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途

　　梁有情在刑部等了近一个半时辰，刑部侍郎官扬才悠哉悠哉的从门口进来。

　　官扬着一身酱紫官袍，头上戴着顶长翅官帽，踩着双青色长筒布靴。他从马车下来时，门帘不小心刮到了他的帽子，站定后，官扬高举双手将帽子扶正后，又弯腰掸了掸沾染在衣摆上的灰尘后，才入了刑部大门。

　　刚进院子，官扬便看见了歇坐在亭子里的“不速之客”。
　　官扬只瞥了梁有情三人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后，连声招呼也没打便径自入了正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梁有情不是那种倚势欺人的人，她见官扬进了屋，便吩咐明兰和秦珂留在院子里，自己则独自跟了进去。

　　“官侍郎，有情不请自来，若有叨扰，还请侍郎见谅！”梁有情朝官扬揖了礼。

　　官扬坐在主位上，端起下人递来的龙井清茶，先是用杯盖隔了几下水面上浮着的茶叶，又轻摆着脑袋呼了几口热气，着实将梁有情晾了好一会儿。

　　官扬吮了口茶，又将青花瓷盏放在了右手边的桌案上，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此来所为何事啊？”

　　说起来，梁有情和官扬其实同为正三品官员，只是梁有情这指挥使不参朝政，也不侍奉陛下，只效忠于太后，因此在他们看来，梁有情算不得正经的朝官，她的官阶也就是个摆设，是皇帝用来讨好太后的小把戏罢了。

　　梁有情拜官扬，纯粹是出于对同僚的尊重，而官扬的蔑视，梁有情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们看不惯她又如何？
　　最多也只能在嘴皮子上耍耍威风了。

　　梁有情知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想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自然是为颜鹤年一案而来。听说，刑部将他给放了，特来求证。”

　　官扬再次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懒洋洋地睨视了梁有情一眼，倒也没否认，“是。本官批准的，怎么，大人是嫌青鸟卫事情太少了，跑到我刑部插手来了？”

　　官扬的阴阳怪气并未激怒梁有情，她付之一笑，道：“不敢。我只是觉得奇怪，颜鹤年强抢并奸.污民女一案铁证如山，大人因何要放了他？请问大人，是依的哪条律法？”

　　“梁有情，你算个什么东西！”官扬却忽然拍案而起，指着梁有情的鼻子怒骂道，“你一个小小的上不了台面的青鸟卫，有什么资格跑到我刑部来指手画脚？说白了，你就是太后身边的一条看门狗罢了，太后用得着你，赏了你点儿颜色，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啊？”

　　官扬瞪着他那双鼠眼，将脖子微微朝前抻着，下巴上留着的一小撮山羊胡随着他嘴唇的张开而向上微微翘起，他横眉怒目的样子，更显得他一身的奸.诈鼠相。

　　“颜鹤年是我亲手抓到的，也是我亲自将贺妍儿从他手上抢回来的，案发时青鸟卫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包括贺世全在内的贺家几十口人也亲眼看到是颜鹤年抢走了贺妍儿，如果这些都还不足以定颜鹤年罪的话，那再加上那些受了他欺辱的姑娘们的亲口供述，总不能还够吧？”

　　梁有情说着情绪便有些激动起来，末了，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又道：“大人勿怪，我只是替那些女子不平，想替她们讨个公道而已。”

　　“公道？我告诉你，刑部就是公道，我就是公道！”梁有情显然低估了官扬的良心，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心，他看着梁有情，一脸不屑地说道，“我刑部就是依着大俞律法办的案，一切审判合乎章程也符合大俞的律法。证据不足，疑罪从无！你要是不服，尽管去陛下面前参我一本便是！”

　　官扬怒甩长袖，折回了原位坐下。

　　“你若没那个本事，便立刻从刑部滚出去，否则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梁有情心里明白，官扬敢说这话便是笃定了她没有议事参政之权。就介官扬说的那样，她只是个保护太后安危的侍卫而已，太后近些年放了权给她，并不代表她跟他们一样可以平起平坐，他们打心底里瞧不起梁有情，更别说放任她爬到他们的头上耀武扬威了。

　　她在陛下面前告不了任何人。可在朝堂上，却是谁都可以凭着芝麻大的事参她一本。

　　“我会的！”梁有情沉了脸色，冷声道，“就算到不了陛下面前，我哪怕是冒着大不敬之罪，即便是被太后惩戒，我也会为她们求个公道！”

　　不料，一向畏惧太后威严的官扬却冷不丁地嗤笑了一声，他用戏谑的目光盯着梁有情，道：“可笑，可笑至极！实话告诉你，释放颜鹤年一事，太后是点了头的。”

　　“你说什么？”梁有情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官扬知道梁有情听清楚了自己的话，他没有重复，而是补充了一句，“本官知道太后关注着这个案子，结案定罪之前已如实呈报给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认同了本官的结案陈词，默许本官释放了颜鹤年。”

　　“太后原话是：大俞律法的制定的初衷就是为了保护大俞的每一个子民，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亦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官扬笑看着梁有情道，“要不你再去问问太后因何放了颜鹤年？”

　　官扬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一条凶狠且忠心的狗确实会对外人狂吠，但在主子面前，再凶狠，也只不过是一条狗罢了，难道还能翻开不成？

　　梁有情不相信官扬的话，但她知道，就算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把太后抬出来压她。

　　所以梁有情只能猜测定是有人在证据上误导了太后，以至于让太后觉得颜鹤年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为了避免错杀好人，她才不得不同意放了颜鹤年。

　　从刑部出来，梁有情整个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霜，令人噤若寒蝉。

　　“明兰，阿珂，你们两个分头行动，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梁有情命令道。

　　明兰和秦珂应声离去。

　　半个时辰后，明兰先回来了。她沉着一张脸，看得出来非常的生气。

　　“如何？”梁有情负手立于窗边，看到明兰从门口进来，便转过身问道。

　　明兰回道：“果真如大人所料，刑部钻了审讯过程的空子，大人还记得我跟您提起的刑部审讯官蒋迟辉吗？官扬在提审颜鹤年的时候，颜鹤年一口咬定他是被蒋迟辉屈打成招的，然后官扬便询问了狱卒，发现确有蒋迟辉滥用刑罚一事，因此官扬以此为由停了蒋迟辉的职不说，还将颜鹤年亲笔画押的供词作废了。”

　　“官扬重新审查了此案，最后的结果便是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证明颜鹤年的罪。”明兰道。

　　“不可能。”梁有情道，“断案定罪讲究的是证据，就算颜鹤年翻供，但人证物证俱全，也不可就此把他给放了。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大人猜对了！”又一个时辰后，秦珂也回来了，她的话证实了梁有情的猜想，“不仅颜鹤年翻了供，那些个受了欺辱的女子也都陆续改了口供，她们说并没有看清楚施暴者的脸，不敢肯定对方就是颜鹤年。”

　　“那贺妍儿呢？贺家的人当时可都看到了。”梁有情不解。

　　“贺家自然也改了口供，贺家人说当晚太暗，或许看错了人也不一样，至于贺妍儿，她则说一直昏迷不醒，根本就没看到颜鹤年的脸。”

　　“呵！”梁有情这才完全明白了。

　　“她们上次可不是这么跟我们说的。”明兰怒不可遏，“当时她们可能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就是颜鹤年侵犯了她们，如今怎么都改口不认了？”

　　“属下也觉得奇怪。”秦珂又道，“少数几个认错人或者是没看清还情有可原，怎么可能全部都认不得了？还有贺家的人——我猜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端倪。”

　　“确实。”梁有情道，“与其在这里胡猜，不如直接去问。你们且留在这里，我到贺府去一趟。”

　　说话间，梁有情已朝着门外行去。

　　只不过这一次，她都没能进到贺家的门。

　　家仆认得梁有情，虚开了条掌宽的门缝，还没等梁有情开口问便告诉她老爷夫人和小姐都不在家。

　　此地无银三百两。
　　梁有情看出来了。

　　可无论她说什么，家仆就是不让她进去。最后只说了几句听起来应该是贺世全让他转告给梁有情听的话便嘭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家仆说：“梁大人，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一个当官的都得罪不起，无论对方的官职大小。如今我家小姐也没受到什么伤害，便让此事翻篇吧。若大人真是为我家小姐好，便不要再追问此事了，也不要再来我家府上找人问话了。”

　　梁有情回了宫却没有回青鸟卫，而是径自去了翊和宫。

　　而她，再一次被拦在了禧乐殿外。

　　“太后在小憩，大人此时不宜打扰。”高祈道。

　　“我有急事要面见太后，让开！”梁有情斥道。

　　高祈却将整个身体挡在梁有情面前，“末将奉命值守，若非太后亲传，大人不能进去！”

　　梁有情一掌推开了高祈，“我有太后特许，不受这些限制！”

　　谁知下一刻，高祈竟将刀横在了梁有情面前，坚持道：“大人若要强行闯入，那就别怪末将不客气了！”

　　梁有情怔了半许，她紧捏着腰间的佩刀，到底还是没有与高祈兵刃相见。

　　她知道，若是她拔了刀，那性质便会彻底的改变。

　　她被允许在宫中佩刀，是为了保护太后的。若真执刀闯了进去，那便是定她个刺杀的罪名也不为过。

　　“我在这里等着太后醒来。”梁有情退后半步，转身背对着高祈伫立在檐下。

　　“有情，审案定罪是三法司的事儿，你就不要再插手了！”高氏坐在榻上，右手肘撑在案几上，轻托着额头，看起来很是疲惫。

　　“可是太后，颜鹤年确实是侵犯那些女子的罪犯，不能就这样轻易把他给放了。”梁有情跪在高氏脚下，恳求道，“虽然我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敢用性命担保，绝不会有错！”

　　“哀家自然是相信你的。”高氏直起身，抬了下眉，旁边候着的丫鬟便会意地上前为她捏肩揉腿，“可办案是讲究证据的，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是哀家也不能随便将人给关起来啊。且哀家看那颜鹤年也是个俊朗秀气的人，看样子也不像是恶贯满盈的采花贼。若你真觉得他有罪，便去找他犯案的证据，但在找到证据之前，哀家也不能下令把他给抓回来。”

　　“依有情看，颜鹤年此举是有备而来，我怕一时半会儿无法重新搜集到能够定他罪的证据，有情只是担心，他在这期间会再行那些龌龊的勾当，岂不是害苦了那些无辜的女孩儿？”

　　尽管梁有情言辞恳切，可也终究没能打动太后。

　　高氏更是直接道：“那你便在他再犯案的时候将他给擒住就是了。”

　　高氏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很相信梁有情的实力，不怕她会失手。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那些女孩儿。

　　梁有情赶忙打住了这个念头，她还欲再说时，却被高氏打断了，“哀家乏了，你且先退下吧。还有，哀家听说皇帝又开始频繁出宫了，你可得把他给哀家盯紧了。”

　　梁有情望着高氏默然许久，才垂首喏声应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差事变成盯梢了。

　　她也不知道，这样究竟对还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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