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時

　　「喂喂喂，澆這麼多水，你存心想淹死這株桃樹啊？」
　　「今年的氣候恁怪了，都幾月天了還冷風颼颼的，半滴雨也沒下，我是怕它們水氣不夠，春季還沒有過完就先枯死了。」
　　「說的也是，也不曉得老天爺搞什麼鬼，存心和我們作對似的，才剛種下樹苗就撞上連月乾涼，可算算日子，早該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啦。」
　　「應該只是恰巧吧，前輩們都說『春天後母面』，三月的天氣本來就比較難以捉摸，冷熱不定也是常有的事情，大家多費ㄧ點心思，小心照料剛發苗的桃樹就無須多加擔憂了。」
　　「你這根木頭不是沒有經驗嗎？怎麼說得頭頭是道？喔，我知道了，木頭與桃樹也算是同ㄧ物種嘛，怪不得曉得該怎麼處理。」
　　「不是吧，這些天他在藏經閣裡翻了一大堆的書，什麼《庭園名花八品》、《農政全書》都從老到尾ㄧ字不漏的看了遍，肯定是讀書有了收穫才這麼說。」
　　「天啊，你是嫌老頭們每天交代的功課不夠壓榨精力，還自己鑽進書堆裡頭去，莫非木頭的前生是書蠹？啃一輩子的紙太少，這輩子重操舊業。」
　　「要叫老師，他們可都是……」
　　「行了行了行了，我知道那些走路慢說話慢只有張嘴吩咐弟子做這做那時才快的那群人通通是我們的老前輩，年紀一大把了仍不辭勞苦作育晚生，一心只求能為玄宗多教出幾個出類拔萃的英才，所以我們這群剛拜師的學生要心懷尊敬以及感激，萬萬不可褻瀆長上，對吧？」
　　「知道爲什麼還常常故意犯規呢？這麼聰明伶俐的腦袋，卻老裝著一些古靈精怪的念頭。」
　　「有什麼不好？一成不變的生活光用想的就覺得嚇人；再說了，你有時不也說這樣子挺好的？」
　　「我的意思是說有朝氣的過日子很好，並非指成天闖禍很好。」
　　「你們還要繼續討論下去嗎？我們都已經澆完水，要走了喔，再不快點月亮都要出來啦！」

　　重到紅樓意惘然，閒評詩話晚春天。美人公子飄零盡，一樹桃花似往年。
　　稀疏的葉子、零蕪的枝枒，映入沉沉的瞳，卻停在表面，未曾到底。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駐紮著的，是鮮活如昨的ㄧ顰ㄧ笑。
　　片片青黃不抵陣陣呼嘯，終於身不由己的飄零，偶然刮過冠玉面容，未留下碰觸的痕跡，他也全然不介意越見強悍的寒風。
　　這種時候，心底對冰與冷已經不再有任何感覺了。
　　「我找到你了！」輕快的高昂音調顯示用不完的活力，兩隻軟軟的小手捂住不眨不動的眼皮，語氣含夾偷襲成功的得意。
　　覆上那雙手掌，「這樣很危險的，快點下來。」
　　從後圈住頸子，頭枕在寬廣的肩膀，嘟嘴回道：「才不會，有人抱住我呢。」
　　轉過身，看見滿臉笑意、環住銀鴒腰身將人抱得高高的談無慾，蒼終於控制不住唇的弧度：「怎麼連你也跟著胡鬧起來？」
　　鬆手，不以為然的回答：「成全她的ㄧ個小小心願又何妨？反正無傷大雅嘛，你不也被抱得挺開心的？」
　　接過柔軟的身軀，對窩在自己胸膛享受溫暖的小女孩感到不解。記憶裡，師弟妹們可不曾這麼黏人過，縱使年幼的時候喜愛惡作劇，長大後自然就不再緊緊黏著人了，這孩子倒真是個特例。
　　「絃首，你剛剛動也不動的站著，做什麼呢？」
　　黯淡之色稍縱即逝，「沒，該吃晚飯了，對吧？再不快點飯菜就要涼掉了。」
　　對上瞇成直線觀察自己的鳳眼，心知肚明安撫的說詞對他起不了作用，給了個『晚點再說』的眼神，握緊偏冷的掌心往飯廳走去。

　　「『煙滿郡州，南北從軍走；嘆朝秦暮楚，三載依劉。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徘徊久，問桃花昔遊；這江鄉，今年不似舊溫柔。』」甫沐浴完畢的談無慾瞄著出神的臉龐，了然神遊的魂魄絕對沒有意識到自己進入房間，啟唇吟唱出剛剛的揣摩心得。
　　自書本裡抬起頭，睫毛連連眨動，無焦距的眸對上閃爍精光、聰慧的眼，確定入耳的確確實實是一段唱詞，詫異問道：「你是怎麼學會《桃花扇》裡的曲子？」
　　「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調皮的用孔老夫子的話回答，笑道：「怎麼？談無慾就不能多才多藝嗎？只能成天沙場爭鋒不可？」
　　「不是這個意思。」琢磨合適的詞彙，「只是沒料到你會對這些消遣的玩意兒有興趣，還學得有模有樣，毫不含糊。」
　　哼了哼，「六絃之首亦不遑多讓，聽得懂就表示閣下也是此道中人。」
　　「小時候給人逼著學了一點，還有些印象在。」
　　委實被蒼的答覆嚇到，若有似無的啊了聲，不禁異想天開起來。玄宗甚麼時候有教門徒唱戲的傳統？莫不是當茅山道士收妖維生太不容易，未雨綢繆，多學著點好走跳江湖混口飯吃吧？
　　看著談無慾轉來轉去的眼珠子實在止不住笑意的蒼細細說明：「小時候荊衣總有法子從苦境弄來奇奇怪怪的玩意，有段時間迷上了唱戲；和我們打賭，規矩是輸家要服從贏家的話。」
　　很順的接下話頭，「然後你們統統輸給他一個，只好乖乖的趕鴨子上陣；沒有人教，自己鎮日捧著話本死背台詞，看譜硬練，慢慢摸索出這些曲子的腔調與唱法。」
　　「當時大夥都疑心荊衣作弊，可是誰也拆穿不了他的戲法，只好陪他瞎鬧；再大一些後擔子變重，抽不出時間遊戲，便從此荒廢了。」
　　猶記初次在苦境看優伶翩翩起舞時，舞台上恩怨糾葛兒女情長，舞台下冷冷淡淡坐觀紅塵。蹙眉，甩袖，私語，清歌，旋轉；恍恍惚惚，如夢似幻，自己都分辨不清究竟身處何地，人間何世。
　　心口抽了幾下，談無慾出聲拉回思緒陷入過往的人：「尹秋君最愛的是哪一齣戲？」
　　「最著名的痴心女子負心漢，《鍘美案》、《王魁負桂英》一類的。」眸子難得閃著淘氣，當時、當時……當時啊，縱然人事已非，仍是一想起來就遏止不了笑容浮現。
　　「照他的個性推敲，八成會設計昭穆尊當秦香蓮，自己樂不可支的當陳世美，演拋棄糟糠妻的橋段時特別開心。」
　　「還特別喜歡叫雲染扮成包公的樣子，赭杉當驕縱刁蠻的公主。」
　　雙目晶亮，「這麼有趣的事情卻未曾聽銀鴒說起；哈，無妨，明日我自己向她挖掘你們小時候的秘辛。」
　　「她最近怎麼變得比以前更黏人了？」
　　「小孩子不都是這樣嗎？脾氣一陣一陣的。之前喜歡拿筆到處寫寫畫畫，黑成一團的塗鴉沒人瞧得懂，還累得我和你洗牆刷牆忙了大半天；現在老纏著要人抱她，不答應就扁嘴掉眼淚，活脫脫就是個折騰人的混世魔王嘛！」用毛巾將濕漉漉的髮絲拍乾，談無慾的回答語氣裡半是埋怨半是好笑。
　　「你功體未復，本該專心調養的，如今卻讓你分心照顧她，實在說不過去。」
　　對客氣的態度不以為然，哼道：「養傷不等於廢人，好嗎？一個小娃娃能添多少麻煩？再計較這麼一點小事，未免太婆婆媽媽了。我倒是十分好奇，你照顧師弟妹們的經驗豐富，有沒有碰過這麼頑皮的？」
　　蒼愣了一下，漫天飄絮以及萬千飛紅一閃而過，緩緩道：「哪有不愛動的小孩？其實都相差無幾，真要說頑皮的話，大概是紫荊衣吧，但那不算孩子脾氣，而是天性如此。」
　　「是啊，尹秋君的做事瞻前不顧後並非欠缺考慮、思量不周，相反的，他是屬於明知結果如此卻依舊會這麼做的人，縱然任意妄為，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細細梳理銀白長髮，由鏡中準確捕捉到瞬間失神的談無慾狀似不經心的說。
　　取出袖口里的信件放在桌上，「這是今日收到的，指名要交給你。」
　　不過片刻便溢滿房間的濃濃蓮花香味讓談無慾半晌無言，再開口時聲音過分的平靜。
　　「寫了甚麼？」
　　搖頭，「吾並未拆閱，無從得知。」
　　「你可以打開來看，不用擔心會有損君子風度，因為收件人無所謂。」
　　還想說些甚麼的蒼在強制眼神下終於屈服，抽出信封裡的厚厚一疊素箋迅速閱讀，最後一張紙令他幾不可察的頓了下，瞇眼看個仔仔細細。
　　「素賢人說為了療育新傷亟需借重《一蓮託生品》裡的某段記載，但手邊無書，只好勞你抄寫下來寄回苦境。」長話短說，要是把信一字不漏的唸完，大概要天亮了吧。
　　冷冷的問道：「請問一下，根據玄宗在苦境的分支傳回的消息，一代神人的近況如何？」
　　「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再請問一下，一個生死未卜又下落不明的人，哪來的閒情逸致寫數十張紙就為了請教這麼點小小小、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而且他不是看過書嗎？雖然自己只讓他翻閱過一回也沒有送他一本，那真書藏萬卷的腦袋會因此而記不得？
　　低低輕笑，決定還原情況，「其實素賢人寄來的信有兩封，一封給你，一封給吾。兩封信函的內容相去不遠，不過寫給吾的精簡許多便是。」薄薄一張紙而已，相當言簡意賅，倒是寫給無慾的充滿素式關懷，附件更是值得玩味。
　　「明明知道信會先交給你這個沒背過《一蓮託生品》的人，仍舊不厭其煩的重複寫同樣的話，素神人是忙到神經錯亂了？或者上回重生時腦袋沒有接好？」
　　在鳳眼的瞪視下不疾不徐的回應：「該是預料到你不願幫這個忙，先讓吾知道，希望可助他一臂之力吧。」箇中深意，該是以此做為藉口打探一下師弟的近況吧。
　　「既然心裡有數，幹嘛還乖乖跳進他挖的坑洞裡頭？而且是幫忙陷害我耶。」
　　凝眸半晌，似是嘆息般輕輕道：「不管怎麼說，終歸是唯一的同修啊。」
　　氣息霎時停滯，胸口持續發疼發悶，彷彿有甚麼東西炸了開來，沉甸甸的壓著，漲得人難受。
　　「那傢伙一定是算準這點才會使陰的。」咬唇低喃，此刻倒真的惱恨叢生，明明就知道還……欠罵！
　　勾扯出一個笑紋，「再好好考慮吧，最終決定權在你，吾不勉強。」
　　使勁將蒼的臉頰向兩邊拉開，怒意竄升，不手軟的顧慮力道，「別用這種難看的表情和我說話，好不好？心情都被弄差了。」而且是很差，非常非常差。
　　絲毫不在意隱隱作痛的頰，握住沒有肉的手腕，「說定了？」
　　鬆手，負氣轉身，由牙縫幾出字句：「我唸，你寫。」
　　「好。」不顧渾身散發出的強烈抗拒氣息，了解談無慾妥協緣由的蒼收緊了手臂，鎖住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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