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花

　　比收到传单早半年。

　　本校规定，全体大一新生必须参加每天清晨五点半，有各系辅导员点名的早操。美其名曰提高当代大学生身体素质，避免学生在进入大学后失去高中的良好作息习惯。

　　但其实许多高中并没有组织过早操，比方说吴予的学校。

　　所以毫无经验的吴予第一天到得特别早，四点四十五分就抵达操场。

　　天尚未亮，跑道外沿着一圈的路灯不仅把夜幕照成紫黑色，还把整座操场照亮。他目视了一圈，自己竟然是第一个来的。

　　到四点五十八分，才来第二位同学。

　　后面人零星多了些，吴予无事可做，逐一打量新来的大学同学——他们应该都是别的学院的，站位隔着一定距离，同班同学还一个没来，吴予想着低了下头，再抬起时，十来位陌生的新同学已伫立在操场中央。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不约而同穿着暗色，只有一个女生穿着明亮的白色连衣裙，操场上渐渐弥漫起的晨雾萦绕在她裙角。虽然女生始终背对吴予，瞧不见面貌，他却觉得她如仙鹤一般。

　　女生一点点往左挪，与同来操场的那波同学拉开愈大的距离。

　　离吴予也越来越远。

　　别走啊！

　　他在心底呐喊，想跟过去，脚却仿佛被草地黏住不能动，正心急如焚，女生突然立定转过身来，天空恰巧在这一刹放白，灯光和阳光同时打到她脸上，吴予完全看清了她的样貌——眉眼鼻口皆是古典淡颜，娴静出尘。

　　之前他从未谈过恋爱，亦未设想过意中人该长多高？多重？什么气质类型？

　　之后，她有了具象化的模样。

　　天亮后同学来得更多，不一会到了五点半，广播响起，大家开始跟着领操员依葫芦画瓢，白裙女生处在吴予右后方，他做体转运动时频频觅她，越看发现她的优点越多，脖颈修长，动作标准……

　　早操结束，大家纷纷离开操场，吴予却没有走，因为白裙女生仍伫立原地。

　　他才艰难朝女生迈了一步，脸就已经红透。

　　女生向右转，向着操场外走去。

　　怎么，她要离开了吗？吴予急追两步，陡然发现女生棉布连衣裙的胸口绣着一只拇指大小的小熊。

　　他楞了楞，天空在这时下起雨来，女生没带伞，抬手遮在头顶，皱眉犯愁。吴予带了伞，之前做操就放在脚边，这时赶紧攥着伞走近，离女生十米左右却又情怯，不敢靠前。

　　“笨蛋，下雨都不知道带伞吗？”男声的训斥犹如惊雷响起，吴予循声望去，见一高个男生撑着伞大步流星走向女生，离着两、三步，不动了，拿眼瞪她。
　　白裙女生羞红着脸，一个劲说对不起，小跑钻进男生伞下。
　　男生顺势揽住女生的腰，和她共一把伞离去，嘴里仍喋喋不休数落。

　　吴予瞳孔地震。

　　他忘了给自己撑伞，雨水一滴滴落到头顶、肩上。缓了会，他扭头去追那对情侣的背影，女生坐上男生银白的跑车，剪刀门关闭后，跑车呼啸驰离，丢下一阵声浪。
　　竟然在大学校园里飙车。
　　“意气风发”。

　　之后半年，吴予每天早上做转体运动时还是能瞧见女生，除了白棉布，她还有许多不同颜色材质的裙子，都很漂亮。
　　他或多或少从旁人口里知道了她——中文系韩江影，名副其实的白富美，家里每位长辈都能在百科上搜到。

　　她的男朋友，艺术学院大二在读的秦千山，卓丽集团太子爷，本校头号风云人物。

　　吴予本不打算再同这两人接触，可她偏偏要把传单塞进他手中。

　　吴予收回思绪，面色平静，语气诚恳：“当初多亏你引荐，我才能进入社里。”

　　韩江影不好意思摇手：“就一张传单，哪里算得上‘引荐’，而且你的条件，本来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再加上你自己本身也热爱。”

　　吴予取得的成绩完全归功于他的个人奋斗，和她无关。韩江影身朝前倾，浑然不知自己此刻有多敲山震虎：“你难道不是从骨子里喜欢表演，才来话剧社的？”

　　吴予笑笑，不答反问：“那你呢？进社比我还早半年，不是更喜欢？”

　　韩江影同样不作答。

　　吴予又道：“能让我们社恐又谨慎的韩江影主动报名，一开学就加入的社团，一定是她真正热爱的！”他原本嘴角溢笑，但瞧着韩江影的嘴角渐渐撇下去，他的笑也僵住。

　　“其实我一开始是打算参加学生会的。”那应该才是符合家人期望的社团，韩江影吞吞吐吐，“但是里面的氛围……我很勉强。然后他说，‘你都上大学了，怎么还不敢选自己喜欢的啊？要热爱，才开心’，呵——”她干干笑一声，“但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社团，心里没有选项，更没有答案。”

　　“他就一把把我拉走，说要让我直面自己的心意，当时所有社团都在图书馆前招新，他拉着我挨个走了一遍，话剧社那天负责招新的是程茉和沈诗函学姐，”韩江影看向吴予，“你知道的，她俩说话很逗，给我介绍时夹带了个段子，我一下笑出声。然后他就——”韩江影垂下脑袋，“让我报话剧社。”

　　其实选中文系也因为秦千山，他当时是外籍加艺术系双buff好入校，可她……参加统考，着实太笨，踩线入校，不出所料被调剂到分数最低的中文。
　　但是家里说不打紧，大二会安排她转专业。

　　后来秦千山提了一嘴中文也不错，就没再转。

　　韩江影合上唇。

　　吴予把目光从韩江影身上挪开，这还是进屋后第一回。

　　顶灯散射，吴予的侧颜晦暗不明，因为秒懂她口中的“他”指代着谁。

　　吴予不想她再提秦千山，转身开口：“我再喝点水。”

　　“那我也喝点。”

　　“真想喝假想喝？”

　　“真的。”

　　吴予给韩江影的茶杯添了水，走过去递给她，韩江影顺手接过开喝——是真说渴了，以至于没意识到吴予走来就没回去，静悄悄坐上床角，与她同侧，隔着一臂距离。

　　“其实我并没有天赋，”吴予重新浮起笑意，淡淡道，“面试的时候我根本就是演砸了，是你把我‘保送’进去。”

　　“别又拐着弯吹我啊！”韩江影不好意思，吴予说的这件事她也记得。社里面一开始给吴予出的面试题是《雷雨》里的周冲，但他怎么演都不像，气氛有点尴尬。
　　韩江影觉得那时的吴予身上有一股阴郁偏执劲，所以演阳光、纯粹的少年才会流于表面。

　　“要不——让他演马路试试？”韩江影提议。吴予换了别的戏和角色来演，一小段，虽然不熟练，但味对了。

　　后来韩江影知道了吴予的经历，难怪他会有那些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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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吴予的回忆就像本书，平时放在书架时不会想起，但一翻开，这页看过，那也看过，整个故事全记起来！

　　她也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吴予五官没变，却觉变化非常，因为现在他身上找不到阴郁偏执，反而满布从前没有的儒雅和开朗！

　　韩江影偏头看向吴予，兴许该从发色上找原因——纯黑变成有层淡淡光泽的黑青，瞬间让人接受得多。

　　“我觉得你进娱乐圈后变得比以前开朗了。”韩江影不敢提“偏执”、“阴郁”，毕竟这两不是确定的褒义词。

　　“看来大场面真能锻炼人。”她自行给吴予找原因，吴予却心思沉沉，不愿她兜兜转转又讲秦千山的好，正想着如何诱转话题，韩江影突然发问：“对了，你是怎么进入娱乐圈的？”

　　他成了大明星，她自然关注过报道，网上口径一致，都说吴予是在路边被星探发现的。

　　“在路边馆子吃饭，星探找我要号码。”

　　“网上竟然不是假消息！”韩江影不自觉出口，“那你还蛮幸运的。”

　　吴予目光在韩江影脸上扫过，有一根尖针在来回刺着他的神经：他真的幸运吗？

　　“你开心吗？”韩江影还傻傻问他进娱乐圈开不开心。

　　吴稍稍靠近些，距离从一臂变成半臂。他看向她，嘴角旋起最高的弧度：“开心。”

　　韩江影禁不住笑了几声，立觉失礼，以手捂口。

　　她抿了抿唇，松开手后脸上的笑仍不能完全抑制：“本来听说你要参加聚会，我还蛮怕面对的，毕竟多年没见，差距变得这么大，但现在见了还挺开心的，好像没隔阂，不觉得你像大明星。”韩江影无声笑了几秒，意识到不对，“啊我的意思不是瞧不起你没有说你不像——”

　　“你为什么来北都？”

　　两人同时出声，同时收住。

　　吴予问完了自己该问的话，转回头重眺望矮柜，韩江影却措手不及，噎住僵滞——该怎么回答他？要想出符合自己独自住在快捷酒店的理由。

　　吴予的脸再次侧过来，淡淡追问：“你和你老公闹矛盾了？”

　　韩江影这才发现吴予正和自己挨着坐在床上，近几咫尺，他双眼直直锁住她眼眸，叫她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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