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

　　于是，我所能做的，只剩下了等待——等待着属于我们的重逢。

　　时光的罅隙，已经在这么多年冷与热的感情交织中填满了不堪的污渍。重重叠加出的憎恨和悲痛，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被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操纵着。而我们都人偶，无论是我还是鸱尾，甚至龙神，那些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误解和不信任——在复仇中寻找快意，成为了这漫长生命中，唯一的乐趣……

　　那些创造了神界的大神，不知你们是否想过，控制着人类生命的神仙们，却活得并不如他们。

　　我的心已经冷得差不多了，我依然是人神，只是有一些无法控制的东西，彻底地从心底湮灭。每日每日在容华殿和倾天殿之间奔波，过着和往常并无不同的生活，充满着寂寞、无趣和孤独的生活。

　　终于到那一日。

　　那一日，麒麟抱着一身是血的鸱尾，满面惊慌地冲入倾天殿，我讶然地望着他，他急促地大叫：“快，快救救他！君山姐姐，快救救他——”周围小神看到这一幕，登时大乱，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我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鸱尾，“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麒麟忽然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晶莹的泪水混合着血水，在地面上晕染看来，惊心动魄的刺目，“我在人间找了许多年，终于找到了哥哥，原来哥哥做了蜀山仙人，他的魂魄与本体早已经修炼到了一块去，我知道哥哥肯定是吃了始皇帝那次的教训，所以才偷偷躲起来修炼的，连我都找他不到……只是、只是这一世，哥哥竟然认不出我，看见我就直呼‘妖孽’的要打我——我不是故意的，身上的护体金光自己散发出来，不小心击中了哥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哥哥流了好多血……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哥哥虽然没有气息，但是我知道一日内他的魂魄还不会散尽，要是等到一日之后，他就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这个世上就再没有哥哥了！”

　　他看着我，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脸，将苍白清秀的脸庞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中，我甚至从那之中看到了鸱尾的影子。我低下头，看着气息全无的鸱尾，在一片殷红彻底的血泊中，那张惨败的脸颊美丽异常，曾经多少次，我就是为这种美丽所震慑，乃至沉迷——而如今，他要永远地消失了么？

　　麒麟见我犹豫，忽然咚的一下跪了下来，拼命地朝我磕头，“姐姐，君山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了——你不救他，他会死的！姐姐！”

　　周围的小神见到这一幕都几乎忍不住上来劝解，我被这些声音撼得内心几乎动摇，然而我最终摇了摇头，握着拳缓缓转身，冷然地将这两兄弟丢在了倾天殿，众小神见我神色阴翳，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言，随着我踏出了殿外。

　　有这些小神在周围，难免人多嘴杂，我又怎好救人？小麒麟，只盼你明白我的心意才好！我在心底暗暗地说。

　　我掐着时间，等到容华殿的事务尽皆处理完毕之后，挥手将大小众神散去，才急匆匆地朝倾天殿赶去——鸱尾，鸱尾，你一向如此坚毅而顽强，让我相信你没事，让我相信你还活着！

　　踏入倾天殿的时候，血水几乎淌满了地面——我原先不知道，人类的血水竟是能够染红神界的，麒麟正伤心欲绝地抱着鸱尾，我急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麒麟愤怒地抬起头来：“哥哥已经死了，不需要你再这里假惺惺！”

　　我焦急地瞪着不明状况的麒麟，“小家伙说什么傻话呢！鸱尾到底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麒麟傻愣愣地看着我，明白我要做什么之后破涕为笑道：“姐姐……我就知道，姐姐是好人……”

　　我急促地挥挥手，“不用说好话了，他三魂七魄都已经去了大半了，就算现在施救，也已经来不及了——哎呀，怎么办才好！”我手上聚起法力的白光，慢慢地从头至脚地笼罩了他的全身，不管怎样，先保留好他的□□再说，魂魄的事……唉！

　　麒麟见我愁得不堪，连忙道：“姐姐，姐姐，用我的血吧……用我的血吧！”

　　我起初并未明白他的意思，头也不抬地挥手说：“要你的血有什么用，我的法力比你的血管用多了——让开，别烦我。”

　　只怪我当时太过注意将死未死的鸱尾，竟忽视了一旁的麒麟，如果我早一些明白，或者哪怕是一丝的关注他，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然而，等我发现麒麟安静得异常，呼唤他的时候，他扑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完全冰冷了。

　　我将他的身体反过来，才发现他胸前有一个巨大的血洞，血洞中心脏如同一个金色花朵一般裂开，淡金色的血液已经凝结，我连忙伸出手，白色的微光在他胸口来回移动，终于他似乎动了动，眼睛缓缓地睁开——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但是我至少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麒麟，麒麟你怎么了？麒麟？”我见他盯着我，连忙叫到。

　　“姐姐……麒麟，麒麟的心头热血……是可以招魂的……只要在这个封印里面，三、三天之后……哥哥的魂魄就能凝聚回来……”我猛然一惊，连忙起身四下望去，只见围绕着我和鸱尾的尸体，麒麟竟然用他的心头热血，画了一个巨大的封印！

　　见我起身，麒麟连忙拉住我，我俯下身，不忍地看着他——真的值得么？龙的儿子，都是这样为救亲人就可以不顾生死么？真的值得么……

　　然而他频死的一刹那，我却怎么也不忍心训斥出口，只见他深深地注视着我，颤抖地说：“姐姐……不要走……听、听我说完最后一句……”

　　我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连忙侧着耳朵低下头去，只听他在我耳边喃喃似地说：“……姐姐，我对不起你……”话音未落，他已然闭目，渐渐的，我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淡，我知道，他就要灰飞烟灭了，但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向我道歉……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随着他的身体渐渐淡去，我忍不住想要抓住，可是我知道我是抓不住的，即使是神，也用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麒麟的身体渐渐化成一片金色的齑粉，一阵风吹来，齑粉飘扬着飞舞出去，转瞬间消失无形……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回鸱尾的。”我看着金色粉末消散的地方，轻轻地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我一直在封印里守着鸱尾的尸体，三天三夜不曾离步，终于在第三天的夜晚，我感觉到了周围灵魄的聚集——魂魄飞散之后，会化成无数很小的灵气碎片，散落在天地间，而麒麟的血，正是起到了收集这些灵气碎片的作用，所以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灵气碎片聚合，通过我的法力强行将他们注入鸱尾体内。于是我立即将他抱起，正对着我，将法力通过口中源源不断地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的法力衰竭的十分厉害，几乎脱力，然而鸱尾却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我咬咬牙，最终选择了坚持将自己全力掏空，等我意识到他根本已经清醒，而是在故意偷我的法力的时候，我的法力已经转去了三分之二，可以说现在，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我移开嘴唇，狠狠地将他甩在一边，“卑鄙！”

　　他似笑非笑地睁开眼，“不是彼此彼此么？”

　　我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他的身体竟然在渐渐变化，最后竟转变成了我模样！不仅面容身材，连额上的金印，浑身的辉光都一模一样！

　　“你……”我讶然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我听见一个跟我完全相同的女声从他口中传来：“你说现在，大家会觉得我是人神，还是你是人神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恍然明白。

　　什么受重伤灰飞烟灭，什么不救就会永远消失——包括麒麟的眼泪，倾天殿满地的鲜血，根本就是一个骗局！一个精心设计好，让我不得不跳进去的骗局！

　　好……真好啊，好一个苦肉计，可是眼前这个人，却真真切切地牺牲了自己的弟弟！

　　我终于明白麒麟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只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是他和鸱尾联合起来策划的陷阱，骗我献出法力，然后用我的法力将我推下台！

　　想清此处，我知道此刻的我根本没力量和他斗，活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意识到没有力量的无力和可怜，我一转身，就想要逃，哪知一道白光自他手中飞出，直直将我从半空中打了下来，他冷笑着，将我束了个结实，“你以为你还有机会逃么？”

　　我冷冷的不说话，他继续笑，脸上充满邪气，“我要你也尝尝被众神唾弃鄙夷，被推下轮回的滋味！”

　　这是我第二次和他在神碑前被众神审视，只是这一次是我输了，我输的很彻底——可是我却不曾后悔过，我想哪怕是再重来一次，我依然会不顾一切地救他吧。

　　“天神大人，这个名叫君山的神仙不仅冒充我四处招摇撞骗，竟然还将识破他身份的麒麟亲手杀死！像这种十恶不赦的妖孽，应该怎样处置？”我安静地听着他每次骗人时大义凛然的腔调，久违的厌倦之心又涌上心头……这样互相报复，互相仇恨，真的有意思么？

　　只听威神用一贯威严的语调说：“大家看怎么处置？”

　　诸神立时异口同声地说：“推上斩神台，让她灰飞烟灭！”

　　眼看着我就要被捆着送往斩神台，鸱尾忽然张口说：“慢——”见众神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连我也盯着他，才沉声道：“天神慈悲，我看她罪不至死，就把她推入人间，让她永世轮回，不得再回到神界吧。”

　　这语气，这神态，这情形，竟是如此的相似，恍惚间与多年前的那个场景重合——只是站在此地的两个人，位置已经完全交换。

　　我忽然明白他此刻的心境了，很明白他此刻的心境，那时候，我无法让自己看着他去死，就像他今日，也无法看着我去死一样……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一遍一遍互相报复的，你伤害我，我再伤害你，用报复来证实自己的感情，永远没有终结。

　　但是，谁也不会觉得开心……除了空虚，还是无穷无尽的空虚。直至今日我才明白，对于最爱的人来说，恨意，是永远没有终结的。

　　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一直下去呢？看着压着我转移方向的神兵，我唇角忽然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砰”的一阵巨响，一个神兵已经被我身上的白光击得飞出，另外一个也踌躇着不敢上前，我冷笑着，即使我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法力，我的拼死一击，也是没有几个神仙能承受得了的。

　　鸱尾看我脱缚而出，冲天而起，连忙一脸惊慌地大叫道：“抓住她，快抓住她，别让这个妖孽跑了！”

　　我以冷笑回应着他，他见无人能近得我身，索性自己追了上来……是啊，如今神界的第一人，俨然已经是他而不是我了。

　　眼看斩神台离我越来越近，我忽然仰天大笑，似癫似狂，追兵见我竟然飞身一跃，自己跳入了斩神台，顿时茫然不知所措——不错，就是因为太明白你的感触，所以才不要你手下留情。

　　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就让我自己了结吧！

　　跃入的一刹那，我听见他撕裂地呼喊声：“不要——”

　　“轰！”一道天雷劈在我身上，我居然丝毫不觉得疼痛，我只是默然地看着所有的一切，直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化为齑粉……只是，最后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的脸上流下了晶莹透彻的液体——我认得那种液体，它的名字，叫泪水。

　　我缓缓闭上双眼，寂寞地想着：人间又要飞雪了吧？只是，却不知道是什么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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