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

　　“那也许……就是他的选择吧。”龙神显得十分的无奈，声音也越来越温和绵长，“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个故事？”

　　见我不言，他自顾自地说了开去：“我以前太过脾气太过暴烈，且不知轻重，在青要之山的时候，因为和小凤的一个赌约和私逃到神界，结果武力的出众使得大家一致都敬我为众神之首——我竟然就此一去不回，习惯了那样众神之上的飘飘然的生活……然后，我便有了九个儿子。”他看着我，目光闪了闪，我依稀能从那目光中看出他当时的荣耀与自豪，“长子囚牛，不喜文不喜武，倒喜欢风月之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弹曲唱歌，二子睚眦，喜武擅兵，可惜不会用脑子，三子嘲风，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只知道傻站在那儿，真是让人生气，四子蒲牢，闹腾的慌，让人心烦意乱，五子狻猊，太过安静，每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六子赑屃……唉，”龙神一副十分头疼的样子，“只知道玩，及至成年的时候，都还像个稚子似的，七子狴犴，眼力劲儿倒是不错，只可惜太一根筋，八子负屃，文是不错，武是不行——总之这八个儿子，各自有各自的优缺点，独独第九个儿子，他出生的时候，就是主人派遣上使进入神界教训我之时……”

　　“鸱尾从小就十分完美，完美的几乎没有一丝缺点——容貌惊世，文武皆优，法力非常，甚至连智慧，也是数一数二的……所以自小，我就特别宠爱他，把他视为我龙之一脉的最佳继承人，可也正是这样，我从小给他背负的担子，就太重了……”我沉默的听着龙神近乎喃喃自语的阐述，仿佛跨越了千万年，触摸到了那个年幼而艰辛的孩子，他从不曾为自己而活——背负着那样重的使命，却无力推脱。

　　“当鸱尾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那场战争就爆发了——”说到这里，龙神的眼中投射出了血的光泽，那是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神界战争，有多少枯骨埋没，有多少神仙死去，当鲜血染遍神界的时候，那是一番怎样的场景？“他的八个哥哥都参加了那场战争……并且，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因为当时鸱尾还是一个不大的孩子，我便将他留在了倾天殿中，并告诫他不要出来，然后就带着他的八个哥哥，打算拼死一战，当时我并不相信这些下界的神仙有能够战胜我这个上古大神的，所以我一直不以为然——但是当我第八个儿子也死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是孤家寡人，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其实，龙的血脉之间，是有很强的感应的，鸱尾当时必然是感受到了他八个哥哥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大约猜到了什么，才奔了出来，亲眼见证到了我被击败的那一瞬间，见到了他八个哥哥凌乱的尸骨——可是已经杀红了眼并且充满仇恨的我，根本无法体会一个孩子的心情，也根本不能够理解他当时心里的震撼与痛意，我当时只把他当成了一个希望，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我看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些被溅到身上的属于亲人的血液，像血泪一般的流了下来，双眼空洞的没有魂魄一样，却只是黑着脸说，不能认输，不能放弃——龙神的儿子，永远不会服输，也不会放弃——”

　　“随后上使给了我非常致命的一击，我的神骨几乎全部碎裂，鲜血从胸口直接射出，洒了鸱尾满头满脸，我跪倒在鸱尾面前，但还是没有放弃，拼劲最后一丝力量，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是这一句话，让他后来的一生都因此改变……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更愿意当初没有那么说，那些话像利刃一样扎着他的心，让他失去了最后的自我，我对他说；‘你必须隐忍，然后，为你所有死去的亲人报仇——杀了人神！’然后我就直挺挺地倒在了他面前……”

　　是这样的力量！是这样来源于仇恨，来源于深深恨意的力量。从第一次见到鸱尾起，我就能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别人没有的深刻与孤独——他恨我，恨着神界所有的人，因为是他们夺走了他的亲人，他的自我，他的自由……

　　“有些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即使知道了这些事情，我却再也拉不回他，在复仇的这条道路上，他已经越走越远，没有办法回头了……”龙神目光中竟然有难以言表的憎恶，“作为我的最后一个儿子，唯一存活着的儿子，为了报仇，他必须活下来……所以他出卖了自己，把自己出卖给了上使。”

　　“出卖自己？什么意思？”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感受到了这背后的肮脏与不堪。

　　“上使很喜欢漂亮的娈童，而以鸱尾的容貌，正合了他的心意不是么？只是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那样隐忍，在备受摧残的虐待与不堪忍受的折磨中存活了下来，一直到主人召唤上使离开……所以他憎恨人神，是有缘由的，人神杀了他的亲人，同时每日每夜地折磨着他。”

　　在这一瞬间，一些话语如惊雷般掠过我的脑海——难怪！难怪在花海的时候，他问我要杀还是要虐……竟然是这样，他究竟、吃过怎样的苦啊？

　　“因为上使的离开，他也失去了庇护，他当时的力量还是不够强大——很多神仙死在我们龙之一脉的手上，而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继承了仇恨的同时，也背负了那些他不足以对抗的血债……他四处逃亡着，过着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忽然死去的生活，终于在上古神山宜苏山，遇到了一个愿意接纳并保护他的女神。”

　　我听到这儿，紧纠的心终于有了些微的放松，龙神看见我的表情，神色却越发的悲伤起来，“但是他错了……作为保护他的条件，他必须将自己又一次地出卖，归女神所有——原来那个女神，也不过是喜欢他的容貌而已，从那时起，他就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和怜悯这种东西了，不管人也好，神也好，做某一件事情，付出某些代价，都必定是为了与之对等的利益。”

　　“在宜苏山没日没夜修炼的他，终于在一个月光倾泻的夜晚，飞升成神——也正是那一日，他终于不用再靠着任何人的保护而活了，也不用再靠出卖色相来换取安全和生命了！他成为雨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女神……呵呵，他也许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是会有‘爱’的了吧？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仇恨和报复。”

　　我心里一惊，作为一个童年起就是二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大神来说，我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曾经历过这么惨痛的事情——原来我不了解他，一点都不曾了解，我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所做的那一切都只是出于他游戏人生的态度。

　　“他来过了，就在刚才——”龙神指着我站着的平台，平台上绘制的是一条赤金色，燃烧着的长龙，“他也是站在这里……我就像跟你说故事一样把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我豁然抬起头，盯着龙神，嘶哑的嗓音低沉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他……你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你和女娲大神之间的一个玩笑么？他这些年受到的这些折磨，这些痛苦，一直奉为信仰并不停地奋斗着的原因，都只不过是你和女娲大神只见的一个玩笑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你会击溃他的！”

　　龙神看着我，神色很淡，仿佛他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无关的人一样，“不，鸱尾不会被击溃，龙之一族的血脉，不会被击溃——他永远是那么坚韧，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我、不、信。”我一字一字地说，死死地盯着他。

　　龙神的目光中却忽然流露出了疲惫，“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选择了离开，你大可以不必担心，我已经为他安了仙骨，他不会像这样在受天帝的控制与玩弄。”

　　“——你不配做一个父亲，你这样，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我甩出一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只听龙神沉厚的声音遥遥地从宫殿中传来，高旷而渺远，“我只是一个龙神而已……我什么都不能控制……也什么都不能改变，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也许，我真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飞快地向青要之山的边境疾行而去，虽然不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抉择，又是否依然坚定的活下去——但至少，我希望还来得及，来得及，跟他说一些话，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火凤凰一直跟着我，缠绕着我，见我朝结界边缘飞去，它的眼中竟然流露出难以言表的悲伤，“是他的怨气，让万年不曾打开的结界之门豁然洞开——你要走了吗？你走之后，结界之门就要闭合了。”

　　我不明白它是何时对我产生了好感的，至少在我来的时候，还狠狠地、不讲礼貌地掐过它。

　　“不管怎么样，你的勇气和他的固执，都很让我佩服——”看着我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结界的尽头，它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却已经没有在乎这么多了，因为我看见麒麟竟然清醒地、有些呆滞地坐在地上。

　　“怎么了？”我弯下腰想搀起他，麒麟却摇了摇头，看见他那样空洞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讶然道：“你见过鸱尾了？”

　　麒麟十分低潮地点了点头，“哥哥他……走了……”

　　——走了。仅仅是这样两个字，这样轻飘飘，仿佛没有力度的传来，却在我心底重重地一击。应该不仅仅是单纯地走，而是有些什么，彻底地改变了。

　　“他难道没有说些什么？”我不放弃地问道，我不信像鸱尾这样固执的人，会就此心灰意冷，从而一走了之。麒麟闻言抬起头来，犹豫了半晌，终于说：“他说他恨你……”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了一切，明明了解真相，却一个字都不肯我透露——你以为这是善意和保护么？收起你的善良和怜悯吧……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善良和怜悯，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憎恶你……我的痛苦，你根本什么都不能了解！我会离开，你不必白费力气来寻找我了，你无法找到的——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回到神界，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的一切，让你也尝尝被人玩弄于手中的痛苦！’——哥哥，是这么说的……”

　　这些话如同滚滚而来的响雷一般炸裂在我的耳边，鸱尾……这就是你的选择么？好……真好啊……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无可抑制地大笑着，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那么我会一直等着你，等着你亲手来取我性命，等着你亲手夺回你失去的一切，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只是我希望，那时的你，真正拥有这样的力量。

　　麒麟迷惘而无助地看着仰天大笑的我，仿佛在思忖着到底应该在站在哪个的一边，终于，他咬了咬牙，站起来说：“君山……姐姐，我可以去找哥哥么？”

　　我止住笑，奇怪地问：“你哥哥说我们找不到他，那就必然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你还要去么？”

　　麒麟的眼神显得更加动摇，但最后，他还是闭了闭目，坚定地道：“即使找不到——也要去，或许、或许我能够劝动哥哥，放弃对你的仇恨……”

　　“为什么？”我看着他，目光中有什么在一点一滴地融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君山姐姐……你是一个好人！”语出的一刹那，他的脸居然倏然红了，他简直是落荒而逃地从我身边离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想的却只是：没有用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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