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羽北夏

　　第十四章·似是而非
　　Ⅰ去百沧的时候是刚刚五月，转眼六月也过去，一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毕业了。
　　除了单若又接洽了几家日敛的生物研究所，现在还没最后决定之外，Winter的大部分朋友都选择继续在之前实习的地方继续做下去，Winter自己也是回到过城，在已经干了快一年的那家后翎也就职的广告公司正式工作。真正工作起来不算轻松，因为公司规模不大，说是工作室更恰当一些，接的业务内容倒很繁杂，从装裱、平面设计到处理图纸，偶尔还要出去画个壁画或者涂鸦什么的——比如像上次到樊之鹜家新开的那家酒吧那样，所以公司里面每个人都是身兼数职，十八般武艺在身，随时准备应付各种定单上的任务。
　　这天Winter刚把定制的金银菲林送去印，回头到办公室居然看到凌因雾抱着一个小男生在翻自己桌子上的画册。因雾看到Winter进来，眉开眼笑地招呼她道，
　　「看，我儿子，怎么样？长得帅吧。」
　　Winter瞪着面前至少有五岁的小孩，下巴都快丢下来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这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因雾翻了个白眼道，
　　「姐姐我今年已经整整二十四岁了，非得有个五岁的儿子也不是没可能嘛，你干吗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Winter出了一口气，凑过去盯着小男生精致的小脸看了一会，不由啧啧感叹道，
　　「祸害啊祸害，小小年纪就长——」
　　边说边回身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手上抽出新的定单来看，嘴里向因雾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哦？」
　　因雾把小男生放到地上，他脚一触地就一溜烟窜到旁边的办公桌底下没影了。
　　「别管他，没事。」
　　Winter被吓了一跳，就想要站起来去找人，因雾摆摆手表示不用担心，果然话音未落他又从办公桌另一头冒了出来，手脚并用试图爬上办公桌。
　　「他叫连醴，是连惘的侄子…还是外甥？！忘了，反正是亲戚的小孩，寄我们家住几天的。」
　　「连理？哇，喜结连理的那个连理？」
　　因雾又翻了白眼，但是Winter没注意到，她完全被连醴激烈的反应吸引了视线。刚才两人说话间不知他怎么就爬上了几张拼起来的办公桌面，似乎是听到Winter刚才说的话，坐在桌面上小脸立刻就垮下来皱成一团，接着嘴角一撇——Winter几乎以为他就要哭起来了，谁知道他竟然爆发出惊天动地地一声尖叫，那声音足够把隔壁三个办公室的人都吸引过来。
　　「这……」
　　Winter的脸也垮下来，求助地看着因雾，因雾一摊手道，
　　「他最讨厌别人以为他名字是「连理」了……是，我也中招过，所以你以后最好叫他的英文名。」
　　因雾边说边扯过一张纸，抓来旁边的马克笔刷刷两笔写了什么推到Winter面前，Winter拿过来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四个字母，「Alee」。
　　「…这怎么读……？」
　　Winter看了一会，苦恼地抬头看因雾。
　　「阿里，恩？明白了吧。」
　　「这样啊。…我恨在名字上大费周章的人！」
　　因雾看着Winter在一边咬牙切齿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又说，
　　「说来我还建议过我一个姓兰的朋友他女儿应该叫兰蔻来着…」
　　她摸摸额头，
　　「结果他说我有了小孩不管男女都应该叫连累……」
　　Ⅱ标准下班时间五点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Winter和凌因雾才一起踏出公司的大门，一路上两人都在重复着类似「我白给你加班啊快拿钱来」和「我倒想要啊你让我向谁要加班费去」的对话。
　　到了最近一个等红绿灯的地方两人挥手告别，因雾带着连醴小朋友去找连惘一起看电影，Winter则慢悠悠晃去自半个月前返回过城后还没去过的「THE TUBE」。算算日期，今天吧台应该不是那个多看几眼都能让人冰冻三尺的冷脸女王琉当值，既然晚上没事，那就蛮过去看看。
　　Winter到「THE TUBE」的时候酒吧刚刚开始营业，里面的顾客还很少，正好也在当班的收银员Ben就借机过来闲聊。扯了几句话之后Ben突然想到什么，一拍手对Winter道，
　　「Kar啊，我跟你说啊，你前几个月……我看看，差不多是四月份吧，回日敛之后，你男人就带着小三来我们TUBE了哦。」
　　Ben看着Winter自己嘿嘿干笑了几声，很不满意对方没有自己预料中的反应，不管是大呼小叫也好涕泗横流也好，可她怎么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Winter给他这话说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才在Ben期待的眼神中冒出了一句，
　　「……「我男人」？！你是说，…？」
　　「天啊，我的妈……！」
　　Ben满心的八卦念头被Winter瞬间噎死，他皱着眉头深吸了几口气作抚心状道，
　　「你就装无辜吧你，上次来喝醉了抓着你不放后来你还自己处理掉的那个不是？」
　　Winter转着眼珠想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指的可能是后翎，遂故意叹了一口气道，
　　「那哪里是「我」男人哟，我是百追不得手啊。」
　　Ben终于满意，脸上一个巨大的「我就知道」的表情，愉悦地对刚才叙述的事件继续补充细节。
　　Winter听了一会，Ben的描述逐渐印证了自己之前的判断，他说的那个所谓的小三估计就是崔微，觉得没什么听的意义了，于是兴趣缺缺地漂移了注意力。
　　觉得口袋里手机振动起来，Winter伸手掏出来一看，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上面说，周末带瑞米去放风，有空是否同行？Winter看着屏幕愣了几秒，倒没费什么力气就想起了那只表情凶狠第一次见面就扇了她一脸羽毛的隼和那个有点奇怪的宠物店老板暮山。她存了暮山的号码，接着调出日历看周末的安排，发现时间空余便迅速回了信息答应邀约，收起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而Ben仍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聒噪。
　　Winter正盯着柜台上的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酒神游太虚，幻想瑞米变成烤鸡的样子，还没自己乐着，本来左耳进右耳出的Ben的声音突然窜进大脑：
　　「……那女人态度恶劣着咧，那男的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她，还臭脸一张，…就跟我们琉琉差不多！好象他们之前事情还蛮复杂的，我就听到那女人说，…好象是「就是因为你跟他长得一样！只有这个！」，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声音大得半个酒吧都听到了，最后她甩手走人，那男的……」
　　不对。
　　Winter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后翎和崔微青梅竹马，这是众所周知的。不管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干脆是有什么原因才在一起，都绝不可能出现「你就是长得像他」这种情况。更况且Ben口中的「后翎」完全是低声下气冷脸贴热屁股的状况，这不符合后翎一贯的作风。那可能性有两个，其一，此「后翎」非彼后翎，其二，此「崔微」非彼崔微。Ben见过后翎，还不只是见过，应该还仔细地看过脸，认错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后一点更值得怀疑。当然也许就是那两个人，之前在街头的扇耳光事件说明，这两人之间应该是出现了问题，但是还有什么就是不对，Winter说不出来，但就是不对。
　　「…等等等，你刚刚说那女人，具体长什么样？」
　　心中有数，Winter不客气地打断口若悬河的Ben追问道。
　　Ben眼色发绿地看了Winter一眼，换上「你还是问了重点吧」的表情干笑道，
　　「多多了解情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终于在Winter吃人的表情下咽下了后半句，摊摊手说，
　　「好啦好啦，黑衣黑裤，棕色过膝靴，头发大波浪，手袋是Calvin——」
　　「说重点！」
　　Winter咬牙切齿地再次打断他。
　　「没问题，Madam。重点来了，她的头发挑染过，银色和沙金色，对吧，这很少见的，我看整个过城你凭这个都能找出人来，……」
　　那确实是她，没人会认错。
　　那难道是后翎…？
　　Winter又揪着Ben的手臂问道，
　　「那我问你，你说，那男的…」
　　「恩恩？你说谁？」
　　Ben欠揍地咧嘴道。
　　「……好吧，我「把不到」的男人，你确定就是他？」
　　「你怀疑Ben我认人的能力？！」
　　Winter摆摆手，心中困惑更甚。
　　但是潜意识活跃起来的思维并不给她理清思路的时间，一个个的关键字从脑海中串联起来。
　　崔微说，「就是因为你跟他长得一样！只有这个！」
　　Ben说，他鞍前马后，自讨没趣。
　　一个声音在记忆中苏醒过来，它说，「你很聪明啊。……我哪里表现得不像他了？」
　　如果，他不是真正的后翎，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一切都说得通了。
　　Winter脑中炸开很小却足够晃眼的一簇白光。
　　——后翔。
　　Ⅲ从「THE TUBE」回到公寓，简单的洗漱过后，Winter上床倒头就睡。因为明天要到城郊去耗一整天时间，虽说主要目的是瑞米的野化训练，但是爬山啊什么的是不可免的，自己久疏于锻炼，必定得累个半死。所以Winter上床睡觉的时候还不到十点。
　　初衷是想要好好休息一下没错，问题是晚上听到的消息超过了她之前的认知，狠狠地刺激了Winter一把，于是即使是在梦中，过度活跃的神经系统也还在乐此不疲地运转着，带来了一个个无主题的破碎的梦境，把心中的疑惑愈加地放大。
　　后翔和后翎。
　　后翎和崔微。
　　崔微和后翔。
　　这三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Winter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零点，升格前半夜都睡得很不安稳。
　　然后Summer来了。
　　在Winter还半梦半醒满脑子都是糊成一团挥也挥不掉的后翎崔微后翔的时候，Summer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如往常一样，背景是深不见底的浓雾，他站在那里，就好象翻录的磁带一样，这个镜头一瞬间把之前的梦境完全覆盖。
　　Winter在梦中出了一口气，马上就要睡沉了。她得感谢Summer帮她清理了那些令人失眠的念头，可是她现在也不想见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五点半就要起床，现在还有五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再不睡，她要累死了。
　　但是Winter刚试图很不厚道地把Summer也从大脑里清除出去，他就洞悉了她的念头一般发话了。
　　「10分钟。我带你去看，绝对是你感兴趣的。就10分钟，之后你好好睡觉，没人来打扰你。」
　　他说。
　　然后Winter妥协了，他既能入她的梦，更明显知道她在想什么。
　　Summer挥挥手，Winter只觉得眼前一晃，然后亮起来。她打量四周，自己所处的位置应该是一家精品店的收银台，店里没有开灯，却不显得很暗，橱窗后面的窗帘缝中漏出的阳光足够看清店内的布局。Summer在旁边的躺椅上翻一本杂志，声音从书页后面传来：
　　「还有一会时间才开门营业，等等。」
　　Winter看了看收银台上的电脑，时间是七点二十七分，那大概就是七点半开门的吧。她这样想着，绕过Summer想要四处走走，接着就看到了收银台前印的Logo，「G.L.O.R.Y.」。
　　好熟的名字，应该是店名吧。
　　她又多看了一眼那个橙黄色的标志，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店后面连接杂货间的小门那里，透过旁边的铁栏向外看，隔壁店的一对小情侣正在那里忙碌着准备材料，女生正在核对新进的配料，而男生则从冰柜里提出一筒筒的奶茶。他们背后，「澈·蓝」连锁店熟悉的青色装潢依稀可见。
　　原来是在日敛的学生街。Winter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便放下帘子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听到前面传出咔叽一声响，抬头一看，卷帘门竟然自己向上掀了起来。
　　Winter悚了一下，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还是在Summer制造的梦中，再看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间堪堪指向七点三十分，遂镇静下来，不去管那些自己亮起来的灯啊什么的，心安理得地继续往Summer在的收银台那边走。
　　但是Winter根本就迈不出步子了。很随意地往门口一瞥，就看到一行四五个人走进店里来，她怎么也没想到，刚刚开门的「G.L.O.R.Y.」居然就会有顾客，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走在第二个的人，居然是后翎。——也许是后翔，到底是谁呢？她之前之所以能分清两人，纯粹是因为后翔脸上老是那种装痞耍酷可是又有点搞笑的神态，而后翎则永远是完美先生不露破绽的一套——两个人，如果是确实是兄弟的话，刚好凑偶像剧的男一和男二。Winter这么想着，不由地想要发笑。而如今的这个人，即使有着和两人相同的容貌，那脸上远远就能察觉的阴寒，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后翔或者后翎中任何一个人身上。Winter看的他一眼，就连忙收回视线，仿佛慢一点，连目光也要被冻结起来，这种感觉——她心中蓦地跳出一个名字。
　　项滕析。
　　虽然那只是故事中虚构出来的人物，甚至还是她自己的小说中写出来的，可是她总觉得，不是那样，那些人、事，明明应该真实的存在，而不只是自己苍白的语言所表述出来的一般，因为故事的情节和情景，似乎都是存在于记忆中，而非不过是大脑里的思维。
　　一念之差，忽然心中就有莫名的恐惧涌上来。即使是在梦境中，那种神经细胞在战栗，剑拔弩张的反射从大脑脊髓到四肢，仍然如此的清晰和真实，如同经历了千百次的演练，而此刻终于得以终审。对手在逼近，她转头看到收银台在数步之外的不远处，这个角度依稀可以看到Summer那张躺椅的一角，但是身体却先一步作出反应，一下子就蹲下来缩到了货架后面。Winter暗骂了一句，拉着货架试图站起来——这种鸵鸟心态怎么是她Winter！不料用力过猛，嘎吱一声，货架被那么一扭，上面成排的各式卡片哗啦一下全掉下来，吸引得整个店里不多的几个人都看了过来，包括那个既不像后翎又不像后翔的人。她借力迅速站起来，几乎是用扑的冲向Summer那边，完全忘记了这些根本就是他想要让她看到的——可是已！晚！对手已经近身，寒意兜头罩下，那双她不敢看的眼睛里是莫名其妙的——
　　愧疚？！
　　然而不待她多看一眼，面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人又回到了那一片灰色的浓雾之中。Summer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因为雾气的熏染还是他本身变得透明了，整个人看起来缥缈不定，仿佛将要融进雾中。他看Winter欲言又止的样子，强笑了一下低声道，
　　「抱歉，我…今天只能给你看这么多了，剩下的，……后会有期吧。」
　　说完兀自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Winter不由向前一步，张了张嘴，最后说出来的却是，
　　「Sum，」
　　她犹豫了一下，
　　「你…还好么。」
　　Summer周围的雾越来越重，Winter几乎无法从那一片灰色中把他区分出来。
　　她想到上次在林典逼迫下的短暂见面，他狼狈的状况和脸上的伤痕。
　　一片寂静。
　　这样僵持了好久，久到Winter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她听到他的声音从浓雾中穿出来。
　　「很不好，Winter。」
　　他慢慢地说，
　　「我过得很不好。」

　　——在你遗忘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更深一层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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