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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
是清明,就一定会下雨。细雨霏霏,烟漫雾绕。连空气中浮动着的气味都是腐朽落寞的,那是死人的气息。
在这一天,你最常见到的就是彻夜燃烧的白烛,荒冢上长长叠叠随风飘扬的白幡,还有,未烧净的纸钱。纸钱,是没烧尽的最可怖,因为那些还没拿到冥币的幽魂会再出来,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份。
听人说,这一天,最适合杀人。
细雨凉风习,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忙,上完坟后,都赶忙着回家。他们不愿在路上久留,因为沉默已久的鬼魂会从地府来到人间。这一天,阴气最重。
空气,是潮湿的。天色,从未清明过。
大人关门吹蜡,警戒小孩不要出来。小孩手缠红线蜷缩在窝中不敢动。世上的活人都等待着平静无恙得过完这个属于鬼神的节日。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清越的铃声从巷口传来。渐响渐近,渐响渐近,像是道士的摄魂铃。片刻间,你的灵魂就已被它钩走。
突然,铃声不复存在。你看见一个青衣女子正撑着一把紫竹伞向这巷末酒肆走来。腰间系的青玉铃不再作响,像是被施法定住,不得动弹。
她很悠闲地走来,脚步不稳不急,轻盈踏地,不溅起半朵水花。悠闲得像是在游山玩水。
她在路人惊异的眼光中走进了巷内。谁,还能在这时悠闲地饮酒?可能,只有她一人罢。
酒肆门口的酒帘在风中无奈地摆动着,昭示着这天将不复晴明。
天不晴,人心也是幽暗的。
那青衣女子进了酒肆,点上一壶桂花酿。
浅斟,微酌,入喉。
时间有时像酒,酿得慢喝得快,过去之后,留下的痕迹只是辛辣。
一下午的辰光如酒入喉,迅疾如斯。
傍晚时分,她离开了酒肆,伴着清越铃声。
“染衣,随我回去。”
“为什么?”
三更已过,二人在林中静对了三时辰,徐墨丞终是先开了口。
妖怪。世上有无?不得而知。但这二字绝对是若生近日来最常听到的。明里讲,暗里说,全营上下是个人都说若生是妖。若生,若生,若生为人。
“你不怕那些传闻?”
“怕与不怕已无所谓。”
若生向徐墨丞问起过,墨丞如是答。
其实妖与人也无区别,同样都有心,无论浊清。都说世人恶妖,殊不知妖也恶人。
“大哥,你真的要继续留她。”林离不无担忧。
“对,留。”他很笃定。
“大哥,我知道她很像那个人,但她毕竟不是她”
“纵使她不是她,我也要留。”
一心二心,相连为何。情。
林染衣一袭青衣立于夜风之中,冷若凝霜的淡美面孔在月光下如娥子落凡。冷,满目的冷,还有恨。
“我不会随你回去的。”她淡淡回了一句,声音清响。
“你必须回去,圣上下了死命令。”
“乱臣的女儿,那狗皇帝当然不会放过。”
“放肆。”墨丞目光一凛,但转而又想到她不过只是心中有恨而无处宣泄,语气便又柔和了下来。
“圣上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把剩下的余党说出。”
“哼,要知道也行,除非——”
染衣心中明了,在白日赢他根本不可能。幸而是在夜里,她故意拉长句子分散他的注意,将腰间玉铃轻摇。在墨丞呆楞的片刻,轻易逃脱。他追不上她,她知他自小便有轻度夜盲。
林染衣逃走前用匕首在徐墨丞的手背上刻了一个染字。黑的夜,黑的林,黑的血,满目的黑。她刻得很深,那鲜血顺流而下,像是入了骨。
寒食三日,那天是头一天,是清明。
“酒不是这么喝的。”
若生看见墨丞孤坐在案前,一杯复一杯,奈何千杯不醉。
“那该怎么喝。”他苦笑
若生抢下他手中半杯酒,一饮而尽,说 “烈酒入喉,都是往下流的,无论如何也淹不到心里去。”
“心都是死的,还管——”正待他要说下半句,一个士卒张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怎么不事先禀报。”他大怒。
“将军,有人死了。”
墨丞三步并两步赶到尸首旁。
是个下等士卒,死得很狰狞,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凶手下手既狠又快,死的方式很是怪异,那人全身上下的血都被抽干,面部干瘪凹陷,是具干尸。
是谁下这么狠的手?
答案,昭然若揭。
死得这么怪,不言而喻,是谁都会怀疑是鬼怪做的。军中的妖怪仅若生一人,不是她还是谁。这是士卒们的推断,但不管若生是人是鬼,军中无故亡人,照军律,应先提审陌客。
而徐墨丞,并没有提审若生。
那天是头一人死去,有人清楚记得,那时离清明,还有七天。
“你在做什么?”
墨丞看见若生蹲在那具干尸的坟头旁燃烛。
“给他超度。”
若生面如白纸,毫无血色。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是美好的,有一种从气质中涣散出的美好。可一个如同死人的女子在给死人燃烛,看起来着实诡异。
“为什么给他超度?”
“因为大家都说是我杀死他的。”
她淡然回道,手却悬在半空停了须臾,又继续点烛,她问“你信吗?”
“不信。”墨丞毫不犹豫。
若生站了起来,对着他轻笑,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却让他恍惚间有重见前尘的感觉。
她说“我给她燃烛是因为他是无辜的,在这里的每一人都是无辜的,他们不该上战场,但一个士兵的责任与尊严就在于‘为国而死,死而无憾’,这个人本该死在战场,为了国,家。”
他懂这个理,所以他也来祭奠。
“我的家乡有一个习俗。”若生转身望向雁门关内延绵千里的青山,视线在尽头停留,是看到了家乡。
她的嘴角开始不自觉上扬,微笑,美好。
“有人死了,得头三天彻夜不灭地燃白烛,后三天烧纸钱和手抄千字金刚经,这便是所谓超度。”
彼时正值春分,应是江南梅雨千丝,烟草一川的时候。徐墨丞只知呆呆望着她的脸,火轮般的艳阳半死悬空,一息奄奄,大漠却刮着刺骨冷风呼啸穿过,夹杂着碎沙一起走过,穿过她的身,刮过她的脸,扬起她的发。她像一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望着远方,寒风带走沙粒,也一同带走她的望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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