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蝶杀

　　摩尔根勒是在暖春三月的时候凯旋而归。他是在半夜入宫向康熙帝复命的，又得了十天的休假。他出宫后直接去了隔壁阿弗喀的院子。摩尔根勒和阿弗喀坐在院子里，一人一坛酒。
　　那日偷袭的三个贼子，两个已含毒而死，一个跑了。摩尔根勒的二儿子伤了脑子，虽说现下侥幸活命，日后轻则落下残疾，重则寿数难料。这些在前线有了大捷的消息后，阿弗喀便给他传了信。摩尔根勒接到消息后，却并未有任何信息传回来。如今兄弟二人相对饮酒时，阿弗喀细观摩尔根勒的面容，只觉的师兄满面悲苦，一如二人少年时初初相见时的模样。
　　阿弗喀哑声道：“师兄……我……师父他愧疚不已，你不要……”
　　摩尔根勒侧首惨笑道：“怎么会？这哪里能怪到师父身上。这些人是我招惹来的，也是我没有守在孩子身边，尽到阿玛的责任……阿弗喀，我只是觉得……我会不会是天煞孤星转世……上苍觉得我不配有血脉亲人……”
　　阿弗喀急道：“胡说八道！天煞孤星是个甚？！那都是江湖骗子糊弄人呢！再说这几月杨太医、师父和莎嬷嬷细心照料，我看着已是大大有好转了。三五岁之后，早早让他习练我们这一派的内功，准保他活到七老八十不在话下。”
　　摩尔根勒听罢哑然一笑，道：“七老八十？！这话要让师父听见，定会说你小瞧了！他不是一直说他这门内功活到一百岁不过是个入门吗？”
　　阿弗喀咧咧嘴乐道：“他喝酒说的话……呵呵！也是，定是长命百岁！是我说错啦！”
　　摩尔根勒又叹道：“我……她……”
　　阿弗喀看他欲言又止，自是明白这‘她’是指谁，接道：“你不敢过去，是怕师妹怪你吗？”
　　摩尔根勒微微颔首，举起酒坛咕咚咕咚一阵猛灌，然后方道：“去年从济南府回来，我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现如今我们骑虎难下……哪里能说走就走？”况且，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阿弗喀看一眼摩尔根勒，接道：“……从前，我们俩劝阿海跟我们去关外……如今我们却深陷在这儿……”
　　摩尔根勒侧首问道：“你呢？你想回关外吗？”
　　阿弗喀笑道：“我？！我在哪都行！你在哪，我在哪！……师妹她这是没过过江湖舔血的日子，谁叫你非要带她去见识的？！”
　　摩尔根勒道：“她……”
　　阿弗喀又道：“不过，也好，她这次的果敢机敏真真不像是才练过一两年武功的人……师兄，我有时候真真佩服你那脑袋瓜子！！！”
　　摩尔根勒苦笑道：“你不必变着法儿的哄我开心！我知道现下的处境何尝不是我自找的！我只是心里憋屈！从我出生到现在，身边的血脉亲人总是受权贵摆布……” 我想要试一试……

　　孙敏在用早饭的时候才见到摩尔根勒，见他面容清洁衣衫齐整便知他早已回来休整过了。二人数月未见，相顾一视，竟是无笑无言。
　　李西华心内叹息，温言道：“先用饭吧！”众人默默用饭。饭毕，众人离去。独留摩尔根勒和孙敏在厅内相对而坐。
　　孙敏看着摩尔根勒又拈起一块米糕，心内默数第五块，见他吃完还要再夹，便劝道：“还很饿吗？这里面掺了糯米，过会儿要胀胃的。”
　　摩尔根勒听罢一愣，忙道：“昨夜回来太晚了，没吃什么，这一用早饭就开胃了，我再喝点粥就好了。”他早就吃饱了，吃个不停是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话，他甚至不敢提去看看孩子，他总觉得她会在下一瞬间突然发作，他竟然在害怕……
　　孙敏又道：“昨夜就回来了？！”
　　摩尔根勒含着粥一噎，吞下后忙道：“怕打搅你和孩子们，就去阿弗喀那里了！”
　　孙敏道：“你想见见孩子们吗？”
　　摩尔根勒搁下碗筷，叹道：“你这样说……我很难受。不过，若是这样能让你好过些，我便不觉得难受，反而好受些！”
　　孙敏垂目道：“我怎样都不好受……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一天好受过。我心里明白，这不能怨怪旁人……”
　　摩尔根勒接道：“怪我……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孙敏摇首，泪珠滚落，哽咽道：“那日我听见有贼子闯入，匆忙间将他们推入暗格，是我动作鲁莽，没有注意轻重才导致他碰到头。他哭叫，我一直以为是他害怕不懂事的缘故，后来不知怎的他哭叫声就小些了，后来竟然没有什么声息了……我打开暗格的时候，看到哥哥压在弟弟的脸上，他不哭是因为他喘不过气了……杨太医说他碰到头应该伤的不重，但是憋气受损却很不好……到底怎么个不好法？！太医说不好说……”
　　摩尔根勒见孙敏哭得越发厉害，走过去揽住她，缓缓道：“……那般情形，你已尽力。日后让他习练我们的内功，准保长命百岁，你不要越想越害怕……”
　　孙敏靠在摩尔根勒怀里，抽噎道：“你怪我吗？”
　　摩尔根勒沉声道：“怎么会？！我自知道消息后除了忧心孩子的身体，便是不敢见你……我怕你再也不想见我，怕你恨我……”
　　孙敏又道：“我后来时常想若是让他们抢走孩子会不会更好些，他们一直说不会伤害我们……结果确是我自己亲手害了自己的孩儿。”
　　摩尔根勒接道：“他们的话怎可信？孩子到了他们手里如何能保全？”
　　孙敏道：“是吗？若是被他们抢走，你会替他们救人吗？”
　　摩尔根勒扶着她的肩膀，正色道：“看着我的眼睛。你那日的做法是最好的，你也已做到最好。若是孩子被他们抢走，即使我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去救人，若是尽力帮了忙，他们也不把孩子还给我们呢？亦或者他们永远留着孩子要挟我们替他们办事呢？到时你要怎么办呢？或者他们把孩子杀了，埋了，藏了，让你永远找不到，让你永远想着只要这次办事，孩子就有可能回来，你又怎么办？所以我不会为了孩子和他们做交易，在他们掳走孩子的那一刻我就当他已经死了。我会尽全力去追杀他们，如果到时能把孩子找回来更好，不能的话就尽全力杀光他们替孩子报仇就是。”
　　摩尔根勒静静看着听呆了的孙敏，又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是一个这样冷酷的阿玛……”
　　孙敏浑身发软，全靠摩尔根勒的双手扶着她，她讷讷的回道：“……是，幸好我用了最正确的法子救他们！”她看得出，摩尔根勒说的是真的，到时候他真的不会和贼子做交易……现在，至少她的孩子还活着……

　　摩尔根勒看到小儿子的时候，心情激荡，手抖得不能自持。孙敏握着他的手一并放在孩子的额头上，轻声道：“这是阿玛……”那孩子眼睛黝黑，定定的看着孙敏。摩尔根勒细观孩子面容——粉嫩细白，眼睛有神，不哭不闹，心中微松，轻声道：“你把他照顾的很好。日后练了内功，定能长命百岁。”
　　孙敏轻声道：“爹爹和莎嬷嬷熬了多少心血……我做的哪里算什么……只是……”
　　摩尔根勒又道：“只是？孩子他是有……”
　　孙敏轻声道：“他不会哭，不会叫……尿了、饿了、拉了、疼了都不会喊叫……”
　　摩尔根勒心口钝痛，道：“……活着就好。”他正要再宽慰她两句，门外季朵回报雍王府请他过府。
　　摩尔根勒应声后，又道：“我去去就来。”
　　孙敏接道：“你快去吧！福晋的大阿哥病了好些日子了。我这边也一直没去看过。我这儿的情况她都知道。你这次去，也替我好好看看大阿哥。”

　　雍王府。
　　摩尔根勒见了雍王胤禛，心头一惊。雍王胤禛面色青白，眼神惨淡，看到摩尔根勒进来，只道：“弘晖没了。”
　　摩尔根勒惊道：“什么？！怎会如此？”
　　胤禛道：“……昨夜里发热不退……早上就没醒……刚才就走了。”

　　摩尔根勒去看了弘晖。他小小的身子躺在炕上，收拾的齐齐整整，黝黑的小辫子顺在一侧。摩尔根勒负手静立在室中，他远远看着，不曾上前。这时身后传来一道细软的声音：“师父！”
　　摩尔根勒回首看去，见弘昀攀着门边，怯怯的看着他。摩尔根勒招手，叫他近前。弘昀小跑着挨到摩尔根勒的腿边，小手捏住他的衣角。
　　摩尔根勒道：“你来看弘晖。走吧。”说着牵着他，向床边走去。
　　弘昀看到躺着的弘晖，眼泪就扑簌扑簌的滚下来，哽咽道：“哥哥病了好久了。我想来看，他们都不让。”
　　摩尔根勒道：“你现下是偷跑过来的？”
　　弘昀颔首道：“嗯。福顺在外面守着呢！”
　　摩尔根勒道：“你哥哥知道你有心，不会怪你。师父送你回去吧！”
　　弘昀忽道：“师父，哥哥曾说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摩尔根勒送弘昀到福晋的院子外门，看到季朵也在，便知道孙敏被他接过来看福晋了。看着弘昀和他的小太监福顺进了门，摩尔根勒便带着季朵去了前院。

　　弘昀被嬷嬷引着去了内室，正看到福晋那拉氏捂着帕子哭得浑身打抖，师母也在一边陪着流泪不止。嬷嬷轻轻推了弘昀的肩膀，弘昀便小步向前的走到福晋身边，把小脑袋搁在福晋的膝盖上。
　　福晋摸着弘昀的小脑门，渐渐止住哭声，红肿着眼睛看向弘昀道：“去看过你哥哥了……”
　　弘昀点点头，轻声道：“额娘……你要好好的。哥哥什么都知道……”
　　福晋抚着他的小脑门，不禁想起小哥俩形影不离的样子，心中悲痛不已。

　　晚间。摩尔根勒和孙敏回到正国公府时，二人无心用饭，草草吃了些点心茶水又去看过两个孩子，便各自安歇。
　　孙敏辗转反侧，始终睡不实。摩尔根勒只得揽住她，宽慰道：“心里难过的狠了……我同你说说话吧！”
　　孙敏深吸一口气，接道：“福晋哭得没了人形……我心里也沉的没有底……雍王府里什么大夫请不来？什么好药找不到？弘晖都八岁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说亲了呢！竟然就一病不起，到底是什么病这么要命？”
　　摩尔根勒接道：“福晋可说了是什么病？”
　　孙敏道：“她哪里说得了什么？！她见着我就哭个不停……她又能对着谁哭？是冲着身边的丫鬟婆子哭？还是冲着雍王哭？听福晋的奶嬷嬷漏了一句，自从大阿哥病了，雍王就不让她去看了，雍王也很久没进福晋的院子了。”
　　摩尔根勒叹道：“我今日见着弘昀，他也说雍王不让他去看弘晖。我想或许弘晖得了疫病会传人，所以王爷不让他们见弘晖……弘晖的死对王爷何尝不是重锤击心！我见着他时，他脸色青白，面若死灰……弘晖是他的嫡长子，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不管他和福晋的关系如何，他对弘晖的看重那都是毋庸置疑的。”
　　孙敏道：“……弘晖没了，福晋最后一眼也没见着，这对一个额娘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雍王真真是石心铁肺！”
　　摩尔根勒道：“……个中情由外人哪里能知道。今日……皇上，下诏废太子了。”
　　孙敏惊道：“什么？！！！今日？”
　　摩尔根勒道：“是。雍王府里前脚刚给宫里送了弘晖没了的折子，后脚就听说了宫里废太子的旨意。朝堂上下正热议新太子人选呢！今夜有不少人都睡不踏实了……”
　　孙敏道：“……前些日子就听爹爹说直郡王名声愈加响亮，这下他的心愿是要达成一半了。”
　　摩尔根勒道：“我休假不上朝，雍王也告了病假。朝上情形亦不可知。”
　　孙敏叹道：“……太子废立和我们也没甚干系。我只求我的孩儿们平安长大，长命百岁。”
　　摩尔根勒抚着她的后心，轻声道：“会的！一定会的！”
　　孙敏缩在摩尔根勒怀里，目光穿过床帐的缝隙，看到窗外朦胧的月色，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拼尽全力护着他们长大。谁也不能分开他们母子三人……她绝不能像福晋一样让自己的孩子悄没声息的病死了，且临死时一眼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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