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闺女

　　就算心里对女儿怀有期望，猛然经她这么一问，徐掌柜也不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如果你想，去试试又有何妨。”徐掌柜说这话的时候嗓门不大，却依旧显得格外有力，因为这暗含着一个慈父的纵容与疼爱。

　　问出这话，徐若若就后悔了，和她一样出身的女孩子，能有机会念女中，就已经是父母开明。不少殷实人家的女儿，不要说女中了，便是初等小学的门都未曾见过，一辈子被拘在宅院中，从一个院子移向另一个院子，一生禁锢懵懂。

　　这个时代，新旧文化交替，截然不同的习俗风貌都可以并存。所以有人开着洋车西服流连舞厅，也有人穿着马褂宿醉秦淮河畔。

　　女孩子可以上学求知，可以在毕业之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更多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遇到思想顽固的父母，甚至还会被偷着裹小脚。可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矛盾，文化的激烈碰撞，谁也不能说服谁，只好并存。

　　徐若若是幸运的，哪怕是在开明如汇雅女中的地方，也不乏有女同学因为家里定了亲事，而休学回家待嫁。能送女儿上洋人学校，她们的父母不开明吗，能负担的起这样昂贵的学费，她们的父母不富裕吗？

　　可世道就是这样，人们在新潮与守旧中生存，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哪怕送女儿上了学校，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要她们自立自强，要成为新时代新女性，就像他们分不清西装上身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世人皆以此为贵，那跟风便是了。

　　头上的辫子好剪，心里的难。

　　就算是女学生们，也未必有几个心里记挂着要去上大学。因为在洋人所开设的中学毕业的身份已经足够体面，算上大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何苦浪费那四年光阴。自然，也有人，是根本没想过未来。

　　徐若若何尝不是，如果不是遇见宋均之，听他描绘过大学的模样，形容过北平里风华正茂的学生、性格各异的先生，她此前，从没有上大学的概念。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

　　因为不曾触及，所以从无渴望。她的天地就在这小小的徐家，或者说是徐家到汇雅女中的小小一段路。她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未来，因为有徐掌柜替她思量，她只需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做好徐若若就够了。

　　这是她对未来第一次生出自己的想法，所以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更出乎意料的，则是徐父竟然答应了下来，徐若若有些不可思议，诧异的看向自己的爹爹。

　　徐掌柜说完同意的话，却没有下文，而是在自顾自的吃起馄饨，任凭徐若若看了他好一会儿，自是不动如山，一直到把馄饨吃见底了，才理会徐若若。

　　“不是你想着要吃馄饨的吗，怎么不动呢？”徐掌柜一点不受刚刚的影响，同往常一般关怀徐若若。

　　这下显得局促的却是徐若若，“哦，好。”她随口应了一句，也不问刚刚爹爹为什么要同意，就开始扒碗里的馄饨。

　　看着徐若若小心翼翼吃馄饨的样子，徐掌柜却笑了，“想读大学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家若若在读书一事上有天赋，要是真能考上，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虽说书读久了，年岁也大了点，但现在不是都改朝换代了嘛，风气和过去也不一样了。”徐掌柜摸了摸徐若若的头，眼睛里透着疼爱，脸上微不可察的浮起淡淡笑容。

　　“爹。”徐若若直愣愣的看着徐掌柜，脱口而出喊道。

　　徐掌柜把桌上的珍珠小笼包往徐若若的方向移了移，“傻孩子。”

　　这一刻，爹爹的形象在徐若若的眼里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她又想起了徐芷兰的婚事，其实，如果姐姐真的不喜欢对方的话，实言相告，爹爹他未必不会同意。

　　在这样的氛围里吃完了这顿加餐的点心，一直到傍晚回家，徐若若依旧觉得有些饱。

　　在饭桌上也只是数着米粒，没怎么动筷。不过其他人的注意力却不怎么在徐若若身上，因为徐掌柜夫妻正和徐芷兰商量着，准备让她再见见那位郑敬文。

　　许是真的中意，这次徐母并没有避讳徐若若，也可能是拿她当小孩子，不太在意，在饭桌上直言了让徐芷兰再去见郑敬文的意思。

　　提起郑敬文，徐母显然很满意。听着徐母说她后日的穿着打扮，新做的裙子该配哪套首饰好，夸郑敬文如何一表人才，徐芷兰只是淡淡，既不显得高兴，也没有反抗的神色。就好像从头到尾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只是旁听者。

　　倒是徐若若听的一脸认真，眼睛在徐母和徐芷兰之间来回巡视。

　　看见小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徐母用公筷夹了一筷子徐若若爱吃的清蒸鲈鱼，嘴上道：“小孩子家家，好好吃饭。”

　　徐若若瘪了瘪嘴，也没和徐母争辩，默默低头，接着数饭粒去了。

　　接下来，不论徐父徐母说了什么，徐芷兰都是温婉的笑着，一一应下，只是瞧着平淡过了头。

　　饭后，徐若若摸到徐芷兰的房间，小脑袋先往里头伸，对着徐芷兰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见着徐芷兰没注意到，又忍不住将动静闹大了些，假模假样的咳嗽了两声，直到徐芷兰将视线转过来。

　　徐若若这才欢快的走进去，坐到美人塌下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姐姐，你后日是不是要去见那郑什么文的人啊。”

　　徐芷兰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做针线，听着徐若若的问题，也不抬头，语气平平，“大概是吧。”

　　徐若若随意的拿起桌边的茶壶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将身子靠的离徐芷兰近了些，语气颇为小心，“姐姐，你喜欢他吗？”

　　原本稳稳地做着绣活的徐芷兰下针的手顿了顿，却没有停下，垂眸接着绣帕子，“喜欢或不喜欢，重要吗？”

　　听到徐芷兰这么说，徐若若瞬间急了，“当然重要，爹爹和娘的心思那么明显，说不好，就是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如果不喜欢怎么能在一起呢！”

　　徐芷兰却没有回答徐若若的话，风淡云清的说了句，“你还小。”便又低头摆弄起针线。

　　徐若若既不解，也有些委屈的争辩，“我不小了，你们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看待，我知道能一起度过后半辈子的应该是要互相喜欢的人。”

　　闻言，徐芷兰淡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你有心仪的人吗？你连遇都尚未遇到过，喜欢两个字又从何谈起。你不知道它有多难，这世上最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徐若若有些不服气，“可是，如果你不喜欢那劳什子郑敬文，你可以和爹爹娘亲说，事关你的未来，他们肯定不会强迫你的。”

　　徐芷兰笑着摇摇头，依然是那样柔声细语，“我当然知道爹娘不会强迫我嫁给他，可是，我总归是要嫁人的，不是他郑敬文，也有李敬文、赵敬文，爹娘可以容我一次两次，却不会一直依着我，你懂吗？”

　　徐芷兰的一番话，说得徐若若哑口无言，“可、可是……”

　　徐若若有些气短，又突然反应过来，反驳道：“可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是错的，但是因为大部分人认可，错的也就成了对的，规矩礼教硬生生将人禁锢住了。

　　你还说，既然它原本就是错的，我们就应该试着改变，而不是屈从。为什么事关你自己的时候，就改了口风？而且你怎么知道自己后面不会遇到喜欢的人，就这样自暴自弃……”

　　徐若若后面说了什么，徐芷兰并没有太注意听，从徐若若说到遇到喜欢的人开始，徐芷兰手里的针线就停了，她垂着眸，神色不明。

　　等徐若若说完的时候，徐芷兰已经恢复原来的神色，带着浅浅的笑容。

　　看着姐姐的样子，徐若若不禁有些气馁，不管徐若若说什么，都被不轻不重的驳了回去。

　　最后，徐若若只能无奈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少了徐若若，整间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其实，整个徐家最吵闹的是徐若若，但是最有生机的也是她，因为有这个充满生气的小丫头在，才让徐家格外有家的氛围，热热闹闹的，总是充斥着无忧无虑的笑声。

　　当徐芷兰面对寂静无声的屋子时，虽然依旧垂着眸，但是手上的动作却停了很久。良久，她似呢喃般，轻轻道了句，“何谓欢喜，有缘无份罢了。”

　　日子还是这样渐渐消磨，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志而停下。

　　一晃，就到了徐家安排徐芷兰和郑敬文再见面的日子。

　　自从前天和徐芷兰聊天闹了点分歧开始，徐若若就有些气闷，但是又不好越过姐姐和爹娘说什么。恼了两天，等徐芷兰梳洗打扮好了，带着朱英准备出门的时候，徐若若心里却涌出了别的念头。

　　爹爹和娘亲都对那什么郑敬文满口称赞，可见他人还是不坏的。若不然，且去瞧一瞧，姐姐心中对他没有钟情之意，总该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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