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爱你吗

　　在林父林母的坚持下，林佑的追悼会在林家举办。灵堂是林母一手布置的，黑白照片上林佑笑靥灿烂，赤诚为她的眉眼上色，在浓的化不开的墨色里，林佑永远留在了27岁。

　　灵堂里所见，均是细小玲珑的白雏菊，林佑生前的最爱。选择穿上那身制服之始，林佑剪短了发，收起了柔软，披上了无畏的铠甲。

　　林母希望林佑来世能循着这花香，只记得单纯美好，不要再走上辈子的路了。

　　来祭拜的多是林佑的同行。人到中年的林父一夜佝偻了背，憔悴地对来客点头致谢，林佑的妹妹林怡搀扶着林母，哭到最后两眼红肿，似再挤不出一滴泪。

　　江昀的奶奶牵着江暄走到江昀面前，担忧地看着他，“这阵子，先把江暄放在我这吧。”

　　江昀今日格外沉默，亲朋好友善意地不去打搅他。一身黑衣黑裤，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连头发丝都沾染了颓丧和煞气。

　　就在江奶奶想再开口把这件事敲定，江昀哑着说，“不用。”

　　江奶奶叹了口气，目光从江暄到江昀再到林佑，终是咽下心里的话。

　　生死有命，世事无常啊。

　　柯茗献上一支白雏菊，像做错事的小孩，含着泪在江昀面前站定。

　　“江哥，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

　　“如果我动作能再快点，如果去破窗的是我……”

　　“越说越没边。”江昀打断他，最该忏悔的应该是他，而不是秉公行事的柯茗。

　　“在现场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你都忘了吗？林佑就这么教你的吗？”

　　“不是 ……”柯茗红着眼眶低下了头。

　　“你没错，她也不会怪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江昀摁在他的肩头低声说。

　　柯茗感受到来自右肩的温暖，抬起头抹掉眼泪，嘴角绷紧，转过身对着林佑的照片行举手礼。

　　灵堂里的客人走的差不多了，江昀借口休息去了林家二楼露台，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倚着栏杆点上。

　　江昀半眯着眼吞云吐雾，指间闪烁着明灭的猩红，好些年没碰过这玩意了，真他妈呛人。

　　“姐夫。”林怡站在阴影处，怯生生地喊着他。

　　听见林怡的声音，江昀不疾不徐地把还剩半截的烟丢在地上，用脚碾了几下，烟飘远了，才问她，“你怎么来了？”

　　黑色连衣裙不合时宜地把少女的俏和媚研磨在一起，描摹着娉婷婀娜的身形，忍不住让人联想到雨打的娇花。

　　江昀想，明明是两姐妹，和她姐姐一点都不像。

　　“我来看看你。你…你还好吗？”林怡也学他倚在栏杆上。

　　“就那样。”江昀低着头，松动无名指上的戒指。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姐夫，他给她示范了这个年纪的男人该有的成熟和风度。望着阳光下江昀挺括的下颌弧度，林怡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用自己的柔情温暖他。

　　“会过去的，会好的。毕业后我给自己找的工作就在禺城，到时候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找我。”

　　潜意识里，林怡如非必要，她不想在只有两人的私下场合里叫他姐夫。

　　“呵，我能有什么你能帮忙的？小屁孩一个，我照顾你才对。”江昀浅浅地笑了一下。

　　林怡的非分之想被江昀一语扑散，“冲这一声姐夫，我也要替你姐姐好好照顾你。”

　　林怡咬着贝齿看他离开的背影，脚下是七八个悲情的烟头。

　　李临西在医院醒来的第一眼，是看见哭花妆的蒋如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歪着脑袋睡觉。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磕到的脚踝已经用纱布包扎好了。

　　床上窸窣的动静惊醒蒋如英，搂着李临西的脑袋就要哭，“李临西，你吓死我了！”

　　“多亏了你报警，我还要谢谢你。”李临西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回抱她。

　　“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一定冲上去打死那个陈智！还有王主任，她这是在你身边给你安了个原子弹啊，气死我了，把主意打到你身上……”蒋如英此刻就想一股脑地宣泄心里的怨气。

　　李临西任由她说，知道她是真的恨死陈智了，对于王主任有怨，只不过是现在图个嘴上痛快。蒋如英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爱憎分明，吐干净了就过去了。

　　“看我光顾着自己说了，你饿不饿？你还睡着，陈姐送来了花菇炖鸡汤，现在尝尝？”

　　“好。”李临西从蒋如英手里接过鸡汤，舀着慢慢喝。

　　从林家回来后，柯茗振作精神，把精力全部投到了陈智案中。今天他要来医院找李临西做笔录。

　　推开医院的门，入目就是脸上一道红一道黑的蒋如英，吓得他后退撞倒门上。

　　李临西和蒋如英的注意都被柯茗引了过去，蒋如英还一脸懵圈地看向门外，李临西反应过来，对着她的脸比划了两下，说妆花了。

　　蒋如英捂着脸去卫生间洗脸。柯茗出于人道关怀，先确认了李临西的身体状况，得到肯定回答后，才展开本子和笔问李临西问题。

　　笔录做了半个小时，李临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柯茗合上笔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消息透露给她。

　　“我们警方怀疑陈智可能不止犯案一起。”

　　陈智近乎颠狂的样子，给李临西留下不可磨灭的心里阴影。她想避过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在犹豫的瞬间，蒋如英从洗手间出来震惊地替自己发问。

　　“什么叫不止一起？”

　　“从三年前开始陆陆续续就有几起人口失踪报案，警方在对他们的人际关系网中调查过后没有任何发现。直到阿森，就是那天抱你的那位警察，听到了陈智提过几位相亲对象。于是，他就发现这几个失踪的女人都曾和陈智短暂交往过。”

　　“我们在陈智的公寓里，也搜出了含有几位失踪女性的DNA物品。”

　　“一般来说，陈智的后半生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了。”

　　辱骂对象一下子从歹徒进阶为杀人魔，蒋如英感到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警官谢谢你。”李临西默然。其实她还有些话想问，碍于蒋如英在身旁，暂且憋在心里以后再找机会。

　　蒋如英代李临西送柯茗到电梯口。回来后，一边削苹果，一边说，“陈姐来的时候还让我跟你说，出租屋里的损失全由陈智家人赔偿，让你醒来后也罗列一份清单。”

　　李临西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凤凰花红染枝头，就在不久前她刚刚看见过比之更绝的红，都是在生命的极致想要留下点什么。

　　“如英，我不想要什么赔偿，我…我也不想再继续住在那里了。”李临西的视线被火红侵略，分不清虚与实，声音渐渐哽咽。

　　“不哭不哭，不想住就不住了，我们再去找房子啊。没事没事……”蒋如英以为李临西是被吓怕了，搁下手里的苹果，倾身抱住她安慰。

　　“如果要搬，现在就要开始找房子。想选到地段合适、租金适中的房子可能没那么快。”

　　“这点我想到了。我还是……”想搬。

　　“所以，不如你搬到我的教师公寓里住。”

　　“那你呢？”

　　“你傻了啊，我可以去我家给我买的婚房住。”蒋如英手指点了一下李临西的额头。

　　“如英，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陈姐对于李临西要搬走的事表示理解，换做是她，自己也没有强大到敢继续住下去。李临西搬走后，她决定把房子重新装修，不向外出租，将来留给儿子住。

　　六月初的某天，有同事找到柯茗，一脸八卦地笑着，说，“小茗同学，门外有妹子找你。说，是不是去哪留情的桃花，人家都找上警局了？”

　　柯茗戴上帽子，笑着打了对方一拳，“滚蛋，老子单身，哪来找上门的桃花？”

　　柯茗走到大堂看见背对着他的李临西。半个多月未见，李临西比上次在病床上看见的更加瘦削了，大概还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吧。

　　李临西畏热，早早换下春装，一身过膝长裙外搭针织衫，在她书卷气的烘托下，清丽照人。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柯茗走近她。

　　“是有点私事，您现在方便吗？”李临西环看四周，人来人往，明显不是个能开口的好地方。

　　柯茗看出了她的顾虑，便提议说，“旁边五十米有一家奶茶店，去坐坐？”

　　“嗯。”李临西点头，柯茗带路，两人向奶茶店走去。

　　“你要喝什么？”柯茗看着花花绿绿的菜单，无从下手。

　　“我来吧，是我有事找您，应该我请。”

　　“那好吧。我就要一杯金桔汁。”

　　周围都是三五成群的年轻女孩聚在一起说笑，他们不过见过三次面的人，坐在其中，难免让人误会为情侣关系，气氛有些尴尬。

　　“警官，我有件事想问您。”李临西打破沉默。

　　“你问吧，能说的我都可以告诉你。”顿了下，“另外，你别老您啊您的叫我，我叫柯茗，今年26，我们同辈。”

　　“好，我记住了。”李临西冲他笑笑。

　　柯茗差点被这笑脸晃晕了，赶紧低下头嘬金桔汁，一入口，七分糖甜得要死，他嫌弃地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柯警官，我想知道……那天那位女队长怎么样了。”李临西握着奶茶杯身，紧张地问。

　　柯茗摇了摇头，李临西扣紧手指头，一时间两个人一阵无话。

　　“那……她叫什么名字？”李临西脸色白了一度。

　　“林佑，双木林，保佑的佑。禺城支队二组队长。”

　　“最后一件事，她……我去哪里能见见她？”

　　柯茗直视李临西清澈的眼眸，带着小心翼翼的愧疚，他仿佛看到了在林家灵堂的自己。看得出来，李临西内心也很受煎熬。

　　每一个人，都在为林佑的离开自责。如果告诉她，能让她有处安放自责，或许她才能更快地走出来吧。

　　柯茗在纸上写下林佑墓园的地址，李临西收过纸张折叠放进包里。

　　李临西起身，对柯茗微微一笑，身后是阳光，笑里是道不尽的愁绪，“谢谢你柯警官，那，我先走了。”

　　柯茗坐在位置上，还是开口，“李小姐，这件事你也是受害者，请不要太自责了。”

　　李临西背对着柯茗，她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眼睛有些湿润。

　　“谢谢。”

　　对着光，杯身出现一道模糊的高水位线，柯茗又灌了一口，还是他妈喝不惯这么甜的东西。

　　于是手机下单，办公室里的同事人手一杯，金桔柠檬满分甜。

　　刚进大厅，就被那位传话的同事打劫了一杯，“小茗同学，有情况哦！还买奶茶，是‘喜茶’吗？”

　　“是个屁，九块钱，给老子转账。”两个人胡闹了一通。

　　柯茗又返回奶茶店补上一杯，还是下单金桔柠檬，却被店员告知金桔用完了。柯茗回忆了李临西点的奶茶名字，买了一杯一样的。

　　沉倦的午后，柯茗请客让办公室里的气氛热了起来，分到最后，只剩那杯布丁奶茶。六月初已经初见热意，酸酸甜甜的金桔柠檬，听起来就凉快。

　　柯茗提着布丁奶茶放在江昀的桌子上，“江哥，喝奶茶。”

　　江昀在这种小事上很随便，剩什么就拿什么。大家在欢腾的时候，他坐在位子上正翻看柯茗提交的案件记录。柯茗辨认出，是李临西证词的那部分。

　　“谢了。”江昀粗暴地撸下吸管外的塑料包装，“啪”地插进奶茶里。

　　江昀面不改色地吸了好几口，柯茗瞅着他问，“江哥，奶茶好喝吗？”

　　“太甜了。”

　　“您多喝点。”

　　江昀笑骂：“你小子犯病了？给我接着写报告去。”

　　江哥还是那个江哥，只不过笑起来多了故事。柯茗真心希望喝过奶茶，他的心里就别那么苦了。

　　尤其是在柯茗见过李临西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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