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弓月

　　永安宫里也有一座道观，还是先皇命人建造的。静光还记得她小时候长公主会带她进来。外圈是迷幻的曼陀罗花田，长公主说花田就是长南观的屏障，若不懂窍门，在花田里绕路，就会吸入过量的曼陀罗花香，倒睡在田垄间，若没有人解救，那些失败的侵入者会一直睡下去。这一回来，静光察觉花田里增设了不少实打实要人命的机关，但原先的过路口诀居然还能用。她抵达花田中心的三间瓦舍，舍中无人。长公主掌权以来，永安宫里的人口就没有丰盈过，少到好像撑不起一座皇城。她觉得长公主是故意要永安宫空着，甚至故意制造减员。就像搬家之前的日子，人们总会把方便处理掉的杂物先挪出去。
　　月上中天，后苑中灯笼火把接成了夜市。皇后和秦王太后发动了后宫所有的力量搜索静光。流采摁着樊无疑的脑袋也在寻找静光。人群在曼陀罗花田旁边涌过。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乙太乙当门路……”在含混不清的诵歌里，有人从夜半的雾霭里走出来。静光停止背诵，抬眼皮看过去，一名俊美青年领着麻绳圈正自花田出口走来。麻绳圈上串着一把钥匙。她不太费力就认出来，这是关家四代单传的宝贝疙瘩、当今大国师的亲传徒弟关隐。
　　少小懵懂，有过纠缠。前几天还被嘴对嘴投喂了一次糖珠，静光见到他却不怎么尴尬。她出口第一句便是：“你不算后宫的人，不算太后的人，也不是流采的人吧？”
　　“我来扫尘，不管闲事。”关隐叮叮当当开锁，“你可以进去休息。”
　　“不需要，我妥帖着。”静光向旁挪挪，给关隐让出门口。
　　关隐禁不住再郑重地看对方一眼，靠坐在门槛上，头发蓬着，披了件男子外袍，扯着裙摆盖住赤足，手边还有一壶酒。“你不进去，怎么偷了我长南观的酒？”他说。
　　“窗又没锁着，没有防何来窃？”静光仰头喝了一口酒。
　　“这都是国师的收藏！”关隐抖落了几分从容，但对方也不与他理论，攥紧了酒壶看来绝无可能退赃。关隐只有摇头入门去，点燃了灯烛，掸了一阵灰，还提水把凳面椅面擦了一遍，回头看时，静光脸冲外在门框上扭来扭去，像是要坐着睡去却找不到个放松的姿势。
　　“你进来吧，西房里有竹榻。”关隐没忍住善心，对静光的脊背说。
　　“我不进去，妥帖着呢。”静光还是回他那么一句。
　　手里捏着块抹布，关隐觉得自己像是招徕不上生意的客栈伙计。自己打折倒贴还被嫌弃，不甘心，“那要不要续上一壶酒？”
　　“可以续一壶。”静光首肯了。她也不是讨厌长南观，她就是不想与他共处一室。
　　“观中有三十年陈的过梁金，有二十年陈的荼靡白，你要哪一种？”关隐又成了热心酒保。
　　静光说：“随便。反正我尝不出好坏。”酒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暂时摆脱责任的工具。
　　“尝不出好坏……那敝观还真是没有酒伺候得起你。”关隐绕着几个架子巡视一周，哪一坛也舍不得，“出永安城拐三条街，张五小货摊的清水烧最对你的口味。”
　　“也是。况且，今日已足量，不宜再饮。”静光的回答，让关隐怅然若失，像是张满了弓，瞄准的猎物滑脱了。他翻箱倒柜，找出双芒鞋，又被拒绝了。
　　“什么人穿过的？干净不干净？”静光连指头尖都不想戳，挥舞手臂示意远离。
　　“新的，我买来备着度夏用，还没穿过。”关隐还将那芒鞋在她眼前晃着，一瞬间，他看进了静光的瞳仁，闯入了她醒着的梦境。
　　白茫茫一片雪原，咯吱咯吱走了半天，回望来路，静光抓着扫帚正捣散他的脚印。寻常人不会察觉有人侵入过自己的梦境，但静光被国师教过些日子，对自己的梦境守护得额外严实。
　　“你这里本来就没什么，还不让人走了？”关隐从她说。
　　静光边扫边回道：“我这里本来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也不想有人落下痕迹。”
　　关隐一路走，静光就一路抹除他的足印。大概她实在讨厌他来窥探，苍白的天空里扬起了暴雪，她始终没有对他动粗，只是用她的情绪影响着梦境里的环境，对他发动驱逐。关隐他一步一陷地前行，雪从没脚踝积攒到没小腿，他笃信梦境所见才是真实，梦境里的交谈才是有用的信息。他终于望见了一顶挂着红绸带的白帐篷，鼓足了干劲挪到近前，钻到毡帘后。
　　普通人的梦境像是一座无人维护的书库，不同时期的事件被打乱了秩序，撕扯成碎片抛洒一地，需要经验丰富窥梦者耐心翻找、拼凑，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静光梦境里的白帐篷却不同，走进去里头宛如佛窟，绕壁陈列着无数贴有标签的木匣子。他挥手让所有的木匣子一同打开，里头分别收纳着静光的一段记忆。寻常人的记忆不分昼夜不分场合，不断重演着，而静光的木匣子里只有五官鲜明的偶人。她梦境的核心更似一座静止的庙堂，而不是喧嚣的戏楼。他摆动手指，试图让他寻找个某个木匣子跳出来，但所有的匣子是一个外观。
　　再回头，静光正不甚友好地盯着关隐，“你该改了这个毛病的。动不动就以为没有人对你说实话，动不动就闯到别人梦里。”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他推出去，只有指望动动嘴，把他骂出去。
　　“这里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关隐转圈，多数木匣子跟着他的发言一张一合，仿佛是学了他的口型，也有不张嘴的。
　　“既然是不关你事，又何必掺和进来送药。”静光背转了身说。
　　“江河改道止不住，但被抛在岸上的小鱼能少一条也好。”关隐靠近帐壁逐一阅读标签，取下了一只木匣子。那只匣子缠了几道细细的蚕丝。他正要扯断丝线，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提了起来。白帐篷在他眼前揉皱，与他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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