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花

　　*

　　早晨九点半的阳光正好，星橙的总裁办公室里却是狂风骤雨。

　　徐晚星直敲桌面：“你自己看看扯不扯淡？”

　　和韩江影一样负责文案的女生上交了白底PPT，不仅大段复制粘贴，而且还有一句“单击此处添加标题”没删。

　　“你讲，你跟劳资讲，尼玛哪个会把这种当成品交上来？”徐晚星脏话迭出，直接把女生骂哭。

　　另外一位负责影视的女生也没好到哪去，用心做了酷炫带3D动画的PPT，却仍被徐晚星指着电脑屏幕教育：“十三页，没一句讲到点子上！PPT是干嘛的？啊？是传递信息和观点的工具，不是要你搞设计！”

　　女生埋首不敢言。

　　“你仨里面就韩江影做得好些。”徐晚星喘粗气，原先敲桌手背贴着桌面，现在缓缓翻正，“我不是表扬她，她做的也有问题，但起码比你们正规太多。”

　　徐晚星朝韩江影点下巴：“把你的PPT调出来。”

　　韩江影猫腰上前操作触摸板，打开自己那份。

　　她们这个案子的甲方是某品牌家居。
　　韩江影的PPT里第一部分介绍公司，放了六个星橙之前的广告作品——虽然公司上个月才开，还没开始接项目，但徐晚星昨天讲了这六个，她就照搬上去。

　　韩江影忐忑看向老总。

　　徐晚星脸上阴晴未定，淡声：“往下翻。”

　　PPT旋即进入第二部分——家居市场的现状和未来。

　　徐晚星听完，果断开口：“这部分要强调我们可以做全媒介，还有公司创意部平均年龄25岁，能够洞察年轻消费群体的需求。”

　　“好。”韩江影以前学习比不上哥姐弟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记忆不行，得靠烂笔头，现在她很紧张，想找纸币，但扫了眼徐晚星桌上只有笔记本电脑和烟灰缸。

　　韩江影硬着头皮咽声：“我打下字？”

　　徐晚星抿唇后仰，给她让出空间。

　　韩江影后背发冷，小贼似的飞速打完。

　　PPT第三部分，介绍星橙能为客户提供的合作方案和效果。

　　讲完，徐晚星食指一挑：“致谢前一页。”

　　韩江影遵命翻回去。

　　“合作互赢，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徐晚星指着字读，仰头反问韩江影：“那他能为我们做什么？”

　　韩江影睁大眼，被问懵。

　　“这里加一页，标题‘我们需要您做什么’，内容一句话‘需要贵司把该项目托付给星橙’。”

　　能这样说吗？韩江影讶异，但老板发话了，她只能小幅度点下巴照办。

　　“改好了明天下班前给我。”

　　“好。”明天是周五，本周最后一天班，韩江影也不想拖到下周。

　　“我们星橙不搞大小周，也尽量不加班。”徐晚星让各人把各人的笔记本电脑带走，“所以八小时内一定、一定要好好工作。”

　　三个女生都打包票，韩江影跟在最后开溜，徐晚星突然喊她：“你留下来。”

　　韩江影定住，转身，却也不敢走近，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徐晚星——比她还年轻的老板今天穿着白底黑波点，带蕾丝边的衬衫，优雅又飘逸，性子却比程宛怡还泼辣。
　　她有点怕。

　　局促之下，韩江影一不留神站成了丁字步。

　　徐晚星也在注视韩江影，心想：她要是毕业就出来工作，现在肯定不用给自己打工。

　　“怎么一直不工作呢？”徐晚星好奇发问，“是自家有矿还是你老公家里有矿？”

　　韩江影合着双唇，“都有”两字答不出口。

　　“现在怎么又突然出来工作呢？”徐晚星追问，“你老公破产了？”

　　沉默了十几秒，韩江影轻道：“离婚了。”

　　这答案不在徐晚星意料之外，她却仍怔怔坐了会，才起身走到韩江影跟前，轻轻拍上她的右肩：“没事，以后跟着我专心搞钱。”

　　*

　　星期六，一般人哪怕不睡懒觉，也会比平起得晚些，但韩江影却起了个大早——今天要下厨款待程宛怡，得先采购食材。

　　以前她买菜的机会极少，就算有，也是去高档超市——但这套LOFT附近没有大型超市，只有个农贸市场，韩江影进去时才七点半，已经人声鼎沸，杀鱼的杀鱼，称菜的称菜。

　　韩江影不会讲价，老板说多少就付多少，照着自己列的清单买回来。

　　她做的都是太太厨艺课上学的佳肴：
　　奶油豌豆浓汤
　　青酱沙拉
　　法式番茄酿肉
　　红酒烩牛肉
　　香橙杏仁蛋糕
　　桃子特饮

　　三菜一汤自觉不算多，实操起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课堂上的食材都是提前准备，按需备份，但现在，一来摊贩不可能卖你六个口蘑，三分之一根胡萝卜，二来洗菜，处理牛肉……这些准备工作都得亲力亲为。

　　光吸水纸吸生牛肉这一项，韩江影就花了半个多小时。

　　她望着剩一大半用不上的土豆、胡萝卜、洋葱叹气，再看看要用到的一小半，还没切完。

　　灶上的牛骨汤早提前熬上，却到现在都没动静。

　　程宛怡在此刻按门铃。

　　韩江影赶紧开门，程宛怡朝里瞅了一眼：“要换鞋不？”

　　“我给你拿拖鞋。”韩江影打开鞋柜，程宛怡眼尖，指向其中一双灰色拖鞋：“这双怎么这么大？”

　　韩江影心一紧，这是上回给吴予买的拖鞋。

　　她想用沉默揭过，程宛怡偏还继续：“这男士拖鞋吧！”

　　“是……吗？我也不知道。”

　　“是之前就在这里的吧。”程宛怡咧嘴，租房子时小张提过，有前房客留下的东西，能用的尽量用上，别浪费。

　　程宛怡随口建议：“你就放这里呗，万一以后有男的来还能用上。”

　　韩江影把女士拖鞋往地上一放，飞快躲去做菜。

　　程宛怡跟过来，揭锅盖：“熬得什么呀？牛骨汤？”又问，“需要我帮忙不？”

　　“不用不用。”韩江影毫不犹豫拒绝，哪有让客人做饭的道理，她挽住程宛怡手臂，将其带到客厅。
　　拍拍肩，让程宛怡坐下：“你就坐着玩，等开饭就行。”

　　“好，那我就不管了啊。”程宛怡随手捡起沙发上的IPAD，“密码多少？”

　　韩江影楞了楞，密码还是秦千山生日，忘记改了。

　　她擦擦手，走过来：“我改个密码给你。”她上手操作得格外顺，心里竟没一点额外情绪，“好了现在密码是我生日。”

　　“好咧！”程宛怡接回IPAD，继续追昨晚没看完的剧。

　　二倍速看得快，不到一个小时就追完，她无所事事，起身重往厨房凑：“你菜场买的菜？”

　　“嗯。”韩江影边做边点头，程宛怡担心她吃亏，追问价格，果然，不少买贵，又教她葱不用买，找卖菜的档口要即可。

　　她见韩江影在石英台上摆一排绿叶子，脱口而出：“这都是些什么青菜啊？我怎么一个不认识。”

　　“迷迭香、百里香、细叶芹、胡椒木……”韩江影挨个介绍。

　　程宛怡摇摇头，走到旁边，掂了掂筐里切好的蘑菇：“话说你跟你们徐总还好相处不？”

　　“好啊。”

　　程宛怡回头一笑：“她没骂你们吧？”

　　韩江影嘴角僵了下：“没有。”

　　“那很难得啊。”程宛怡回忆，“她以前经常骂人的，但都是工作上的，我觉得没什么恶意。”

　　韩江影把煎好的肉灌进掏空的番茄，再摆盘放进烤箱。程宛怡还在絮絮叨叨：“我反正挺喜欢她这个人的，不搞背面阴招，她就是情绪起伏大，有一回我们聚餐喝酒，聊什么忘了，反正她被触动，搭着我的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

　　“我还没怎么接触徐总。”韩江影终于再接话。

　　她一个好的捧哏，程宛怡没得聊，又估摸饭做好还早，便坐回沙发玩手机。

　　韩江影煮锅、煎锅、烤箱、冰箱连轴转，时时刻刻在做统筹，忙忙碌碌又有些像胡闹厨房，程宛怡一开始没在意，直到自己收到催命的企业微信——她被别的部门参了一本，嫌她进度慢，告到大领导那，领导喊她现在去加班。

　　程宛怡眯眼盯了会韩江影，皱眉：“你这每道菜都又煮又烤啊？”

　　“快了快了。”韩江影自己也发现时间拖长了，挺不好意思，不住道歉。

　　“没事。”程宛怡语气尽量轻松，但心里悬着加班的事，落不了地。

　　接下来一个小时，她越来越焦虑，仿佛自身也置于热锅上，催韩江影：“一点半以前能做好不？

　　“嗯……”韩江影犹豫了会，还是讲真话，“可能要到两点多，把你饿着了实在是不好意思，都怪我——”

　　“算了我下回再来吃吧！”程宛怡没心思听，直接打断她。

　　韩江影手足无措，不敢挽留，任程宛怡拧包穿鞋，匆匆离去。

　　大门关上。

　　韩江影低头捏拳，松开双手，把没做完的菜继续正常做好。

　　用酱汁作画点缀摆盘，逐一端上餐桌。

　　韩江影望着满桌佳肴发呆，手肘撑上桌面，又放下，数分钟后，拿起手机给吴予发微信：【吃午饭了吗？】

　　大明星的周末看起来比工作日更闲，秒回：【还没，挑间馆子我请你？】

　　【来我家吧，我做了饭。】韩江影无声哽了下，【今天有空吧？要不咱们把收花提前？】

　　一刻钟后，吴予手捧鲜花，如约而至。走道比房间暗，韩江影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光亮和她的面庞一齐映入吴予眼中。

　　他情不自禁躬身，有一股吻她的冲动。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是又在附近拍——”韩江影的话音戛然而止，笑呆在脸上。

　　她定定看着吴予，突然感觉气氛不对劲。

　　半晌，吴予直起身，韩江影则暗中吞咽一口。

　　吴予把背在身后的鲜花拿至前面，一大把红黄紫，芍药、格桑和洋甘菊，色彩鲜艳，搭配的叶材也绿油油极富生命力。

　　韩江影顿时心情大好，吴予徐徐笑起，脸比花更赏心悦目：“恭喜乔迁。”

　　“谢谢。”韩江影打心眼里喜欢五颜六色，为此没少被秦千山斥俗气——从前家里的插花全依他的意思，非绿即白，连莲蓬和铃兰都要干得有些枯才好。

　　韩江影把吴予送的花干干净净插进花瓶，恍觉出了口恶气。

　　“我很喜欢。”吴予不知何时站到韩江影身后，双手轻触她腰肢。

　　“我也喜欢这样的花。”她往后靠，吴予顺势揽住。

　　“这些菜都是你做的？”他低头想吻她脖颈，还是不敢，只偷偷嗅了一下。

　　“是啊，请你来做客总要下厨嘛。”她本来打算明天宴请吴予，提前一天，不算谎话。

　　吴予猜到这饭是程宛怡没吃上的，但心里依然只有感动——这可是他第一回吃上韩江影亲手做的饭菜。

　　他从桌上拿起刀叉时，因为用力抑制手抖，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与骨节争嶙。

　　“上班的感觉怎么样？”吴予低头切牛肉，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刚观察过，韩江影这会嘴里没嚼东西。

　　“挺好的，我被认可了！”她不和程宛怡说，但在吴予面前就敢臭屁。

　　“怎么样认可的？”吴予笑起来，放下刀叉，专注倾听。

　　韩江影不提另外两名女生，更不比较，只说自己的PPT做得还行。

　　吴予继续有一茬没一茬的问，不一会韩江影入的什么行，在哪工作，几点上下班，中午休息多久全打听清楚。

　　她不瞒他，也不扭捏，问什么答什么，但从不主动发问。

　　吴予的唇张了又合，知不该问，却忍不住开口：“你不问问我这周在做什么？”

　　正帮吴予切蛋糕的韩江影右手一滞。

　　这类问题她之前没想过。

　　现在来反思……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在意吴予的工作。

　　甚至不在乎他出了这个门后做的一切事情。

　　她不需要他体面，也不会为他的收入高低操心，她只想要他的帅气和善解人意——对着这张脸，开开心心一夜，不好吗？

　　说到底她没打算长择。

　　韩江影也张开嘴，试图顺应吴予的心意问他最近都在做什么，但最后还是不愿违心，闭上唇。

　　韩江影低头把一块蛋糕递给吴予。

　　他接过蛋糕，眼观鼻，鼻观口，只尝味道，橙子的香甜和杏仁的苦一齐入口：“嗯，好吃！”

　　“偶尔吃甜可以补充多巴胺，但是多吃就不健康了。”

　　“一周吃一次算多算少？”

　　“这个要看你个人。”韩江影认真作答，不知不觉把之前的话题抛掷脑后，“你不健身么？教练让吃吗？”

　　吴予笑：“不让的。”

　　韩江影翻白眼：“那你还问！”

　　聊天恢复轻松。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韩江影发现吴予盘内一直空着，不动刀叉，便问：“吃完了？”

　　“我来洗碗吧。”吴予起身收拾桌面，韩江影赶忙拦他，手抓住吴予胳膊：“我来我来。”

　　吴予被她一碰就如触电，双臂定着不能动，只能开口道：“我来，你做饭，我洗碗。”

　　韩江影还要坚持，吴予猛地俯身在她唇上啄一口，这回换韩江影定住。

　　回神时吴予已把桌上的盘碟杯叉全捡完，一半放在台面，一半放进水池，LOFT没装洗碗机，他挽袖子拿抹布，韩江影急忙提醒：“唉有手套！”

　　吴予摘下高处的塑胶手套戴上，挨个洗盘子，韩江影这才发现自己做一顿午餐竟用了这么多盘筐和碗，生的熟的，切的炒的烤的，几乎快把橱柜里的餐具掏空。锅也有五、六个，还有搅拌机……
　　她有点不好意思，轻声细语：“好像洗的有点多……”

　　“还好。”吴予说着拿起筷架清洗——她虽然做的西餐，但在调味时用了筷子，并且习惯性讲究，没将筷子搁置台面，而是放到筷架上。

　　韩江影眼盯筷架，愈发内疚。
　　不能让吴予一人独揽家务！她这样想着，绕进浴室找了拖把来拖。

　　吴予默默洗碗，偶尔扫一眼韩江影躬着的身影。

　　碗真太多，她拖完扫完吴予还没洗完，只好尬笑：“这回真把你累着了。”

　　“还好。”

　　“对了！”韩江影眉毛抬高，“我给你买了电动牙刷，你看下颜色和功能喜不喜欢？”说着跑去拿牙刷，给吴予演示：“黑色的，行不行？”

　　“行——”她送的都行，要是情侣牙刷就更好了。

　　韩江影不知何时又变出两个漱口杯：“杯子呢？你要橙色还是黑色？”

　　吴予手套上有泡沫，只能隔空戳：“黑色吧。”

　　韩江影一笑，庆幸吴予没选她私心喜爱，希望自留的橙色漱口杯。

　　“毛巾呢？也选两条吧！”韩江影绕着吴予嘀嘀咕咕，吴予觉得此刻自己真幸福，她做饭，他洗碗，一起布置小家。

　　他的笑忽地僵了下，突然想到这样的场景秦千山已经体验过。

　　秦千山有为他遮风挡雨的父母，还曾经有爱人。

　　人在福中不知福。

　　吴予垂睑，掩下眸中的狠厉。

　　“你手机——”

　　吴予的手机在茶几上震，韩江影刚好离得近，不由靠近打算拿给吴予，吴予却惊得心一颤——不能让她瞧见屏保！

　　他健步上前，抓起手机才想起摘掉手套，锁机黑屏。
　　贾凯来电，无关紧要。

　　韩江影怔怔立在原地，也是，一下子忘了，不能随便碰别人手机。

　　她有隐私，他也有秘密。

　　这就是此类关系需要遵守的规则：某方面双方时刻保持一定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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