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

　　38．苏醒

　　黙然醒来好几天了，却一直不说话。无论俞然怎么试图让他说话，就是一个字也不说。静儿经常跑到医院来陪他，想逗他说话。可说笑话、闹情绪，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黙然就好像吃了钢球一样，铁了心地一言不发。保姆这么多年看着黙然长大，更何况被张薇临死前细细嘱咐过，自觉有临终托孤的使命感，更是心疼的不管任何时刻，守着任何人，随时随地地悲从何来，守在旁边掉眼睛。没有人知道，他在银行的保密室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

　　莫志虽然来过好几次，可是，每一回黙然都在昏睡。在他看来，黙然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一样。莫志虽然心里着急，但守着黙然的家人和朋友，总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来，只能独自地火烧火燎地煎熬着。

　　在所有的人一齐造成的这种混乱中，似乎只有凌雄是平静的，不慌不忙的。凌雄几乎天天都来看看黙然。他倒从不着急问什么事情，好像他对黙然碰到的神秘事件一点也不好奇一样。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通常只是站在一旁，像个耐心的观察者一样。有的时候，他还会突然打断别人的话题，显出与他平时良好的修养不一样的粗鲁。没人的时候，他就给默然念一段儿小说。谁也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把黙然最喜欢的那本小说带到病房来的，也从来没有人翻阅过那本小说。只有凌雄在的时候，会挑上一小段儿，给黙然念念。

　　有一天，黙然听着听着，突然说：“凌叔叔……”

　　凌雄几乎听到了内心突然加快的心跳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黙然的信任。“黙黙，”他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很平静，不起波浪，“什么？”

　　“我想出去走走……”黙然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有些低哑和虚弱，不过说了几个字，整个人就抑止不住地喘息起来。凌雄心里滑过一丝疼痛，就像被很尖利的东西快速划过心脏表面一样，还没来得及感觉到那种触感，痛就已经弥漫开来，找不到源点。他不记得是不是多年以前，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可怕感受，他不敢想。

　　凌雄没回答，他只是迅速地走过去，把胳膊塞到黙然的身下，轻轻用力把他的上身托起来。“行吗？能坐起来吗？”凌雄的动作很慢很轻，慢慢让黙然适应体位的变化。躺了许多天的黙然，突然坐起来，非常不适应，强烈的晕眩和无力感迫使他往后一仰，双眼一翻，险些又晕过去。

　　他重重挂在凌雄的手臂上，尖凛凛的下巴就这样对着凌雄的眼睛，皮肤下面血管鼓起来的一道道青色突起，随着沉重的喘息微微起伏着，特别触目惊心。

　　凌雄连忙挪动胳膊，把默然的头撑起来，移到自己的肩膀上，保持这个姿势，想让默然休息一下，不敢再动。

　　黙然闭着眼睛喘息了好一会儿，等天旋地转的感觉稍微减轻一点儿，才试着张开眼睛。他努力了好几次，目光才对准了凌雄的脸。凌雄突然微笑了一下，把嘴贴近黙然的耳朵，尽量压低声音，让自己的话显得低沉：“行吗？”等了一会见黙然没有回应，就接着说：“要不，今天先这样，明天我们再试试？”黙然看着他，虚弱得说不出话，却固执地用手指指门外。凌雄牵了牵嘴角，轻轻说了个“好”字，双臂先是紧了紧，像是要给黙然一点力量一样，然后突然就把黙然抱了起来。

　　“你看，我们成功了！”凌雄抱着黙然走出阳台，把他放在阳台的软椅上。这个病房在全医院最贵的区里，站在病房的独立阳台上，整个流花湖公园尽收眼底，湖光山色鸟语花香，是这个灰蒙蒙的城市里难得寻觅的胜景。

　　黙然被户外的光线刺激着，双眼迷迷矇矇地挣扎，睁开了又闭上，闭上了又睁开。他的脸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像一枚水灵灵的鲜果。凌雄一时间有一种混淆，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双臂中抱着一个人，有满怀着幸福的充实感。

　　“最热的时候马上就会过去了，如果我们今天不出来，可能会好长时间都见不到这种阳光了，想晒晒这种灼热的太阳，就只能等明年了……”他看了一眼黙然，虽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回应，但他自顾自地说着：“黙黙你好棒，没放过今年最好的阳光。你怎么会这么有天分呢？”

　　他指点着湖中央飞过的两只池鹭，轻摇黙然：“快看，这里很少会见到这么大的鸟啊！太靠近市中心了……”不动声色地回头观察了黙然一下，发现他的目光真的开始追踪那些飞动的鸟儿，凌雄的内心一阵狂喜。他假装不看黙然，继续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是公园里的鸟儿最多的时候，冬天快来了，很多鸟儿应该已经飞到南方来过冬了。你看，自然的法则，就是这么奇妙，在一个地方打破了平衡，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去补偿它。”

　　凌雄说话很慢，声音也始终压得很低沉，像催眠一样，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黙然毕竟体弱，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疲惫得不行，渐渐地陷入沉睡中，就连凌雄把他抱进病房，他都没有知觉。这一觉，竟然睡得非常香甜，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

　　第一眼看见的是在一旁抹眼泪的保姆刘阿姨。黙然竟然感觉到了一丝饥饿感。这种久违了的感觉，是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发现在自己身上有生命的迹象。“阿姨……”刘阿姨吓呆了，还没离开的凌雄、刚过来的静儿和顾飞，都第一时间冲过来，望着床上恢复生气的黙然，激动得说不定话来。

　　“我饿了……”

　　这句话对于阿姨来说，无异于是听到了天赖之声。阿姨抖抖惑惑地去盛粥。虽然黙然从没吃过一点，但她从不间断，天天做了来，就盼着黙然殿下可以吃上一口，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她激动得够呛，好几次勺子从手里挣脱，在碗里碰得叮当响，最后被静儿一把抢过来，盛好了喂黙然吃了几口。

　　毕竟是年青，吃了点东西，黙然脸上开始回复了一点血色，给屋子里整个带了一股阳光灿烂的气息，虽然室外的夕阳也早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这一场重病，让默然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多月，才勉强可以下床走几步。这期间，学校已经开学了，静儿和吴尧都得去学校报道，参加军训。静儿还好，就在本地的大学城里，吴尧却要离开广州，他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

　　临行的时候，吴尧最后一次到医院来陪默然。他低头削苹果，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同学考到哪儿了那个同学考到哪儿了，甚至班上还有一个成绩巨好的同学，因为没考上北大，竟然准备复读了。

　　“不过，最惊悚的话题是林薇哦，本来大家都觉得她肯定能上一本，可后来才勉强上了三本。前一段儿，她妈妈来学校大闹了一场，把我们数学老师打了一顿，说他勾引林薇，才造成林薇的成绩退步这么大。”

　　“……”

　　“默然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不觉得这事儿很搞笑吗？这种事情，两厢情愿才会有的好不好，哪说得上谁勾引谁？”

　　“那数学老师怎么样？”

　　“搞不清楚哦，听说辞职了吧……还离婚了，数学老师的夫人还挺漂亮的，你见过的呀！”

　　默然没再搭话。他多日来麻木的内心开始恢复了一些感知觉，他突然想到，不管自己怎么样，就算他死了，这个世界还在往前走，谁也不会因为他的愤怒或悲伤而停下脚步。

　　总归要往前走。即便自己停下来，其他人也还是会往前走的。

　　事实上，不管那件事情在你心里份量有多重，在别人那里，不过是一个可供八卦的话题而已。默然突然觉得自己不想再停留在原地了，他宁可很痛苦的隐藏在人群里，那样只要他不说，痛苦就可以掩饰起来，而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远远落在后面，孤独地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更加痛苦。

　　那天傍晚的黄昏，默然看到湖面的上空，夕阳鲜红鲜红的，像他那天吐出的血。默然闭上眼睛，觉得心里隐隐发痛。他悄无声息地下床，扶着床栏想走出门去，被刘阿姨一把扶住，想把他按回床上。

　　默然用眼睛看着刘阿姨，眼睛里泪光摇动，说：“我想出去走走，这样躺着我会闷死掉的。”刘阿姨被他看得无法，只好搀扶了他，往楼下花园里去散步。

　　刚到了楼下，还没走多远，默然就累得走不动了，他不断停下来大口喘气。刘阿姨不敢再让他走，就扶他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坐下，自己上楼去借轮椅。

　　默然在树下坐了几分钟，气倒是喘平了，可是精神却越发委顿。他倚在椅背上，昏昏欲睡，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随着重力去寻找舒服的位置，慢慢就躺在椅子上了。他眯缝着双眼，用九十度差异的视角看着眼前的景物，带着一点点摇摆的晕眩，一切都显得陌生而遥远。

　　一片很小的树叶被风吹下来，从他眼前掉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睫毛，他被迫闭上了眼睛。

　　凌雄正好过来探望他，走过花园，看到横躺在长椅上的默然，以为他昏倒了。凌雄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正对上他睁开的双眼。他俩都用彼此新奇的角度打量着对方，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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