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透)香窃玉

　　自古农民爱屯粮。如果考古挖到大量碎陶片，恭喜你，你找到了一个农耕遗迹。
　　用各种手段存粮，农民个个都是高手。只要朝廷不盘剥，一年天灾死不了人。只要朝廷肯支持，两年天灾人死不完。三年天灾。。看朝廷自己能不能撑住吧。
　　前年天时不错，纵是如此贫瘠的土地，润玉他们村家家户户也存下了足够的粮食，可以从容吃到秋收。然而一场旱灾让他们只能加糠。
　　加糠，熬到下一轮秋收。纯糠人是吃不下去的，那其实不是人类的食物，肚皮会哭的。就是猪，好歹也得拌些猪草和粮食。
　　润玉揉揉肚子，难受啊。加的糠越多，肚皮越难受。太难消化了。
　　润玉心想我不会真的饿死吧。其实他们家有润玉去山里打野味，真的好太多了。山里还有蘑菇之类，润玉又一次抖擞他的与众不同，他就是能打到野味和采到山珍。
　　须知人能轻易到达的山，适合人吃的是剩不下什么的，容易打的野味也很少。润玉就是大喇喇每次满载而归。
　　不管有多不合常理的事，当事人大大方方的，其他人就会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就会觉得润玉这个样子的能干就是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润玉忧愁地看天。他虽然会占卜，但他轻易不占卜。占卜是不能经常用的。
　　一方面窥探天机容易遭反噬，再一个，占卜的越多，准确度越低。还有最关键的，占卜容易造成依赖。以后出门也占卜，喝水也占卜，绊一跤都要占卜一下是吉是凶。。
　　上次润玉为了识海恢复要不要上报占卜是情况特殊，润玉需要占卜来证实并坚定他的直觉。
　　需要占卜的都是心有所求，对自己想要的结果没有充足的信心和把握，或者很焦虑的人。说白了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理由。
　　润玉现在就有预感，他已经抓起了石子。想了一想，扔掉了。
　　犹豫不决，不知道方向才占卜。润玉现在不需要谁来指出方向，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然而缺的就是水！润玉又开始抓头了，抓抓。。
　　居然是连续大旱！
　　这可怎生了得？
　　入了秋，人人面如土色，无精打采。爷爷家居然有客来。阿爹和叔叔们一听说京城来人就激动地丢下手上活计直奔向爷爷家。女人们面面相觑，孩子们目瞪口呆。连润玉这样的沉稳性子都惊疑不定。
　　他们慢了一拍，赶到爷爷家的时候，只听叔叔们哽咽：“大姐。。”润玉看到从来都是硬汉子的阿爹低头抹泪，肩膀一抽一抽。而爷爷，正老泪纵横，抚着一名女子的头发，颤声喊：“石榴。。”
　　那女子不顾激动的人群，依然做足礼数，恭恭敬敬磕头：“阿爹，不孝女儿来看您了。”又命她带着的五个女孩子行礼，然后上前给外公看看。
　　五个女儿。。润玉同情地看了一眼。非是润玉重男轻女，实在是如果这位疑似大姑，要是“只”生了五个女儿，恐怕在哪家日子都不好过。
　　混乱稍歇，情况也不算特别复杂，大家很快就弄明白了。原来大姑是小时候有一次连续灾年，实在没有办法卖的女儿。这是爷爷和阿爹，还有几个叔叔心底的痛，从来没有和家人说起。
　　大姑原是在附近城里，后来主家发达了，去了京城，就跟着去了。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昔日不满十岁的女孩子，现在已经是五个女儿的母亲。
　　大姑说话很有条理。她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正是旁人听着最舒服的语调。润玉见识广，知道这是被大户人家训练过的奴婢特有的，是下人学的规矩的一部分。
　　“女儿这些年过的很好，嫁了人，还有了孩子。婆母性温厚，没有因为我连生几个女孩就着急。”
　　润玉欣赏地看了大姑一眼，心想，挺灵光的女子。知道老父最担心她的是哪些方面，先简短的说了，安了老父的心。
　　“女儿的主家仁慈，放出来嫁给了庄子上的佃户。虽然女儿还没有脱籍，但孩子不是奴仆了。”
　　润玉诧异。主家确实仁慈，没有拿丫鬟配小厮。配了小厮生下的孩子仍然是奴仆，自己嫌人多了不想养活还可以卖的。
　　“女儿没有吃什么苦，早早就拜了一位厨房里做活的妈妈做了干娘，学了些烹饪，后来也一直在厨房忙活。是干娘看我懂事，帮我求了出去嫁人的恩典。”
　　润玉更欣赏这个大姑了。不往主人跟前凑，要知道往上爬固然有可能登高，也有可能摔的命都没有。小小年纪认准了巴结的对象，拜对了干娘，又学了一手烹饪。其他的都是假的，手艺可是自己的。
　　润玉想到大姑说的，生了五个女儿婆母没有着急。所以这就是说话的水平，就是清楚明白。不着急，不是用不着，目测大姑还是得继续生孩子。润玉现在挺喜欢这个大姑的，心想一会得给大姑把个脉。
　　“女儿这些年没有回来过，阿爹见谅。实在是女儿也不算自由身，嫁的也是庄户人家，家里地里活计都丢不下。”
　　这倒是真的，大姑嫁的是佃农，一样的要在地里忙活。不过是为别人种地而已。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实在不行，捎封信也是可以的。然而。。”
　　大姑停了一停，吸了一口气，似是调整了一下，好继续维持平稳的语调。
　　“然而，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女儿也帮不上家里。”
　　屋内沉默。懵懂的人依然懵懂，聪慧的人已经明白了。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谁也帮不上谁。这里是一年年在地里刨食，那里自身依然是奴籍。
　　润玉倒是被提醒了，心想，这大姑混的还是不错的，居然能带着女儿们来看望外公。一方面主家那里要报备，一方面夫家那里要同意。
　　别小瞧了这趟探亲，车马不花钱的吗？住宿不花钱的吗？大姑坐拥五个女儿，还能混到这样有面子，嗯，人才。。
　　大姑打开带来的包袱，是给孩子们买的礼物。她不知道弟弟们都有几个孩子，反正多带一点就是。润玉凝神看去，礼物不算太贵重，但显见是用了心思，看的出诚意。
　　爷爷看孩子们高高兴兴的翻看礼物，眼皮垂下，平静道：“女人带着孩子们出去。”
　　爷爷是大家长，在家里一向有威严，嬉笑只和润玉在无人处有。当下孩子们乖乖跟着母亲下去了，大姑也示意大女儿带着妹妹们下去。
　　大姑略惊讶地看了一眼安静的站在爷爷边上的润玉。她知道这是阿爹的长孙，虽说长孙赛小子，但这孩子到底年级太小。阿爹家里男人商量事情这孩子竟是参与的？
　　石榴见识不弱，她隐隐觉得润玉气度不凡。偏偏这孩子又看似随意的站在那里，挂着孩童应有的天真笑容，说着这里最通俗的乡音土语，很自然地与这里的乡土气息融为一体。似乎石榴那隐隐的感觉其实是错觉。
　　嗐，不是错觉。真的乡里的孩子会在家里有客的时候不自觉地侍立在家主身侧？虽然他装的是普通小孩，笑的也很甜美。
　　普通小孩腰背会挺的这么直？想当年她刚到主家练站姿就练了快一个月。。挨了多少棍子才学会了这个样子站。
　　爷爷慢慢说：“石榴，快要秋收了，你特意这个时候回来，应该也是顶着压力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石榴正了脸色，跪下，双手捧起一个包袱：“阿爹，我知道你必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的，可是，这次情况不一样。”
　　石榴抬头，深情唤：“阿爹！女儿从未怨过阿爹。阿爹不用觉得有愧。当年那样的情况，家里那样艰难。大伯被水冲走了，阿爹是老二，大伯家的幼子也落到了阿爹身上。您还要奉养父母，奶奶受了打击又病倒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阿爹您又能怎么样呢？”
　　爷爷赶紧扶了女儿起来，叹息：“孩子，你也知道我心中有愧，也知道我不能拿你的钱。你这又是做什么呢？你虽然没有说。。我又怎会不知道，你的钱是攒着赎身的吧？”
　　说的也是。主家仁善，放了丫鬟出去婚配，但没理由无故给脱籍，还是要拿银钱赎身的。
　　看的出来大姑是个自强的又有主见的，想要自由身再正常不过了。不然她就是在大户人家厨房里做事也比在佃农家务农要轻松舒适的多呀。
　　爷爷：“石榴，你不用担心，里正对我们颇多照顾。我们村子本来就是半税，去年灾年又争取了一次半税，估计今年应该还是会半税再半税。。”
　　石榴抬头严肃道：“不会再额外半税了，不加税就算好的了。阿爹，可能要打仗了。”
　　这才真真是晴天霹雳。
　　石榴说，她出发的时候消息刚到京城，她想想挺担心的，就赶过来了。润玉心想乡下生活真没啥不好的，就是消息确实闭塞。
　　消息传到京城，各地邸报发下去，小虎哥哥收了过期邸报，趁回乡的时候给润玉带过来。石榴带着女儿马车都比润玉消息快。
　　屋内众人都变了脸色。打仗，不光是国家不会放松收税，他们家还需要服兵役！
　　“戎狄去年也是灾年，一场雪灾冻死了不少羊。今年看我们大齐连连遭灾，他们那里的巫师占卜说今年草原依然有灾。正好戎狄原来的王子杀了单于做了王，正是要建立威望的时候。原来只是惯例扰边，偏偏大齐去年大灾，国库空虚缩减了边境开支，被戎狄新王一连攻下六城！”
　　众人包括润玉都是大吃一惊，六城是什么概念！这老皇帝。。润玉叹气。老皇帝人品不错的，就是皇帝做的窝囊。
　　就算军队缩减了开支也不该这么不堪一击，还是皇帝才能逊了点。嗯，发现人才善用人才也是才能的一个方面。还有这温吞皇帝恐怕平常也忽视了练军。。
　　然而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没有接受女儿的救助。他知道女儿虽然看上去过的不错，也竭力展示自己过的很好，但怎么可能轻松。各人难处只有自己知道。
　　爷爷也没有一点没收，他意思意思收了一点银钱，不然女儿大老远跑这一趟，一点孝敬不收女儿会难过的。
　　石榴看阿爹坚持，也只得作罢。正事办完了她恢复了活泼爱笑的性子，叽叽咕咕的说起京城趣事。
　　男人们靠在门边，笑着看女人们围着石榴。至于孩子们，拖着五个表姐出去玩了。润玉不和小孩子玩游戏的，他和男人们一起靠在门边，津津有味听故事。
　　石榴口才好，说故事还会适当停顿，吊胃口，提出问题增加互动。她眉眼生动，笑意晏晏，牢牢抓住了所有听众。
　　有人问：“在大户人家做活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出去再种田呢？多苦呀。”
　　石榴笑：“我嘴儿馋呀。做奴仆的人，味道重的，会胀气的都不能吃。除了盐这些最基本的，什么茴香，八角，桂皮呀，都不能碰的。葱姜蒜一律不能沾，以免身上有不好闻的味道。所有和豆子有关的都不能吃，免得在贵人面前忍不住放屁。你们说，我就是在厨房做事的，看得到吃不到多难受啊。”
　　她还夸张的愁眉苦脸叹气，把一屋子人逗笑了。
　　润玉莞尔。大姑真是个有趣的人。润玉想到爷爷有一次说起读书，说他五个儿子都不是那个料。爷爷当时叹了一口气，说老头子倒是有一个孩子。。然后就没说了。
　　润玉当时没听明白，现在看来真的是。爷爷的聪明都给大女儿拿了去，姐姐竟没分一点点给弟弟们。
　　润玉摇头。可惜了，这个世道没有女孩子发展的空间。
　　石榴住了一个晚上就赶回去了，家里活计也忙。石榴依依惜别带着五个女儿登上马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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