的基本道理，怎麼會任其枯榮呢？原來是因為捨不得啊！
　　聆聽自己未曾經歷過的樂趣，不截斷，不打擾，只是凝睇沉浸於回憶中而格外生動多彩的俊容。
　　真的非常重視，才會不厭其煩的對自己聊起讓歲月帶離許久的小事吧。笑笑反握五指，「我預先在每棵樹下都挖了個洞，剪下的枝葉都掉進去然後掩埋，雖說無可避免的會在泥土裡腐朽，可是將來樹便有足夠的養分開花結果，也算是一種化作春泥更護花吧。」
　　談無慾捧住蒼的手，像蒼捧著談無慾的手－－彷彿掌心捧著的是寶物一般，道：「你放在這兒、一直珍而重之的東西，遭破壞了嗎？」
　　攤平的指頭收攏，作答的同時察覺開春以來包圍周身的落落寡歡被一點一滴驅逐出心房，縱然更深露重亦不覺涼意。
　　「所以不是只剩下你念茲在茲，他們絕對也分毫不忘的。」即便無法在同一個世界裡再度並肩欣賞桃紅綻放，卻誰也不會遺忘經歷過的悲喜。
　　有些東西，現世消逝不等同於永遠失去，仍能以別種方式歸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莫不以此法則運行不息，輪迴的奧秘莫過於此。
　　寬大的手掌捧住削瘦的臉頰，四目膠著，鼻息糾纏，萬籟俱寂的今晚，高懸的銀盤映出了蒼和談無慾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笑容。
　　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欄杆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臺，笑斟玉斝，人生幾此見佳景？惟願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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