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

作者:未晏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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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章


      刘子业的身影又出现在东宫侧寝门口的时候,刘英媚毫无表情地枯坐在熏笼上,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
      她怕他,更恨他。
      她的未来就在他手心里攥着,一片黑暗,如同这夜。

      刘子业坐在熏笼对面她的床榻上,两手抚膝,半晌不说话。
      刘英媚虚弱地先开了口:“陛下,妾身心交瘁,实在难以侍奉了,求陛下放妾回江乘县家里吧。”

      “不行。”他果然这样回答。

      刘英媚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何苦呢?我们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奇怪?后世若记下来,不觉得奇怪得好笑?那种贻笑千古的好笑?!”
      刘子业说:“我顾不得人家笑不笑,我怕。”

      刘英媚已经觉得好笑起来。
      他怕?
      他杀人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少年,一个“杀”字出口,仿佛轻巧得就是拍死了一只蚊子,碾死了一只蚂蚁,根本不会顾及到那是一条,或者数条,或者数十数百条鲜活的人命,是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人命!
      “呵呵,陛下怕什么?”

      她好半天不闻他的回答,悄悄抬眼,看见这么大个少年了,在那里啃指甲,一脸幼稚的落寞。
      “阿姑,睡吧。”又是好半天,他说。

      “陛下若是害怕,应该找太后去。”
      刘子业摇摇头:“我绝不会找她。”

      “陛下也有自己的妃嫔。”
      刘子业突然狂躁起来,用力拍着她的床榻,声音歇斯底里:“她们一个个都要害我!我找她们做什么?!”
      “那你找我做什么?!”刘英媚也急了,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刘子业却萎靡了,像是要哭:“只有阿姑懂我。”

      刘英媚心里想笑,可泪水不争气地一串串流了下来。
      她顿时难以自制,涕泗交流,哭得狼狈,拿帕子掩着自己的脸,好半天才勉强能够说话:“妾不懂陛下的心思,妾是何迈的妻子,妾只想回家。陛下……我只想回家。”
      家里夫妻同床异梦,可江乘县里,她好歹还是公主,还是尊贵、安全的、有人的尊严的。

      刘子业过来抱住了她。
      刘英媚的哭泣仿佛都一下子给他扼止了,她紧张得浑身打颤儿,却哭不出来了。
      少年人的骨骼发育了,手指关节一节节都很分明,能够被感觉得到。他的肌肉也刚刚变得硬朗、有力,叫人心生畏惧。
      可他又是暖的,是贴近的,是活生生的。
      刘英媚的害怕、无助、绝望,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个依靠——如梦泡影的依靠——可是一时间,她绝望地认为:只要有一个依靠,那也是好的。

      她无力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会发生什么,她大概也无力反抗——他是皇帝,暴戾的皇帝,无礼无法的皇帝,不顾清议的皇帝,杀人如麻的皇帝——只要她还舍不得这条命,她就不敢怎么样,不敢反抗。
      戴法兴的血,刘子鸾绝望的“愿身不复生王家”,把她的骄傲打入谷底,打入黑暗——一如这样一个晚上,东宫寝卧里,煌煌灯火下,刘英媚内心无尽的黑暗。

      刘子业揽着她带上了卧榻,她无力反抗。
      刘子业钻在她的胸怀里,她无力反抗。
      她等待着自己可耻的命运。
      …………
      但是,她感觉到了少年浊气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浅而有规律。
      她低头一看,刘子业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额角洁白,蜷缩着,拇指含在口中,眼角还有泪花。

      刘英媚自嘲地讥笑了自己,放胆闭上了眼睛……

      门下省里,人的哀嚎如野兽一样,一声高过一声,凄厉又沉郁。她的叔叔、兄弟、堂兄弟、侄子……在她长兄刘劭的剑下一个一个死去。
      他们的血蜿蜒而来,浸渍了门下省的青砖地面,一点点渗过来,顽固得如一条条赤蛇。
      赤蛇的信子冰凉的,窸窸窣窣地过来了,舔舐在她身上,猛然间又变得滚烫——那是她家人的鲜血。
      她犹记得,母亲谢容华曾偷偷和她说过,她的祖父、高祖皇帝刘裕杀了司马氏的两位天子,终于篡夺了皇位,两位天子的鲜血是要他们刘家偿还的,一辈一辈用鲜血偿还的……

      渗过来的血无休无止,而长兄刘劭杀红了的眼睛也终于瞟了过来,他拎着滴血的剑向她走了过来……

      刘英媚一声惊叫,浑身冷汗,竖起身子。
      她身旁那个人也一声惊叫,随着竖起身子。
      “阿姑……我梦到了门下省。”刘子业喃喃如呓语,“大伯要杀我。拎着剑走向了我。”

      刘英媚看鬼魅似的看着他,他的脸在月光下是煞白的,眼神茫然,浅淡的眼珠子仿佛不会转动。
      “我们家的男人都是恶徒。”他一到晚上话就特别多,“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这是刘家受的诅咒,你看,我的祖父杀弟,又被儿子杀;我的大伯弑父,又被弟弟杀;我的阿父杀兄弟,他的儿子又被我杀……生生世世,破解不了。”他说得笑了起来。

      刘英媚半夜思维迟滞,像个傻子,完全无法回应他的话,只是在想:他居然真的和她做了同一个梦。
      她半天才说:“我也梦见门下省的鲜血淌过来,热辣辣的,瘆得慌。”
      突然一激灵,身上湿漉漉,好像真被梦中的鲜血浸透了。先以为是冷汗,但哪有一腿的冷汗?

      掀开被子,褥单颜色深一度。再摸一摸,果然是湿的。而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骚味。
      刘英媚恶心连连,跳下床带着哭腔喊外头值夜的人:“快来人!”
      ……

      她半夜三更洗澡更衣,搓了三遍澡豆,在蔷薇花水里泡了半个时辰,起身擦拭仿佛仍能闻到阵阵骚臭味。她哭了半天,最后好像哭不出眼泪了,被春绮她们扶着坐在矮榻上,抱着膝盖浑身打颤儿。

      当天,东宫换了一批人,换得干干净净,如同寝卧里簇新的被褥幔帐。
      刘英媚把书信的口封好,遣人问了问宫门的情形,自知无法轻易把信送出,她努力平息心情,坐在灯下等待夜晚刘子业的到来。
      他来的时候很平静,昨晚丢人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进到屋里,他看了看刘英媚握在手中的信封,果然问:“这是什么?”

      刘英媚说:“妾已经逾期不归了,家中夫君大概急了。现在建康城内外信息不通,陛下但想想家人的忧心,便知道妾这封写给夫君的信该有多重要。”
      她不敢奢求现在就离开建康回家,但能送封信给丈夫也行。

      刘子业果然伸手道:“我看看。”
      刘英媚不敢逆他,一边把信递过去,一边解释道:“陛下放心,妾只说太后与妾姑嫂情厚,想一起多说两天闲话;又说隔几日是太子妃令婉的冥诞,想在宫中祭拜过再回去——何迈和他妹妹令婉感情很好,这样说他势必是答应的。”
      刘子业把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只看着封面。刘英媚已经把信封了口,期冀他懂得不侵人隐私的规矩,不当真挑开封口看。

      没成想他并不看信,而是刷刷几下把信撕了。
      刘英媚怒气冲头,不由瞪着他。
      他倒笑起来:“写什么信呀!我叫人知会他一声不就结了?”
      刘英媚说:“那不成,夫君不见我的亲笔,定会生疑呢。”
      “朕的旨意他也不信?”

      刘英媚犹豫了片时没有即刻回答。
      刘子业狐疑便犯了,坐下问:“是不是外藩及各地的世族都对朕的谕旨爱理不理的?”
      “没有!”刘英媚说,“但陛下也得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刘子业大概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过,所以他疑惑地皱着眉,好半天才说:“我是一国之君,为什么要我替别人想?不应该是别人替我想吗?”
      刘英媚看他有时候杀伐果决,有时候心智又和小孩子似的,不能不和他譬解:“陛下想想,大家虽奉您为君,但各人自然有各人的想法,陛下的旨意到了,大家也要想想这道旨意是什么情况下发的,陛下有没有言外之意,三省里头其他辅政大臣是什么意思,太后有没有什么意见……想不清楚总归心里有个疙瘩,虽不敢不遵旨,但心里也难受啊。对不对呢?”

      刘子业弛然笑道:“我知道了,大概这些年,辅政大臣干涉朕的决策太多,朝中但知道几个辅政,却把我当小孩,不把我的话当话。”
      “也不是……”
      刘子业摆摆手:“你不用说了,他们把我当小孩,我就要给他们看看我的能耐。”
      刘英媚缄默。

      刘子业算不上愚笨,小时候就被人夸英明天纵,学富五车;继位这大半年来,一步步分解五位辅政大臣的关系,建立了自己的亲信网,架空刘义恭,处死戴法兴,把臣权一步步收归到皇权这里——这是他父亲刘骏不动声色一直在做的事,而他用自己杀伐果决的手段很快就做成了。
      但是,即便是不喜欢想这些朝堂之事的刘英媚也已经觉得他的动作未免太急太快,杀戴法兴已嫌过分,杀刘子鸾几个弟妹则纯属是发泄立威,不仅全无必要,而且给他贴上一个“暴戾”的称号,实在犯不着。
      但她还是缄默,毕竟,这关她什么事呢?她只想回江乘县,做个荣华富贵的公主,她的车驾依然可以在偌大的封地横行无忌,她依然可以享受汤沐邑的丰厚财富和驸马家的供养。她除了不开心,可以很自在。

      “阿姑,你怎么想?”

      刘英媚“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说:“陛下英明。”

      刘子业笑了:“真的英明?”

      刘英媚想,拍拍马屁也无伤大雅,哄得他高兴了,说不定早点放自己走,于是笑道:“自然是真的,妾以前就听说太子聪慧,现在太子登上皇位,自然更是杀伐果决。”
      刘子业露出笑道:“阿姑笑起来真美!”
      刘英媚顿时笑不出来了,“呵呵”假笑一声才说:“但是,妾还是想给驸马写一封亲笔信。陛下若是不信,妾当您面写好不好?”

      刘子业歪着头问:“驸马管你管得很严?”

      这话太后也问过。
      刘英媚不敢对不上话,于是点点头:“我以前出去游玩,当日下钥前必然得赶回府,不然他就急得要死。我怕他生气,往往也不敢肆意妄为,这次到建康来拜寿,委实是待得太久了,只怕他已经担忧死了。”

      刘子业若有所思点点头:“如此,倒是要认真搪塞他一下。”
      刘英媚陪笑道:“不是搪塞……”
      刘子业直视过来:“还得搪塞得逼真。”
      “妾只要写一封信……”
      刘子业摇摇头打断她的话头:“拖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刘英媚瞪圆了眼睛:他要拖什么拖“一世”?

      “我要册立阿姑为皇后。”

      刘英媚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眨巴着眼睛半晌才说:“陛下说什么?”
      “我要册立阿姑为皇后。”刘子业一字一字很认真地说。

      刘英媚简直气笑了:“陛下开什么玩笑?妾姓刘,是您的长辈!是您父皇的亲妹妹!”

      “那又如何?”刘子业执拗地说,“老东西不是也娶了姓刘的堂房妹妹,不是还宠得要命?还生了一大堆杂种。”
      刘英媚怒极反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是了,我要是做您的皇后呵,后世一定也笑我是个恬不知耻的老货,给自己的侄子生杂种。”

      刘子业颜色大变。
      刘英媚自知一时失口,看着少年阴鸷的目光,她顿时毫无张狂之气,在他面前道歉:“妾……口不择言,求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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