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少年俏

　　从昨晚到现在，青年对他一直很抵触，鲁所詹以为他应该会再费点儿功夫挖苦讽刺，没想到他反手竟把问题抛了回来。

　　若是今日之前，鲁所詹会毫不犹豫地换在布都的角度去论证一个对他最有利的答案，某一个坦途前程。

　　可真的来到这里，这个僻远的山村，说起来鲁所詹见过僻远荒凉胜过此处的地方数不胜数，可那些地方啊，没有人会让孩子在那里生活。

　　见识到他从小生存的环境，鲁所詹除了更深的亏欠，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要给这个孩子筹谋一个怎样的以后，让他过怎么的人生？

　　立在这山村，他尤其想找池影问个究竟。

　　问问她，为什么？

　　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啊，本该有最好的生活条件，接受最好的教育，成为国之栋梁……

　　鲁所詹凝神思虑，久久不语，布都又问了句：“我该怎么面对您呢，鲁首长？”

　　鲁所詹虎躯一震，那些能让布都出人头地的计划和安排就噎在喉咙里了。

　　“池凡，有些事，我从未对人提及，也许你听了，会更清楚怎样去面对……”

　　他望着半生守护的大好河山，头一次跟人说起了，那个他因为这片土地而辜负的女人。

　　“你的母亲，她叫池影。”

　　多少年了，他说起这个名字，心中仍然掀起波涛，无法平静。

　　“池家延续自江南诗书之家，她的父母曾经是为官方发言撰稿的文字工作者，因为工作搬到济南，住到我们大院，我与她才得以相识。她很漂亮，院子里的男孩子，对她都有点儿心思，我也不例外。在我二十岁那年，我们相恋了，我们感情很好，父母也乐见其成。那是我这一生最不能忘怀的时光。”

　　鲁所詹回想那时的甜蜜，嘴角微微上翘，眼睛却痛苦地闭着。

　　“二十二岁，我从政治学院毕业，入伍，我们不得不分隔两地，可即使分开也没有影响我和她的感情，她学的是新闻，时常借着实习的机会跑到驻地来看我，但大多时候我们只能通过写信联络。二十四岁那年，我们开始计划结婚，申请我都打好了，等审批的时候，我被派去执行一项绝密任务，原本预算三个月，因为错误情报出了变故，用了半年……”

　　“半年后，我立了军功回来，池家人却无影无踪，我才知道她父母因为报道内容被人举报，池家父母入狱，房子已经被查封了，池影兄妹两个已经成年，被安排在另一处不允许离开，我找过去，却只有她哥哥在……”

　　那心如刀绞的感觉又翻滚上来，鲁所詹缓缓睁开眼：“我找了你母亲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她也没有来找我……”

　　布都说：“既然你们感情那么好，她为什么要避着你？”

　　鲁所詹转向池凡，极力掩饰着痛楚：“我也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躲着我，按理说她一个人也不应该能逃过监管人员自己消失，直到前些年，我才知道……一些往事，才想通我没能按时归来，她一定误会了什么。”

　　“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小被家里人惯着，脾气有些娇纵，性子激烈，我一度猜测她是不是做了傻事，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才没来找我……”

　　“可看到你，我相信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只是不愿见他，鲁所詹内心苦涩如嚼黄莲，她一定很恨他，以至于二十年了都不愿意出现。

　　鲁所詹的痛苦不似作假，布都却并不领情：“没有她，你不是照样结婚生子，她是不是还活着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无非她活着，你就可以忘掉过去，心安理得做你的首长了。”

　　鲁所詹说起往昔这才发现，二十年间真的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甚至无法一一跟布都解释清楚。

　　“我找了几年没有影踪，就放弃了，也许是报应吧，我结了婚，却一直没有孩子，前几年她查出卵巢癌，也去世了。”

　　这倒是让布都有些吃惊，又隐约为那人不平，忍不住道：“听你这么说，跟你在一起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尽管你说得情深义重，不见得你就真的不曾伤害她，这样说起来，她离开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鲁所詹并未反驳，布都也不再说话。

　　“池凡。”

　　鲁所詹沉声喊他，话说得缓慢，“我这一生滚过泥坑，踩过刀尖，经历过生死一线，也受过万人瞩目，自诩对身上的军装问心无愧。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母子两个，如今我也不年轻了，也不奢求你们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尽一份心……”

　　布都听他说完，静默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山下的村居散落着灯光。

　　“你之前打算怎么安排我？”

　　布都说得平静，鲁所詹怔愣片刻，压下欣喜，尽量避开家庭这个敏感话题，说道：“我知道你读过军校，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继续上学，或者正式进入部队，你现在还年轻，学什么安身立命都来得及……”

　　鲁所詹顺着夜色看向布都目光流连的方向，了然道：“小鱼是个不错的姑娘，你也不愿她跟着你受苦受罪吧！”

　　“如果我想要权势和财富呢？”布都反问。

　　鲁所詹顿了下，两个男人目光在夜色中碰撞，像是一场厮杀的序言。

　　“打败我。”

　　鲁所詹走出那段往事，又自然流露出高位者不怒自威的威严。

　　“我有的你都可以拿走，但前提是，打败我，从我手里抢过去。”

　　这话说得跟生死仇人一般。

　　可鲁所詹却知道，一个男人，只有打败那个称之为父亲的人，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才会在年轻时任人宰割。

　　两个人僵持许久，硝烟无声消散，山腰上燃起一团篝火，有人扯着嗓子厮吼，热闹的晚会已经开始了。

　　“呵，那我什么都不要呢？”

　　布都吊儿郎当地问，“这里有山有水，我可以在山里活得很好。”

　　鲁所詹没有贬低他的天真，只是认真地告诉他：“池凡，即便你一直活在山里也需要俗世的一切，否则你无法保护你爱的人。”

　　这一次，布都没有反驳，上次的事情，他再也不想重蹈覆辙。

　　又是一阵沉默。鲁所詹见他如松站立，处变不惊，气质卓挺，多少有些欣慰。

　　哪怕是身陷低洼泥潭，亦能养出几分不落窠臼的气势，与他对弈不落下乘，这份天资，若是早早培养，只怕早已小有所成。

　　到底是他们俩人的孩子！

　　“你也不必急于给我答案，我明日下山，你可以好好想想。”

　　鱼弋阳一直密切关注着两个人的举动，见有人走过来，立马站直了身子。

　　鲁所詹对鱼弋阳挺有好感，打了声招呼：“小鱼姑娘，我就先下去了，你们慢慢玩儿。”

　　“哦，好的，鲁长官。”

　　鱼弋阳傻乎乎的回答逗笑了鲁所詹，他没再说什么径自走了。

　　布都还立在那边，鱼弋阳蹑手蹑脚走过去，见他朝自己张开一只手臂，乖顺挪过去靠在他怀里。

　　“谈得怎么样呀？应该不错吧，他刚刚还说让我们慢慢玩儿~”

　　布都把她拥入怀里，才觉得一切真实了些。

　　“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鱼弋阳贴着他的胸膛，拿余光瞄他：“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呢？”

　　“哎~”鱼弋阳叹气，“其实我觉得他不像是个负心汉诶……”

　　布都一开始也以为自己的出生是一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闹剧，所以一直对鲁所詹非常抵触。

　　可今天这场对话下来，鲁所詹言辞恳切，言行间透出的深情也不似作假，他有些不确定了。

　　布都许久没有说话，鱼弋阳惊讶道：“他不会真的是个负心汉吧？那张脸跟你那么像，我有点接受不了诶……”

　　布都轻呵了声：“换张脸你就能接受了？”

　　见他终于笑了，鱼弋阳又窝回去：“我才不管别人呢，我管你就好了。”

　　这话听得顺耳，布都放松下来，脸蹭着她头发嘀咕：“那你管我管严一点，坚决不许我做对不起你的事。”

　　鱼弋阳夸张卖萌道：“布都哇，为人要自觉，我打不过你呀！”

　　布都呵呵笑了。

　　“我们也该下去了。”

　　下山的时候，鲁所詹早已走远，鱼弋阳心不在焉，时不时偏头看一眼布都，好几次险些摔倒。

　　布都一把抓住歪歪斜斜的人，无奈地微低下身：“上来。”

　　鱼弋阳乖乖趴上去，布都背着她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他跟我说了他们俩人的事情。”

　　“噢～”

　　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呐！明明想知道，嘴却紧得跟蚌壳似的。

　　“鱼弋阳，你就不能诚实一点，说你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我很诚实了，你可以说了～”

　　布都愣了下，摇头笑了，这个女人呐！

　　但他还是小声告诉她鲁所詹说的那些事情。

　　没想到布都的身世竟然这样曲折，鱼弋阳听完凑过去安抚地亲了他一下，毕竟这场关系里最无辜的就是他了。

　　她的小心思他哪能不知，布都笑了声：“他说他们是因为误会分开，鱼弋阳，你要记得，你我之间的事只相信我，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相信。”

　　听了鲁所詹的过去，布都多少有些先见之明，他也怕他们哪天也因为这些无谓的误会错失人海。

　　她软绵绵地靠在他颈窝，嗯了声说：“知道啦。”

　　“至于回部队，还是上学，我没有给他答复，鱼弋阳，你说我现在才去上学，会不会显得太老了？”

　　鱼弋阳笑：“布都，你才二十一岁老什么啊？”

　　“而且，我发现你真的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现在很多大学都是学分制，修满学分就可以毕业，按照你每学期考十五科的进度，最多三年就能毕业，再读个硕士，博士，说不定还能混个教授……”

　　想起办公室新来的小姑娘面红耳赤地看的教授言情文，鱼弋阳笑得停不下来：“呵呵呵，池博士，池叫兽……”

　　布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被她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

　　“你真的支持我继续读书？”

　　鱼弋阳轻娇软侬道：“我支持啊，但是布都，等你毕业，我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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