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少年俏

　　夏日的炎热从晨光熹微开始加码，早上是最好的赶路时间。

　　布都睡得晚，天色泛白都还没醒来，鱼弋阳被闹钟吵醒，默默起身收拾。

　　坐在床头看他安静的睡颜，鱼弋阳唇角带笑，忍不住伸手从他的额头眉骨一路轻轻地往下按压。

　　布都被人骚扰，大掌抓住那作乱的东西，才缓缓睁开眼。

　　“该起床了，等会儿赶不上早上那班车了。”

　　布都深吸一口气，抓着她的手亲昵地凑到唇边贴着，逐渐笑开。

　　“弋弋，要是每天都是被你叫醒就好了，一睁眼就看到你对我笑，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鱼弋阳另一只手也搭上他的眉眼，他的五官生得很好看，浓眉挺鼻，眼眶略深，眼皮翕张，那双专注有神的黑眸时而浓烈，时而温润，但更多时候都像一汪深泉，银澈幽亮。

　　不过这会儿他睡眼惺忪，微微撅着唇，倒是有点儿像康德蠢萌的样子。

　　“起床啦，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布都坐起来，搂着鱼弋阳抱了会儿，才和她分开一点距离：“弋弋，辛苦你再多待几天，这几天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你是我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

　　鱼弋阳愣住，两颊渐热，她不好意思看他，盯着他微动的喉结：“怎么突然这么说？”

　　“等回了山里，我慢慢跟你说。”

　　大巴车难得装满了人，司机心情很好，随口唱起了山歌。

　　布都上了车就开始补觉，鱼弋阳也不打扰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景色。

　　这条直路后面要右拐，然后绕过一个山谷，就沿着河一直开。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对这条路如此熟悉了。

　　这种乡村大巴随走随停，车速比较慢，车窗一年四季都开着，晨风带着花香吹在脸上，是一种很惬意的享受。

　　快到下车点，布都睁开眼，鱼弋阳问：“你怎么知道快要下车了？”

　　“不是知道快下车了，是你已经盯着我看了三分钟，我没办法睡啊！”

　　鱼弋阳别过脸，哼了声：“还不是怕你没睡够？”

　　布都愉快轻笑。

　　在镇口有条支路往武陵村方向去，只不过这条支路只修了半里地，到山口就没再往上修了，到武陵村这条山路两侧零星散落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村子，其中武陵村位置最高，路程也最远。

　　支路尽头，孙营对着面前这座高大雄浑的山犯了难：“首长，车开不进去了，GPS显示我们只能徒步上去。”

　　可是山中地势复杂，要是没有熟人带路，走岔一个方向就要绕半天，这大热天的可怎么是好。

　　鲁所詹也想到这些问题，指挥孙营把后备箱打开，把两个作战包拎出来，一人一个背在身上。

　　这作战包是陆军长时间作战专用配置，水壶指南针军刀打火机，压缩饼干乃至帐篷一应俱全，足足有五十公斤。

　　孙营扣上背包系带，已经是一脑门儿汗。

　　他转到鲁所詹身边做秘书都三年了，虽然每天也有体能训练，但比起一线作战士兵可是差远了，这背包搁置了三年再挎上，是有点儿费劲。

　　鲁所詹四十多的人，远离一线更久，他掂了掂曾经昼夜不离身的老朋友，慢条斯理地背上。

　　孙营帮他整理了一下背包，忍不住道：“首长，我们这也不是真的作战，路上遇到村庄可以找村民补给，这大热天儿，您这背包我看就算了吧，我背一个应急就足够了。”

　　鲁所詹却不同意，甚至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原地走了两步。

　　得！感觉还行。

　　“十好几年了，做梦都是这个感觉。”

　　鲁所詹笑了声，对孙营说：“你背着，我也得背着，我们俩就当这是一次模拟练习，看看这老胳膊老腿退化成什么样了，顺便也忆苦思甜。”

　　孙营哭笑不得，只好随领导折腾了，大不了到时候随处找个地方把包藏起来，他再跑一趟背回来。

　　两个人顺着山路了一段，太阳冒出了头，这重量加上日头确实难熬，孙营见着处宽敞地方，立马提议先停下来休息。

　　鲁所詹擦了把汗，也就同意了。

　　搁下包，顿时浑身轻松，孙营找到一处石泉，立马通知鲁所詹。

　　两个人喝了个爽快，才悠闲地撩起水洗脸降温。

　　“首长，这山里交通不方便，但环境是真不错，有山有水，进了山，感觉整个人都心旷神怡了。”

　　鲁所詹举头，贡嘎雪山盈盈在望，近处山幽鸟鸣，脚下清泉滴翠，他叹了口气：“地方是个好地方，就是山野太广阔了。”

　　孙营道：“可不是，都是大片的山林子，人烟稀少，村落相距甚远，住在山里进出相当麻烦，想必这里的村民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次山。”

　　鲁所詹心道，这么个地方，她是打定主意不让人寻到啊！

　　两个人歇了十几分钟，又开始赶路。

　　天气晴好，小路也还算好走，布都就带着鱼弋阳抄近道、溜索。

　　这次没了背篓落脚，鱼弋阳更害怕了。

　　布都一手抱住她，一手控制着铁扣，鱼弋阳紧闭双眼，死抱着布都的腰。

　　呼呼的风声划过耳边，等风停，她只觉得双腿发软直打颤。

　　一直没听到布都说好，鱼弋阳先睁了一只眼，见布都的笑脸，才放下心，眨巴着眼问：“怎么不告诉我到了？”

　　“我就想看看，你打算这么抱着我到什么时候。”

　　鱼弋阳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动作，不知道手怎么跑去环住他的脖子了，整个人跟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双腿圈住他的腰，他稳着她的臀部，两个人紧密相拥。

　　鱼弋阳脸一下就红了，哧溜滑下来，想跑却被扯住了。

　　“跑什么，鱼弋阳我发现你很矛盾啊，都敢跟我同床共枕，这会儿抱一下就害羞成这样。”

　　布都揶揄地大笑，低下头解开她身上的绳子，转而又解着自己身上的绳子。

　　鱼弋阳对这种调戏向来都是充耳不闻，她整理着绳索，回望深谷，依然心有余悸：“布都，溜索还是太危险了，以后你进出，还是不要走这条路。”

　　“我看这铁索年成也久了，有些地方都生锈了，实在很不安全，最好让村里人也不要再溜索。”

　　布都收起绳索，也想让她安心：“现在村里也很少有人走这里了，盘山那条路虽然费时，但孩子上学都走那边了。今天带你走这里，也是天气太热了，才来抄近路。”

　　村子已经可以看见全貌，守着这么片好山好水，进出两难，却被迫跟时代脱节，无法提升生活品质。

　　鱼弋阳问布都：“你小的时候出去读书很困难吧？”

　　布都知道她是心疼了，语气轻快道：“是挺痛苦的，每天跑十几里地区上学，冬天最难挨，头发结了霜跟顶着个刺猬似的。”

　　鱼弋阳扑哧一笑，还没开始难受，又听他说：“夏天还好，下课就跑去河里泡着，等到日头落山了才回去，连澡都不用洗，阿玛还好，最多念叨几句，要是阿普看到了，就抽了教棍追着我打。”

　　“你是没见过，阿普的教棍用了几十年，是拇指粗的兰竹根鞭，舞起来虎虎生风，一鞭子落在背上得好几天趴着睡。有一回我走到村口看见阿普拿着鞭子站在门口那石头上，就绕了圈从后山回去，布吉那天玩火烧了依扎嫫的辫子，也被他爸追着打，就摸黑跑出来找我，被阿普误认是我，挨了两鞭子，被他爸拎回去又揍了一顿，那是布吉被揍得最惨的一回。”

　　鱼弋阳想象着那场面，不禁笑出声：“你们小时候这么顽劣，怕是没少挨揍吧？”

　　布都见她笑了，也跟着笑：“山里娃都皮实，大人揍归揍，但有分寸，我们也有应对之策，并不是坐等着挨打。”

　　两人一高一低的笑声老远都能听见，孙营也忍不住笑：“也就是老一辈，教育孩子是黄金棍下出孝子，现在讲究素质教育，不能体罚，我家那崽子皮痒了我想动手都会被我家那口子拦着，小崽子有人护着可得意了……”

　　鲁所詹苦笑。

　　其实昨天是他第一回跟这个孩子面对面，来之前他思虑过许多，想的都是如何给他安排一个像样的前途，青年人总归要做出点事业，这一辈子才能立足。

　　他觉得过去的亏欠既成事实，也多说无益，还是应该往前看。

　　可终究带着他的血缘，这会儿听他笑着说自己是个山里娃，上学如何艰难，如何被大人揍，他只觉得那根兰竹根鞭制成的教棍，一棍一棍直落在他背上。

　　等两个年轻人笑声听不见，鲁所詹爬上这个土坡，土坡右侧也有一条，两个年轻人就是从这里过来的。

　　孙营察觉到首长情绪变化，也收起笑言，默不作声跟在鲁所詹身后。

　　鲁所詹踏步走上年轻人来的路，唯一的山路走出去不到一公里，赫然一条天堑般山谷的拦住两人去路。

　　鲁所詹茫然问天地：“他们怎么过来的呢？”

　　孙营却在草甸中寻到一条被遮掩的路迹，首长这是走神了，竟连这细节也忽略了。

　　“首长，应该是那边……”

　　孙营走出两步带路，手指着方向，鲁所詹顺着孙营的动作望过去，看到崖谷上两条细线，顿时立住不动。

　　孙营是个东北大汉，初到西南山区诸多地方文俗一概不知，只想一探究竟。

　　他大步走过去，鲁所詹跟在后头，步伐缓慢。

　　孙营人高马大，铁索固定的顶端只到他的腰部，大约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刚好够到。

　　他摸了摸铁索上常年摩擦留下的锃亮痕迹，已然知道谜底，带着惊叹朝鲁所詹说：“首长，他们是从河对面溜过来的，这两条铁索应当是当地村民进出的路。不过这路太不寻常，所以连军用的GPS上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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