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妖

　　那一夜，乌云遮月，狂风大作，放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黑，容安别院门口的两个旧灯笼被风吹的吱呀作响，左右摇摆。
　　珑华换上了黑色交领深衣，墨蓝的宽口腰带束在腰间，长发用一根墨蓝发带松松束起，脚踩黛色长靴。这一次珑华没有翻出窗口偷偷下山，她将房内烛火点燃，打开房门，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的走了出去，走出了大门，走出了院落，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珑华要下山了，没有人阻拦她，没有人能阻止一个孩子去见她的母亲最后一面。
　　崖边一片漆黑，前路犹未可知，珑华闭上眼睛催动妖力，纵身一跃。
　　风将她的裙摆吹的呼呼作响，她比雪更快的坠落，也比雪更轻的落在地上。
　　珑华不知道去四方城的路，她将手腕上那截即将枯死的桃木摘下，注入妖力，桃木落地生根，根须在冻土中疯长，不足一刻，根须蔓延千里，方圆千里，万物皆悲。珑华收了妖力，脸色惨白，面上透着妖力消失殆尽的憔悴，她抬起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在黑夜中迎着风霜雨雪向前，眼前无路，路在心中。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妖力微微恢复了一些，珑华催动妖力向前奔去，纵身向前，几个瞬间便越过了几个山头，层峦叠嶂向后退去，通途大路便展现在眼前，沿着大路望去，隐约可见一方城池，那大约便是四方城了。
　　珑华将妖力释放到极致，转瞬间便到了城门处，城门之上悬挂三个大字——四方城。
　　古怪的紫黑色纹路顺着城门的向两侧城墙蔓延开去，城门前一把镇山剑直插在地上，妖力所至之处无不狂风大作，妖风吹的剑身嗡嗡作响，剑鸣声入了耳中，珑华顿时觉得气血翻涌，头痛欲裂。
　　珑华催动妖力去抵抗那剑鸣声，五脏六腑都为之震痛，一口血涌上了喉，珑华将血气压力下去，等待着的却是又一波更为凶猛的血气翻涌，珑华一口血喷出，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头死死的抵着大地，十指的骨节因为疼痛扭曲成诡异的模样，像错节的桃枝，像崩坏的缠丝。
　　城墙之上站着身着铁甲的将士，将士面容冰冷而严肃。
　　“开门，我要进城！”珑华声若蚊蝇，仍催动妖力，爬向城门的方向，她的面前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映入眼前的是先生的脸，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先生，我要进去，我要……”，一句话还未说完，珑华便失去了意识。
　　素莲华抱起珑华，向着仰止山的方向乘风而去，到了山下，莲花看了一眼瘫软在怀中昏死过去的小丫头，抱着珑华转身朝着无荫山的方向走去。
　　此时，四方城内，曲莲肉身化为枯木，天魂已散，地魂亦消，六魄碎裂，夏意怀中抱着这枯木，一支桃木钗狠狠扎向胸口，血液浸湿了桃木，桃木生异香，香传十里，百里，直到千里之外，异香不可闻，然所致之处，桃花凋落，桃木枯萎。
　　静安王知此伏岸恸哭，哭声使人不忍相听，一夜之间竟白头。
　　其长女顾玲华戴孝守灵三百日，日日眠于灵室，使灵灯长明。
　　静安王妃曲莲辞世，华国之内千城之中，桃花一夜凋零，桃树枯死，自此百年，华国无桃木，众人不识桃香赋。

　　无荫山上，莲华栈内。
　　珑华重创于四方城，妖丹碎裂，妖力近乎消散，莲华不得已将她带到了无荫山修养，用时近一年，才勉强将珑华的妖丹修补好，只是如今妖息仍是孱弱。
　　莲华不曾说什么，只是指使几个孩童日夜与珑华在一处，孩童们自顾玩耍，珑华就坐在窗前发呆，孩童聒噪，她充耳不闻。福忧柔哀二人回了无荫山，依旧照看这珑华，于九凤七却听命留在了仰止山上。
　　元武二十二年，七月，莲华唤福忧带着几个孩童去别处玩耍，房中只留了她和珑华。
　　莲华拍开了一坛酒，酒香浓烈，莲华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半坛酒便下了肚。
　　“先生这般饮酒，怕是糟蹋了这酒。”珑华看着，幽幽道了一句。
　　莲华不怒反笑，“这酒若当真能使人解忧忘愁，便也不会被这般糟践了！”
　　珑华拿着酒杯的手伸到莲华面前，莲华给她倒了杯酒，珑华皱着眉头小口饮了，酒尽，珑华又伸过手讨要酒，莲华就一杯又一杯的倒给她。几杯酒下肚，珑华觉着周身滚烫，头也晕乎乎的，发生过的一切都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眼前，疼痛和悲愤都愈发的真实，珑华趴在桌上，手死死的抓着桌布，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先生，我勤于修炼，再苦再累也不曾哭闹不曾间断，可为何我还是……”，一句话未说完，珑华将脸埋在臂弯呜咽出声，母亲辞世，她当哭三十个日夜，可这一年她哭不出来，一颗心搅在一起疼碎了也哭不出来，如今借着酒意，所有的愤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缺口。
　　那天珑华哭了很久，哭累了便睡去了，莲华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容貌中有三分素筝的影子，性子却是全然不同，比素筝多了几分执拗，比曲莲多了几分稚嫩，如今睡去了，那双眼遮去了锐利与隐忍，方才显露孩童的脆弱与无助。

　　珑华醒后，心中憋闷之意去了大半，纵使悲伤难过，却少了心间钝痛，余下的大多是绵绵无期的入骨悲凉与哀痛。珑华抬头看见莲华没有走，倚在一旁的长椅上饮酒，躺椅旁多了几个空酒坛。
　　莲华斜睨了珑华一眼，见她情绪平稳，幽幽说道：“华国国主顾山河下旨允你下山入四方城。”，珑华有一瞬间的怔愣，母亲不在了，那城，她进去了又如何？
　　“妖族入城自然会时时受禁制之苦，然你是半妖之身，在城中不动用妖力同寻常人族一般便可无碍。”莲华饮了一口酒，又加了一句“哪怕半妖在城中动用妖力依旧会遭受反噬之苦，你在城中切记不可动用妖力，日后我会安排人入城教你人族护身之法。”。
　　“所以那夜我若收敛妖气，便可入城去见母亲？”珑华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问道。
　　莲华将空了的酒坛放到一旁，起身来到珑华身侧，低头看着她，“你见不到，也不能见，人族有人族的规矩，妖族也有妖族的忌讳。”
　　看着珑华眸中迷惑不解之意，莲华知道她不懂。
　　懂妖丹认主，素筝甘心被镇山咒所缚，也要保全莲娘，莲娘甘心被城中禁制所囚，也要保全她，用人族禁制隔绝妖丹与本体的感应，妖丹才能稳稳当当的留在珑华体内，珑华方能平安长大，才有时间有机会去修习自己的妖丹。
　　终有一日，珑华知道这一切，不知会做何想。
　　“酒醒了便让凤七送你回仰止山吧，这几日便该有人去接你下山了。”说完，莲华便不再言语，转身靠到躺椅上自顾自的饮酒。
　　珑华想，先生大概有许多愁绪，饮如此多的酒，都解不了半分愁。
　　可以先生之神通都求而不得之事，还有谁能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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