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

　　梁陌是十分钟之后回来的，两人的酸奶已经喝完，苏里手里拎着给梁陌带的矿泉水和两瓶剩下的酸奶。
　　看到人走过来，伸手将手里的水递给他。
　　梁陌垂着眸子没有看她，将水接了过来。
　　“你干嘛去了？”苏里问。
　　梁陌抬头，视线略过她的，瞬间又移开，他刚打算开口说话，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在这一刻，才突然发现，原来他每一次说话时，她所看的位置，永远是嘴唇。
　　他终于知道了，她从来不接电话，却又不给半句解释的原因。
　　梁陌克制不住情绪汹涌袭来时造成的战栗，手微微颤抖，在最后可控的理智操纵下，他扯了扯嘴唇，扬起一抹弧度：“有点儿不舒服。”
　　苏里顿了顿，低头看周尤：“我们回家了好吧？”
　　想玩的项目基本已经玩过了的周尤虽然还想再待会儿，但刚刚做的事虽然她不懂什么意思，可面前这个叔叔走开时脸上的神色让她还是有些朦胧的清楚自己刚刚应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会儿熊孩子气息被掩盖，听话的点了点头。
　　回程路上，苏里陪着周尤坐在车后座，梁陌在前面开车，后面两人说话的声音传来，梁陌听着，握着方向盘的手捏紧。
　　到酒店楼下，周煜提前在酒店门口等着，苏里带着周尤先下车，把人交给周煜之后，转身上了车。
　　梁陌心情极其不好，这是她一路上接连看他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观察出来的，就包括此刻，两人开车去停车场的路上，依旧一路无言。
　　“梁..............”
　　“先别开口。”梁陌打断她即将说的话，倒车入库之后将车门落了锁。
　　他的视线落在后视镜上，恰好对上后座的人的眼神。
　　以前也遇到过，可当时并没有多想。
　　为何每一次都能恰好对上呢？
　　他暗自嘲讽，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视线静静落在后视镜里那人的脸上：“明早回杭城，行吗？”
　　苏里被那几十秒的寂静弄得一愣，一时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后点头：“可以。”
　　“开车回去。”梁陌又道。
　　这一次，却没有那一句可以，取而代之的是她写在脸上的抗拒，和遍布整个车厢里的沉默。
　　他轻笑了声：“不行吗？”
　　苏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赵宇应该已经订好票了。”
　　他沉默，后点头：“那我跟你一起坐高铁回去。”
　　苏里：“不用.........”
　　梁陌：“车到时候我让人开回去，明早几点的票？”
　　苏里抿了抿唇，感觉到此刻的梁陌的不对劲，但似乎又找不出哪里不对，两人在一起后，他一向纵容她，可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
　　但她没说什么。
　　第二天，三个人一起回了杭城，坐的高铁回去。
　　乌林县到杭城的高铁需要三个小时，赵宇一回杭城就忙着工作，本来是打算将苏里送回家再去公司的，但这会儿刚好有梁陌在，虽然他还是看着这人就生气，但充当司机给他把人送回去他还是能接受的。
　　所以赵宇到了杭城高铁站之后直接打车去了公司。
　　车是梁陌提前叫人开来的，下了高铁，赵宇打车去了公司，梁陌一手拎着两个行李箱，一手拎着一个，苏里从他手里接过他的手机，慢步跟着，两人一路无言，像极了从昨晚到今早的状态。
　　车停在了停车场，梁陌率先将三个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然后给她打开后车门。
　　他以前好像也开过，但苏里总觉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为她开后车门。
　　她抬头看了一眼梁陌，抿了抿唇，弯腰低头坐进去。
　　依旧没有说话，他打开驾驶位坐了进去，苏里倾身，伸手将他的手机递了过去，梁陌侧头，伸手接过手机。
　　他并没有立即启动车，半靠在座位上，视线落在后视镜里。
　　毫不意外地对上那双眼睛的那一刻，梁陌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在他以为柳暗花明时，却怎么也见不到前方路。
　　“白苏里，我们结婚吧。”他突然开口。
　　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一下子将平静的湖面炸得惊涛起，他视线凝在那一张听见了话然后愣住的脸上，自然也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
　　是的，慌乱。
　　曾经十八岁，但他都无比确信，如果十八岁的白苏里听到这句话，应该会很淡定地说，行啊。
　　不是对他们的感情的确信，而是对十八岁的白苏里的确信。
　　她勇敢无畏，纵然深渊，但她喜欢时，义无反顾。
　　他以为，回来了，人还在，这是天随人愿。
　　可是偏偏，偏偏是他已经得到的时候，才告诉他，其实你早已经失去了。
　　他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话全堵在喉间，让呼吸都多了几分急促。
　　他不想知道答案，答案却已经像一条深渊横亘在他们中间。
　　其实在第一时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理智在告诉他，分开是对双方伤害最小的方式。
　　可就那一瞬间，仅是用一瞬间来想象自己可能会在漫长的人生中失去这一个人的身影，梁陌发现，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智，瞬间崩塌。
　　他不能开口跟她说话，不能询问，怕开口，撕裂真相之后，就真的没了。
　　没有白苏里，曾经这样的生活他想过无数次，过过很多年，可如今，却不行了。
　　他没有想出解决办法，就不能让她发现端倪。
　　苏里还处在愣住的时候，车已经行驶了好长一段时间，梁陌将人送到楼上，把三个行李箱给她搬到玄关处，鞋都没换，便开口道别。
　　人走了好久，苏里都还站在门口。
　　梁陌突如其来的冷漠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但刚刚那一句结婚，也确实吓了她一跳。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重蹈覆辙的准备，但是给出来的勇敢，也是在刚刚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早不如十八岁的时候了。
　　她害怕。
　　在梁陌说结婚的那一刻，第一反应，是害怕。
　　她怕，如果那个人，又是一时兴起呢？
　　他要是，再离开一次呢？
　　明明当初，也清楚他只是一时兴起。
　　明明当初，也明白他随时会离开。
　　她自嘲一笑，倚在墙边看着早已被毫不留情关上的门，脸上嘲讽的表情难掩，单挑眉头。
　　她没有当年爱梁陌了。
　　这是在那一刻，她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
　　而这样的一个结论，却为何，会让人有一些苦涩呢？
　　两人好像一时间，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以前总有一个人会主动，可现在，谁都没有往前。
　　第二天，纪浔开门，把文件甩他办公桌上，在对面坐下：“大过年的你可真会给人找事儿做。”
　　梁陌手搭在办公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视线落在桌上的文件袋上，但始终没伸手打开。
　　纪浔整个人靠在座椅上，笑着看戏：“不打开？”
　　梁陌睨了眼他：“你先出去。”
　　纪浔哼笑一声，点头：“得，你大爷，看你看完之后还能不能这么拽。”
　　梁陌轻笑了声，没说话。
　　其实看不看，结果早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
　　他只是想知道，这些年，她，是怎样过来的？
　　纪浔走后，梁陌没有立即打开文件袋，起身抽了两支烟，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人前再镇定，他知道自己临门一脚，有些胆怯。
　　但终究，是得看的。
　　当时没有去查，无论多少理由，终究有害怕的因素在，可如今，查都查了。
　　第二天．
　　纪浔十点多到公司的时候，昨儿晚喝酒找人找不到，他还猜指不定躲哪儿哭呢，结果今儿个一开门，得，哭到是没哭，但那如老僧入定的状态，大概也和哭差不多刺激人了。
　　“你这是在这儿待了一晚？”
　　纪浔出声的时候，躺在椅子上的人拿手挡着眉心：“别说话。”
　　纪浔走进来，满屋子的烟味让他这个老烟枪都有些受不了：“不是，我说，你一晚上抽了多少烟？”
　　梁陌没说话，转着椅子转过身，背对着纪浔：“我后悔了。”
　　无论这些年多难熬，他从未想过回头。
　　后来回来，头回了，以为一切都是峰回路转。
　　可哪有那么多的峰回路转啊？
　　休学一年，退学重新复读，重考杭城大学，选择心理学。
　　她车祸的那天……..梁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那一天，他飞墨尔本。
　　耳朵是那个时候伤的吧？
　　再也不敢坐副驾驶位也是那时候的心理阴影吧？
　　学心理学是为了自救吗？
　　为什么决定不待在北京，却要经常去那个地方呢？
　　休学的那一年，她怎么过的呢？
　　手上的资料颤抖着，停留在那一页，偌大的几个字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杭城精神病院。
　　整整一晚，这些疑问反复萦绕在脑海中，挣不脱，摆不掉。
　　越是深想，越是被困住。
　　纪浔不知道怎么回他这句话，兄弟间本来也不需要太多的话，他沉默着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如果他想说的话。
　　可最先等到的，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哽咽。
　　纪浔震惊的抬头，看见的依旧是他的背影，而那只像是被遗漏在外的手，颤抖着泄露了他的情绪。
　　当梁陌打电话让他查这些年白苏里的事情的时候，他当时一口应下，其实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查过了，资料从侦探社拿到家里已经很久，似有若无试探过他，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需要。
　　兄弟那么多年，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是真的不好奇还是害怕呢？
　　只是他说不要，那他就放着。
　　而那一声抑制不住的哽咽和一声我后悔了，让纪浔怔住。
　　这么多年，他何曾见过这人这样啊？
　　苏里是第三天收到来自梁陌的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公司，设计部开会，两天情绪不高的人在收到消息那一刻，她看不见，但在别人眼里，心情变化却是格外明显的。
　　梁陌：晚上一起吃个饭？
　　苏里：好。
　　以为自己已经不够爱了，却还是看到他发的信息，低沉了两天的心情，依旧会变好。
　　晚上六点十分，苏里下楼，就看见路边靠在车旁等她的人。
　　明明分开过更久的时光，到了这会儿，她突然发现，原来这几天的时而恍惚，时而沉默，都是因为想他了。
　　这般想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走向那个人的脚步在加快。
　　梁陌听到脚步声抬头时，被人扑了个满怀。
　　她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搂得很紧，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些许委屈：“这几天去哪了？”
　　梁陌伸手揽着她，刚想开口，声音就像是被堵在了嘴边，一抹自嘲染上唇边，终究没有开口。
　　她抱着他，却再也听不见他的感情。
　　原来这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他笑笑，将脸上的表情收起，把人从怀里拉开，给她打开后座车门。
　　吃饭的地方梁陌选的，一家不算高挡但让人觉得很舒服的日料店。
　　店里面人很少，服务员带着他们进了一个包厢，比起外面，包厢里更显寂静了。
　　从见面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的人到了饭店，依旧不开口，苏里看着他。
　　梁陌点完菜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抬头就对上那双静默的眼睛，勾唇笑了下：“怎么一直看我？”
　　苏里：“你有事跟我说吗？”
　　梁陌嗯了一声：“吃完饭再说吧。”
　　菜品慢慢上来，几乎都是苏里喜欢吃的东西。
　　她看着这些，竟突然意识到，从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对她的喜好如此了解了？
　　转念一想，好像也很正常的，以前的他，不也能事事如她心意吗？
　　这样一想，心底刚起的波动似乎瞬间就销声匿迹了。
　　大概是惦记着他刚才说的有话说，苏里很快吃好了。
　　她放下筷子的时候梁陌看了一眼她，然后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东西，梁陌吃完东西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苏里就默默坐在那里看了他半个小时。
　　他吃完饭，并没有将视线移到苏里身上，而是伸手将刚才一直拿在手上的一个文件袋拿了过来，在苏里不明所以的眼神下将文件袋递了过去。
　　苏里接过，但并没有立即看，而是看着他：“这是什么？”
　　梁陌视线放在文件袋上，片刻后，缓缓移动到她的脸上，上移，落在那双紧盯着他唇的视线上，薄唇紧抿：“文件袋里是我所有的动产不动产资产证明，你先看看，过目之后找个时间全部过户到你的名下，所有安身立命的东西我都交给你，白苏里，我只要你。”
　　他的声音很沉，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脱口，为了让她听清，也是在表明自己的决心。
　　这些天他想过很多办法，怎样弥补？
　　可已经过了的事情，怎样弥补都是错，以前是他错了，但以后他不会了。
　　他把自己所有一切摆在她的面前，求一次信任。
　　苏里也愣住了，手上的东西如同烫手山芋，拿着不是，扔也不是。
　　这是他第二次跟她提结婚的事情，比起上一次的手足无措，这一次似乎接受程度都高了一点，但终究，26岁的白苏里，纵然手握他的所有，却还是不敢轻易开口。
　　沉默良久，她轻声说：“这些问题我只问这一遍，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以及，你当时知道我喜欢你吗？”
　　梁陌沉默，许久，他轻声开口：“因为一些原因错过了高考最后一场考试，分够不上国内想去的学校，因为你喜欢我，当年的你甚至依赖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告别，所以，就没有说再见。”
　　他以为她会去北京，所以当年将时间拖到看到她的分数之后才离开，虽然不会再见了，但总是希望她过得好的。
　　少年时期的梁陌不够勇敢，连一声好好的对不起都没说就离开了。
　　他以为自己和这人可以就此分道扬镳，可这些年每一个难熬的夜都是在惩罚那年胆怯的他。
　　后来他回来了，想着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那人早就把他忘了吧。
　　结婚生子，生活幸福。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算死了心。
　　可偏偏，她那么明显的站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的胆怯，却在此刻，供认不讳。
　　我曾经错过，但白苏里，我想要一个机会。
　　苏里想了很多年的真相，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摆在面前这一刻，她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无数种理由略过心头，然而真相其实很简单，简单得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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