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飞扬之我歌且谣

　　清河镇位于平阳县最西部，三十六个行政村大部分处于山区丘陵地带，由于农业收入少，有一些青壮年劳力主动去了外地打工，留在家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妇女儿童。村干部要照顾家里工作，不能外出打工，单靠种地，又不能满足需要。于是，在一些村庄，出现了不少因为干部贪污而引发的上访事件。这些上访事件中，以西刘村最为严重。

　　在安剑进入纪委后的第二年，接触最多的，就是西刘村的上访人员。连续几个月，有时几个，有时几十个，绵绵不断，隔几天就来一伙上访的。不约而同，这些人反映的都是西刘村村干部的经济问题。机关里都明白，机关干部隔三差五下村，在下面吃的喝的说是工作餐，实际上早就超出了工作餐的范围，村里的收入大家都门清，如果村干部不在各种收入中做点手脚，那他不是傻就是笨了。这种情况不只西刘有，甚至各村都有。西刘还有一个特殊情况，那就是派系严重，这个村有刘、孔、王三个大姓，平时家族之间互不来往，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遇到村两委换届，斗争更是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曾经有一年家族之间展开了械斗，不少人因此住进了医院，在全镇影响极坏。

　　当时西刘村支部书记姓崔，属西刘的少数姓氏之一，但是上访人员以王姓居多，其中，还有一个曾经任过村干部的。所以一开始，清河镇党委以为这不过是西刘村派性斗争的演化，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所以没有引起重视。但是这伙上访人员百折不挠，持续不断，给镇纪委日常工作带来了不少麻烦，最后，领导终于发了话，迅速组成调查组，清查西刘村账目，给西刘村群众一个明白。调查组还是由孔副书记、安剑以及农经办张主任组成，或许是苏家庄村的调查结果让领导感到满意，这次领导是点名让这三人成立调查组。

　　开始调查之前，照例由孔副书记和西刘村现任村两委班子进行了谈话，安剑在一边做记录。当孔副书记说到要封查西刘村所有账目时，崔书记噌的一声跳起来，用力拍着桌子，大声说道：“孔书记，我说我们村没有问题，你信不信？你查我的账是看不起我，我坚决不同意！”

　　孔副书记说：“有没有问题不是你我说了算，既然群众有反映，我们就要给群众一个答复。明天开始封查你村的所有账目，这是纪委已经定了的，由不得你，你必须服从！”

　　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调查开始了。

　　农经办张主任搬出西刘村九十年代以来的所有账目，足足有十斤多，从总账到凭证，每一页都要看到，每一个疑点都不能放过。这中间工作以张主任为主，因为孔副书记和安剑都不懂账目，帮不上忙。安剑只负责复印、跑腿等琐事。

　　光是查帐就用了几个月。因为一些账目需要村文书解释，西刘村的文书老付每天都骑自行车来回于村和镇政府之间，接受纪委询问，孔副书记曾经这样调侃他：“老付，我们查完帐，你光是走的路该有几千里了吧？”老付只是嘿嘿的笑。这是一个老好人，整天笑嘻嘻的，没有一点脾气。张主任这样形容他：每次来农经办下帐，上午睡一觉，中午喝一气，下午继续睡，业务基本靠帮，工作基本靠睡。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查账结果出来，他的问题最少。几年后，当安剑得知老付竟然在知天命之年死于一场意外，不禁有些唏嘘。

　　查账结束，调查组三个人一鼓作气，和刘书记汇报后立即进入了实际调查阶段。以孔副书记为主，安剑作记录，张主任提供书面证据，入户走访，个别谈话，顺次进行。有意思的是孔副书记和崔书记的谈话。孔副书记拿出复印的帐页，往桌子上一扔，大声说：“你说你没有问题，看看这是什么？这些帐你怎么解释！”

　　事实面前，这个曾经在孔副书记面前大喊大叫的村支部书记低下了骄傲的头，懊悔得直掉泪。

　　全部调查顺利结束，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现任崔书记贪污公款几千元，参与上访的老王竟也在任村干部期间贪污公款一万多。这个结果让调查组哭笑不得，上访者辛辛苦苦把别人告下来，没想到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贫穷的群众，不干净的干部，这就是农村现实。安剑在整理完所有材料后，默默地想。突然间，老实的老付，狡猾的崔书记，以及装老实的老王，一下子全进入了他的脑海，他想，是什么让这些人不去搞生产，抓建设，而把心思全用在整人治人上呢？是社会大环境使然，还是这本身就是政治？

　　二

　　西刘村案件完结后，纪委又办了几起漂亮案子。处理这些案子既惩罚了违纪党员干部，又弘扬了正气，端正了党风，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果。办案过程也不是枯燥乏味的，调查组三个人各有特色，有说有笑，让安剑学到了不少东西。在调查一个村的帐目时，安剑意外的发现一张白条单据，上面清清楚楚地表明“去镇里开会，路上撞死小牛一只，赔款一千元”，安剑感到惊奇，把条子给张主任和孔副书记看，凭借多年的经验，张主任断定这是村干部的一千元花销没法报销，造了一张假的单据，但这也太假了！三个人足足笑了一天，第二天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后来这张单据的故事成了清河镇所有酒场上的保留笑话节目，广为流传。参与办这些案子，让安剑的文字能力、逻辑判断能力有了很大提高，更主要的是，办案过程中那种对党负责、对群众负责的心态让安剑对党产生了一种神圣感，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入党这么迫切，愿望这么强烈。很自然的，在一个中午，他庄重的写下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交到了镇组织办公室。这时，原来的组织办公室刘主任已经调到县里去了，现在的主任姓张，也是一个女强人。

　　几年来，象西刘村一样的案子越来越多，逐渐成了一种趋势，经济问题、土地问题成了农村最突出的焦点。也许是受大环境影响，缺乏有效制约的权力成了产生腐败的温床。这天纪委又象往常一样开会，刘书记在分析了当前农村形势后，说：“现在农村问题越来越严重，已经引起了各级党委的高度重视。昨天我在县里参加了一个会，是关于推广农村财务、政务、村干部廉洁自律情况三公开的动员会，现在已经有部分乡镇开始实行了。听了会上的发言，我感触很大，我决定在党委会上向领导汇报。不过，以后我们的工作量就大了，你们有什么意见？”

　　孔副书记没有意见，安剑更没有意见，推广三公开，肯定会成为农村工作的大趋势，这是好事，作为纪委工作人员，当然是举双手赞成。很快，清河镇召开了三公开推广工作动员大会，并在会上公布了奖惩办法和详细的实施意见，从当月起，镇纪委就组织人员到各村检查实施情况。

　　三公开实施第一个月，七月五号前各村就把公开的内容书面报告到了纪委，安剑对每个村都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然后把检查情况书面报告给了刘书记，这以后成了每个月的必经程序。五号这天，刘书记安排孔副书记、安剑、农经站张主任以及管区的几个工作人员分成三组对全镇各村公开情况进行检查。十几个人忙了一天，把检查情况汇总起来，排出名次，第二天在办公楼大厅里张榜公示。公示一贴出来，镇里就议论纷纷，人们知道，这次党委是动了真格的，看来，这三公开是不搞不行了。

　　第二个月，工作进入正轨，村里按时交来三公开报告，工作组也按时到各村检查公开情况，并听取群众意见。从群众反馈来看，这项工作的实施形成了极好的社会舆论氛围，同时农村财务状况有了根本好转，村干部廉洁自律情况基本让群众满意，效果极好，达到了党委政府的预期目的。

　　检查各村三公开报告，检查各村三公开现场，排名次然后张榜公示，几乎成了安剑每个月底的主要工作内容。连续几个月，开始还是由工作组共同完成检查任务，到最后，因为工作组成员都有自己的工作，干脆就由安剑自己到各村检查现场。每次的检查，都让安剑很劳累，但却成了他的最大乐趣。他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在各村乡间道路上来回穿梭，从最近的村，到最远的村，他找到了一条最省时省力的路线，既不多走路，又不走重复的路，曲折幽回，转完所有的村，正好用半天的时间。就是在这个时候，安剑熟悉了清河镇所有的行政村，从各村的风貌，到各村的班子情况，无一不在安剑脑子中形成了一个印象，这成了他以后最大的财富，虽然，这笔财富没带给他任何回报。

　　也许是当初领导决定搞三公开就是为了应付上级，在经过了不到一年后，三公开莫名其妙的就没人操心了。镇里不管，村里更乐得如此，以后，三公开再无人提及。安剑一开始还觉得可惜，但慢慢的就有些明白。有些事，绝对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单纯，也许，社会本身就是这样，在神经质中改变，在改变中前进。

　　三

　　进入新世纪，时间让清河镇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机关大院前建起了一排排的商用楼，镇区面貌为之大有改观。机关干部工资又涨了，这一点让干部们的心情又高兴了不少。段书记为了让镇区建设再上一层楼，在清河镇车站附近决定投资建设一个绿地广场，这一决策得到了广大老百姓的真心赞成。广场很快就建成了，周围绿地环绕，喷泉清澈，中间立着一尊极高的雕塑，据说是为了纪念几千年前到过清河的大禹而立，广场就以大禹命名。

　　安剑这时已经二十三岁了，在农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每到星期天安剑回老家，都会听到母亲叨唠，要不就是谁家小孩成亲了，要不就是谁家又来提亲了。对母亲提到的婚事，安剑都是不屑一顾。机关里，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但安剑从没有把这当回事。在他心里，藏着一段美好的故事，一直念念不忘。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经常的情况是，他的一句笑话能让她笑上半天。那时，他是班里公认的才子，激扬文字，挥洒青春，而她，是班里最大的官儿：班长，温柔端庄，不失大方。发现自己爱上她，是在毕业之前。

　　将要分别的悲伤情绪在教室里渐渐蔓延。这时他才发现，她已经走进了自己的心里，像一抹忧伤，擦也擦不掉。过去的一切，历历如在眼前：他们在校外餐馆里吃饭，她轻轻的把面条夹到他的碗里；他们每天吃两块雪糕，每人请吃一天；他昨天的一个笑话，今天晚自习上她想起来竟然趴在桌子上大笑，引来同学们诧异的目光。当时，只以为这是友谊。当这友谊即将失去，留在心里的，竟是一点永恒的记忆。

　　生活没有发生哪怕是一点的改变。他们毕业了，分开了。直到两年后，他们在一个同学的结婚典礼上又见了面。那时，他们还都记忆着那一段美丽的友谊。只是，她已找了对象并准备结婚。他想对她表达，可是内心深处的自卑阻止了他。临上车，她突然说了一句：记得刚毕业不久的那次聚会吗？你没去。如果你去了，我的生活也许会发生改变。

　　如果你去了，我的生活也许会发生改变。生活和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懵懵懂懂地走在人生路上，不经意间，不想失去的失去了，比如初恋；不想得到的得到了，比如成熟。

　　四

　　下半年，安剑欣喜的得到通知：自己被发展成为预备党员了！欣喜的同时，安剑知道，自己要用更加努力的工作来回报组织。他明白入党对自己的重要性，他更知道，在七个同年参加工作的同事中，自己是第一个入党的。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天下午，安剑正在办公室里看书，突然接到电话，是父亲打来的，说有急事，让自己回家一趟。什么事有这么急？正好明天就到周末了，安剑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就骑自行车回家了。回到家才知道，原来是同村的表姐认识一个和安剑年龄相仿的姑娘，认为两人比较合适，想给他们撮合撮合。和安剑的母亲一说，老人家正求之不得，忙叫老安打电话把安剑叫了回来。安剑本来不愿意，但为了老人高兴，还是答应和女方见面。

　　第二天，没有风，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上午。表姐领着安剑来到自己家，等着那位姑娘到来。此时，安剑心中竟有些忐忑，说不清的紧张。不大会，听见外面有一些人说话，表姐说：“来了！”果然，只见两三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那姑娘长得不算多漂亮，可也不难看，乌黑的头发，让安剑印象很深。几个妇女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末了，表姐说：“咱几个到大门外面瞧瞧，让年轻人自己啦啦！”说完对安剑挤了挤眼。

　　几个人都走了，剩下安剑和那个女孩静静的坐在屋里。还是安剑先打破了沉默，他说：“我家很穷，你不会嫌弃吧？”事实上，安剑一家在农村真的不算是富户，父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大家庭，自己上学，哥哥打工，奶奶还常年有病，沉重的生活负担压的父亲过早的有了白头发，腰也一天天的弯了。安剑不希望找一个爱慕虚荣的媳妇，甚至，他期待眼前这个女孩能说出嫌弃两个字，这样，他就有离座而去的理由了。

　　“我不嫌弃你家穷！”女孩轻轻地说。

　　安剑心中一惊，仔细看她，女孩一脸的真诚。他又问道：“你看我长得也不是多帅，工作也不好！”

　　“你说这干什么，你什么情况媒人都和我说了。我不图你家庭好，也不图你长得帅，只要两个人谈得来就行！”直爽的语言，直爽的性格，真是快人快语。

　　“我叫安剑，你呢？”

　　“李芳。”

　　安剑有些心动了。自己也是直爽的人，眼前这个女孩虽然谈不上让自己一见钟情，但还能接受，先谈上一段时间再说吧，就当是让父母高兴。心中这样想，安剑就站了起来：“到我家来吧，认认大门！”这是农村男女见面的台词之一，意思就是我同意了，如果女方同意到男方家，就说明她也同意了。女孩点了点头：“等会我和表姐一块过去。”

　　没有奢华的场面，没有感人的台词，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象所有普普通通的人们一样，开始了他们的爱情，也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李芳家在小岗镇，离清河大约有七十多里路，工作单位也在小岗镇，两个人平时不能在一块，电话成了他们最直接的交流方式。安剑办公室有一部座机，成了他最主要的作案工具，白天没有时间，他就选择在晚上打。在两人见面之后的几乎每天下午，在伙房吃过晚饭，安剑一般都会到办公室打个电话，因为他觉得两人只有多了解了，才会有感情，才会有在一起的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温柔，娴静，对他充满了诱惑。所以，周哥总是说他：有了女朋友不要哥们了，见色忘义！因为在以前，晚饭后总是他和周哥的共同娱乐时间，有时看电视，聊天，有时去打台球，过着很快乐的单身日子。

　　安剑此时又想起了镇里的宿舍楼。自己现在有女朋友了，用不了两年，就算自己不愿意，结婚也要进入自己的议事日程，宿舍楼是没戏了，其他的平房呢？听说也没有了，安剑还听说，机关里现在没房子的还有不少，好多比自己年龄大的都在等，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弄到房子？想到这里，安剑心中不由得有些自怨自艾。

　　镇里一共有两个家属院，老家属院住着老干部，新家属院就是刚盖的宿舍楼，也住满了人。安剑和周哥所住的单身宿舍，一开始在镇里的老办公楼上，后来又搬到了镇法庭的办公院里，去年乡镇法庭改革，清河镇法庭被撤销了，留下了一个大院，不过很快也住满了人，就连安剑他们的单身宿舍，原来只住着他和周哥两个，现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住了四个人。看看镇里的住房情况，安剑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是什么样，索性就什么也不想了，一心扑在了工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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