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闺女

　　宋均之只是冷眼看着那个金发洋人，甚至没有做什么，但是却能让人感受到一股蔑视。就好像面前站的不是高一等的洋人，而是一只穿戴齐整，在厅堂闹笑话的猴子，沐猴而不自知。

　　洋人明显没有意会到其中的意思，也没有意味到自己已经落了下乘。但是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更加恼羞成怒。他上前一步，就想要把桌子掀翻。

　　宋均之冷冷的看着金发洋人，薄唇一掀，微扬的唇角似乎有淡淡讥讽，又有些漫不经心的轻蔑。开口即是流畅的英文，甚至较金发洋人的口音要来的更流畅纯正。

　　在洋人中，单论语言发音，其实也是上流社会的一种辨识方法。这种奇怪的区分方法甚至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即便是到了如今，依旧是一种可以称作潜规则与偏见的东西。

　　金发洋人很明显在原本的国家里，地位并不算高，也许他只是鞋匠的儿子，或是其他的底层职业，但是有足够的胆识，敢来华国。

　　凭借他洋人的身份，多了许多便利，可能还侥幸认识一些字，然后就此膨胀开来，自以为也成了人上人，高人一等。

　　但是他蹩脚的口音只能糊弄糊弄不懂其中缘故的普通人，真正遇到出生矜贵的人，自然而然就短了气焰。

　　听清宋均之的话，金发洋人明显有些不可置信，惊讶之下，连语法都错了，愈发显出自己蹩脚的乡土英语。

　　而宋均之刚刚说的话，翻译成中文，大概就是：

　　“这位先生，在公众场合，我认为您应该自重。”

　　并不算长，可其中的矜贵居高，仍是狠狠的击打了金发洋人那高傲又可耻的自尊心。

　　金发洋人面色胀红，神情紧绷，面前这个该死的年轻男人，竟然让他有一种像是看到在本国那些贵族老爷一样的卑怯感，不自觉就想要弯下脊背。

　　金发洋人瞪着双眼，双手握拳，用着他的语言，低声咒骂了几句脏话。

　　旋即，又看到宋均之他们桌上少的可怜的食物，金发洋人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东西价格并不高。像是找到对手的什么弱点，他眼神发亮，兴奋的朝后大声吼着。大意是在说，他们吃着这么廉价的食物，是不配待在这里的。

　　咖啡厅经理很是为难，整个餐厅的注意力此刻都聚集在这里。不论是洋人还是本国人，尤其是那些衣着鲜亮的本国人，看向这里的眼神更为关切，还有一种像是兔死狐悲感同身受的沮丧与悲切。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哪怕是在自家的地界，可就是要低人家一等，如果不是身处其中，谁能知道这其中深入骨髓地悲哀与仓皇呢。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不得已，因为积弱，因为飘摇，不管是不是小有资产，这份屈居洋人之下的无力耻辱感，都伴随心中。

　　都说民智不坚，市民圆滑只为自保，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每一次的对战募捐，这些人家纷纷是解囊捐赠，不管是穷是富，谁不想有尊严的活着呢。

　　但是前清的破船危危坠坠，又怎么能承载得起他们的希冀。

　　而当他们和洋人起了争执，无论是否占理，退避三舍似乎才是最佳选择。但是宋均之，他是不一样的。面对眼前嚣张至极的洋人，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充斥着风度，硬生生把对方衬成了笑话。

　　所以他们看向宋均之的眼神，除了隐忧，实际上也暗含着期待，这是一种不管到了何种境地，都藏于骨子的民族凝结力，他们渴望着宋均之能不落下风。

　　也有年轻的客人，默默放下手里的餐具，观望着这处。

　　金发洋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了下风，成了整个餐厅的笑话，但是他隐隐能感受到自己被冒犯到了。有一种羞耻难堪感，遍布全身。

　　金发洋人面色涨红，眼睛前突，双手握拳，怒不可遏。

　　突然，他的视线扫到宋均之他们的桌子上，像是发现了什么致命弱点一样，他兴奋的朝后大喊。

　　大致意思是，他们点着最廉价的食物，怎么配坐在最好的位置。

　　餐厅经理显得很为难，不管宋均之他们点了什么，但都是店里的客人，这样硬生生将人赶走是很没有道德的。

　　餐厅经理是刻板的英格兰人，遵循死理，换成圆滑一些的经理，此刻可能就先将宋均之他们请出去，然后免单赔礼。总之让争吵停下来，并且只是为此得罪两个看上去不太富裕的华人而已。

　　所以此刻餐厅经理十分为难，他还在试图和金发洋人交涉。

　　宋均之还是和之前一样，从容闲致，他根本不慌。

　　对着周围观望不知所措的侍应生，轻轻抬手，示意他过来。这次点菜的侍应生是穿着红色马甲套黑色蝴蝶结的男侍应。

　　男侍应很快反应过来，他手上还拿着菜单。小步走到宋均之面前。用英文询问他，需要什么服务。

　　宋均之温和轻笑，慢条斯理的说了几句英文。顶着侍应生错愕的目光，又嘱咐了一句。

　　金发洋人不知其中变故，只觉得宋均之在故弄玄虚。愈加生气，对着周边大喊“what？what happened？”

　　刚刚听了宋均之吩咐的侍应生，目光却很复杂。侍应生犹豫了一下，以不大，但是足够周围的人听清。

　　“刚刚那位先生，付了整个餐厅客人的单……”

　　侍应生是用英文说的，但是整间咖啡馆不论是洋人还是本国人都是能听懂英语的。以至于场面一时寂静了下来。

　　那名金发洋人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光凭宋均之桌子上点的那些，在他推测来看，指不定就是某个小康出生，侥幸留学的穷文人，所以有一口流利顺畅的英文。

　　又或者，是前清的什么显赫人家，比不过时局动荡，又没落了。总之不该是什么有钱的主。

　　因为光看宋均之虽然举手投足很是有接受过良好教养的风采，但是身上没几件名贵的东西，否则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像这样没落的贵公子他也见过几个，所以才敢明目张胆的得罪。

　　能爬到现在的地位，除了金发洋人的不择手段，和他的眼力见也不无关系。

　　毕竟不是每个来华国的洋人都能混的很好。

　　眼见金发洋人还有闹事的意思，和他一道来的女伴却有些受不了了。女伴也是跋扈不讲理的性子，但是不代表她就愿意丢人。

　　她拉起金发洋人，脸色羞赧的大步出去，路上隐隐还能听到她的埋怨。貌似女伴的父亲是金发洋人的上司，所以尽管丢人，金发洋人也不敢还嘴。前后一对比，显得很是可笑。

　　这个时候，餐厅经理也反应过来。他走到宋均之和徐若若两人的桌子面前，先是面色诚恳的对他们表示歉意。又悄声说话，大意是人已经走了，刚刚为全部人买单的话也可以当做是玩笑话，不用真的买单。

　　宋均之轻咽了口柠檬水，明明是一杯最便宜的水，叫他喝来，却一点不显廉价，反倒自带贵气。

　　宋均之有礼的笑着，拒绝了经理的提议。

　　宋均之拿出一个玉章，递给经理，不论今日的客人消费了多少，他都可以直接凭着这个去华光银行取钱，报下数目便可。

　　玉章的质地很好，不说别的，光凭这份水头，玉章的估价，买下咖啡厅都不成问题。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行家，经理不是很懂这些，只觉得玉质生润，宋均之也没有忽悠他的必要。小心收下玉章，就去叮嘱侍应生和前台了。

　　宋均之这才重新喝起柠檬水，一个转头的功夫，就看见徐若若盯着他，眼神发亮，像是有小星星一闪一闪的。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崇拜仰慕的意味。

　　宋均之轻笑，声音如玉缶相击，清越悦耳，“这次就先由我来请你，下次有机会再……”

　　宋均之还没有说完，就被徐若若打断，她微仰着头，眼里有细碎光采，“宋大哥，你好厉害！”

　　宋均之被徐若若微亮专注的眼神看的一愣，良久，唇边漾起一抹弧度。看着温柔了许多，不似刚刚面对金发洋人和经理时，瞧着从容，周身清隽风采，却十足十的疏离。

　　宋均之看着此时的徐若若，眼神满是温和，细看之下，还有些纵容熟稔。好像这是自家的调皮小妹妹，不得不宠着的意味。

　　“嗯。”这声嗯好像很平淡，却有些认可徐若若的夸赞的意思。

　　徐若若弯着眼睛，眉眼透着一股干净不带功利的讨好。单纯是小姑娘看见了厉害的人，油然而生的崇敬。

　　她把装着牛轧糖的小碟子往宋均之面前一推，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看的人心里微痒。

　　“宋大哥，你是不是其实有很厉害的来历啊！你上过北平国立大学，知道哪一家的糕点是最好吃的，还留过学，知道特别特别多的故事。”

　　徐若若双手托脸，瓷白的小脸映衬得眼睛越发黑曜，纯粹懵懂，“就像是说书先生说过的隐而有大才者，你是不是那种流落民间的皇子王孙或者是受教于传世大儒的关门弟子？”

　　徐若若的思维跳跃的有些快，发问起来也带着孩童似的异想天开，听得宋均之一愣，有些好笑，又因此有些更喜欢面前的小姑娘。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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