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

作者:未晏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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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伺候的宫人与宦官忙到天光大亮,才安抚好皇帝刘子业,伺候着他上朝去了。
      刘子业临走前回眸一瞥,刘英媚只注意到他眼睛发红而眼圈发青,藏在宽袖中的手指恍若在微微颤抖。
      她自己也心力交瘁,昨天的一幕幕可怖到极处,然而竟然也承受下来了。
      ——其实,就如刘子业说的,当年门下省的那一幕幕,她也承受下来了,人的余力就是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什么。

      几个宫人前来送早膳,领头的一个宦官谄笑着说:“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刘英媚斜眸问道:“喜从何来?”

      那宦官吃吃笑着,笑而不语,仿佛早可意会了。
      刘英媚冷笑一声,突然伸手给了那宦官狠狠一巴掌,他的脸被她长长的指甲划破了,脸色顿时变了。
      刘英媚恨恨道:“我再听到这样的一个字,我就叫陛下杀了你,把你的舌头挂在老鸹的巢边。”
      宦官脸煞白,“是是是”连声不绝,赶紧退了出去。

      看着案几上的豆粥和乳饼等精致的膳点,刘英媚一口都吃不下,胃里宛如有一块沉沉的巨石。
      她被困在这里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她唯有对未知勇敢。

      很快听说朝中并未对戴法兴之死有多大的动静。寒族出身的大臣根基到底不深,那些曾经对戴法兴溜须拍马的人们,很快见机地去寻找新的逢迎对象了。
      太后王宪嫄又召见了刘英媚一次,像个长辈一样打探她的经期、生育等隐私的事,而每每在刘英媚请求要回去的时候她都说:“公主在宫中再玩几天吧,我舍不得公主离开呢。法师他若是欺负公主了,请公主告诉我,我来骂他。”
      然而笑眯眯悄声问:“他有没有欺负公主呀?”

      刘英媚看着她期待的神色,几乎是狠毒地娇笑道:“没有,陛下还是个孩子,怎么欺负妾啊?”
      “还是个孩子啊……”王宪嫄大失所望,勉强地笑。

      “我在建康也好些日子了,早就超出预期回江乘县的时间了。”刘英媚又道,“我家那位,管我管得甚严呢,只怕心里要嘀咕了。”
      太后不以为意:“驸马还管公主?”
      刘英媚说:“他呀,也是个娇生惯养的郎君,打小儿被宠坏了的。本来庐江何家就是世家大族,又与好几个藩王有姻娅交好。这次朝廷大事出,外间想必都在议论,其他也无所谓,可是锁禁京都城门,消息不通,他不知我现在怎么样了,换谁又不犯嘀咕呢?他日常无事,操练他那些部曲也操练得颇有心得……”

      太后不得不琢磨新蔡公主话里话外的意思。
      “写一封信给驸马何迈说一说行不行呢?”
      刘英媚故作为难:“他疑心病重,想必是要瞎想的。”
      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那我问问皇帝该怎么办吧。”

      皇帝刘子业晚上来到东宫,沉静而无丝毫笑意。
      刘英媚心里有些惴惴,起身迎接,怕他迁怒,只能尽力说些让他不至于不快的话,嘘寒问暖了一会儿,才感觉少年寒冰般的神色融化了些,肯坐下叹口气说:“阿姑的排解,让我心里好受了些。”
      刘英媚小心地问:“陛下成功地处置掉了权臣,怎么心里还不好受呢?”

      刘子业仿佛把刘英媚引以为知己,拉她坐在身边,又叹了口气说:“我心里的恨没法说,春日风光好,听说很多朝臣都要宴饮、修禊事。”
      刘英媚觑着他的神色,笑道:“陛下要是好奇流觞曲水、谈天修禊,叫羽林禁军护卫好了,在建康城里覆舟山、鸡鸣山都可以游乐。”
      刘子业摇摇头:“我可不敢离开建康宫,外头太可怕了,台城里还安全些。不过想着江夏王、义阳王以及柳元景、颜师伯他们天天在外头游宴无度,我心里这个气啊!”

      刘英媚悄悄撇嘴,他自己不敢出台城,却又妒忌别人出去游宴,这气生得实在没道理。
      恰又听他说:“听说刘子鸾和刘子师也跟着江夏王一起去呢。”

      这两个是刘骏宠妃殷贵妃的儿子,也深得刘骏宠爱,往往刘子业在东宫苦读时,刘子鸾和刘子师就跟着父母在外头巡游宴饮,刘子业嫉妒早非一日,越酿越毒。而刘义恭和刘昶叔侄俩再掺和进去,那就不仅仅是嫉妒,更添了担忧了。
      “我总有一天要杀了那贱人生的几个小杂种!”他忿忿一捶床板,刘英媚都被震了震。

      “不太好吧……”她忍不住要劝谏,“子鸾才十岁,还是个孩子。”
      他浅色的眸子刹那转了过来,冷冷地说:“十岁怎么了?人都说刘子鸾像殷贵妃那样俊美,你是不是挺喜欢那个侄子?”
      刘英媚噎住了,好一会儿才气呼呼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他直视过来的目光像寒天里冻过的钉子,又冷又硬,伸手摸了摸刘英媚的耳垂,“你耳朵都红了。你又是什么意思?”

      “我气的。”刘英媚飞快地回答。
      而后感觉他冰凉的手指突地抚摸到她的脸颊上。她甩开头说:“陛下自重。”

      刘子业脸上阴晴不定:“你看吧,我总有一天要杀了几个小杂种。”

      刘英媚实在害怕和他对话,起身道:“陛下治国的方略,妾无从置喙。”
      “你去哪儿?”刘子业抬眼问,随后一句话很快扼止了她所有的借口,“今晚你陪我,不许说不,我若没有人聊聊,就要被他们逼疯了。”

      东宫又是一夜共枕。
      刘子业除了说话很多,其他举止都很规矩。刘英媚有些哭笑不得,太后那样可恶的心思,这个少年却又似个无知孩童,而她自己则觉得一切都仿佛闹剧,只想着怎么赶紧地离开建康宫,离开建康城,就当做了一场梦。

      其实,不仅刘英媚离开不了,在建康城给太后拜寿的好几位叔辈的藩王也都离开不了了。刘子业的八叔刘祎、十一叔刘彧、十二叔休仁年纪较长,特为他所忌讳,跟新蔡公主一样,扣在宫城中不许出门;十八叔刘休范和十九叔刘休若年纪与他相仿,母族没有势力,也没有分藩开府,反倒还自由一点。
      不过,初始,这些郡王公主、皇亲国戚的日子倒还不难过,打的是给太后过寿的旗号,料自己的身份又是皇帝的近支叔伯兄弟,各人都寻思着只要不逆龙鳞,皇帝好歹会给点面子。因此,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建康台城里,相携游玩一段日子也是忘忧的好法子。
      春和景明,刘姓的诸王和新蔡公主在宫内花园曲水流觞,喝的是最好的绿酃酒,吃的是最时鲜的鱼脍和炙羊肉,一群人笑笑闹闹,也能暂时忘忧。

      “戴法兴也算是死得其所,”东海王刘祎是一群人中最顽劣的一个,喝得半醺,笑嘻嘻摇着酒壶,“就他那张脸,在宫里对法师是板着的,三省里对着咱们那位皇叔江夏王,倒笑得谄媚。我也讨厌他,他早该死了。”
      吃得最欢的是湘东王刘彧,他生一张笑面孔,脸和肚子都是圆滚滚的,此刻亦笑道:“你少来,我看你日常也对法师板一张脸,得了,别把自己当成是陛下的叔叔,你看看江夏王对法师都是毕恭毕敬的,人家可是叔祖了!”
      刘祎一张长脸,挑着一边嘴角冷笑道:“毕恭毕敬个屁!咱们那位三兄当年最忌惮就是江夏王,看着给了尚书令的高位,其实三兄改革三省时,早把尚书令给改成闲职了!江夏王还觉得当年是他迎三兄进的建康城,有时候还摆功臣、长辈的谱儿,你们看吧,陛下年纪虽小,脑子不笨,早就看他也不顺眼了。”

      刘英媚拂了拂石榴裙上掉落的杏花瓣儿,嗔怪道:“在这宫里喝杯酒,你们就喝吧,哪有这么多废话。”眼风一使,示意自己这些哥哥弟弟们还是要当心隔墙有耳——她见过刘子业那阴鸷的一面,总觉得这个年少的侄子并非善类。
      这时,她的小侄子——刘骏宠妃殷贵妃所生的刘子鸾轻轻放下酒杯,微笑着把另一些杏花瓣儿从刘英媚裙子的后爿拂开,清脆的童音很是可爱:“阿姑,这里的花瓣你看不见呢……”

      “放开大长公主的裙子!”

      大家吃了一惊,回头见曲径尽头,皇帝着玄色朝服,宛如漆黑的巨影立在那里。他目中喷火似的,大家寻思着刚刚的谈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冒犯到他的地方,只是见他生气了,少不得还是得执礼哄着些才是,于是纷纷站起身,给皇帝行礼。
      刘英媚一站起来,红石榴裙散开裙摆,宛如一朵鲜艳的红石榴花,浅粉色的杏花瓣儿纷纷散落,在哥哥弟弟和小侄子们缥青、素白、赭石、鹅黄等时兴男装颜色的衬托下,她简直光华夺目。
      而刘子鸾自父母双亡后,对长兄刘子业似乎害怕得很,本能地躲在刘英媚的身后。

      皇帝疾步而来,到面前了,先“当当”两脚,踢翻了摆在地上的矮案,踢飞了坐席,那一壶绿酃酒倾倒到如茵的春草上,“咕嘟咕嘟”洒了一地,散发出异香。
      刘子业接着一伸手就把刘子鸾拽了出来,劈面一个耳光下来,咬着牙骂道:“怎么,我喜欢的你都要抢是么?!”
      刘子鸾被打得一泡泪含在眼眶里。十岁的少年也很见机了,低声说:“阿兄,臣没有……”
      刘子业劈面又是一记:“老东西在的时候,你就天天跟我作对,现在明的不敢了,来暗的了是吗?!”

      刘英媚看不下去,劝说道:“陛下,自家兄弟,何苦来哉?……”
      刘子业斜眸狠狠地盯着她:“你也为他说话?!”
      刘英媚瞠目:“什么叫……为他说话?”
      刘子业胸膛起伏,好半天笑了起来,越笑越疯,声音尖锐得把树梢上的一窝喜鹊都惊飞了。他最后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指了指刘英媚说:“他多俊呢!他长得和他阿母一个样,谁都喜欢他们母子。” 咬牙切齿地又大笑了起来。

      御花园里的气氛再无一丝春意,没有人敢说话,只听见刘子业躁狂的笑声。刘子鸾悄悄退了两步,畏惧地看着兄长,不觉伸手拉住了刘英媚的裙摆,刘英媚能感觉这个孩子的战栗,可她也一句话都不敢说,不知道哪句又会说错了。

      刘子业笑累了,突然变了一张脸似的,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不去直视刘子鸾,也不看刘英媚和他的其他叔伯们,有气无力地说:“赐死,始平王刘子鸾、齐敬王刘子羽、海南王刘子师、十二公主……殷贵妃的所有子女,全部赐死!把那个贱人的墓也给朕挖了!她想在地下和老东西继续恩恩爱爱——做梦!!”说到最后,他又躁狂起来,高亢变调了的声音带着变声期少年的嘶哑。

      刘英媚感觉刘子鸾的手一紧,扭头看这孩子眼眶里一层泪,然而反而没有像刚才那样哀伤,甚至也没有求情,也没有再拼死和刘子业辩驳、怒骂一场,倒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似的。
      刘子鸾一字一字带着哭腔慢慢说:“怪不得……阿父说你偏急暴戾,叫我不要学你。”
      他虽然年纪小,尚带着皇族的尊贵和自矜,缓缓松开刘英媚的衣带,缓缓说:“愿身不复生王家。”(1)

      刘英媚看着孩子缓缓地垂头往前走,走向他十岁生命的末路,心里突然刀绞一般,忍不住哀哀道:“陛下,手足之亲……”
      “闭嘴!”刘子业右手食指直指过来,眼眶子瞪得发红,里头仿佛也有一层薄泪。
      刘英媚嘴张了张,再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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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同生弟妹并死,仍葬京口。——《宋书?始平孝敬王子鸾》
    事件并不发生在建康宫中,另外时间线略有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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