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之郎君个个不好惹

　　石秀把洛云放在床上，转身又走去廊下，把那一篓子炭拎了进来。

　　床榻旁，熏笼里的炭火早就熄了，竹篾子都冷冰冰的。
　　石秀拿起竹笼子，把一只火钳一翻，对着火折子上暖橘色的一点儿余火一吹，炉子里的火登时燃了起来，他从炭篓里拣了两块，顺着火势小心地填了进去。

　　她没想到，他大晚上敲门，竟好像只是为了替她生火。
　　她更没想到，日日豪横杀人的手，生火却也这么利落——
　　倒叫她目瞪口呆。

　　“怎么，东京林家的小姐，没见过人生火吗？”他一抬头，正撞上洛云的目光。

　　倒真是没见过强盗生火。她心中默默回嘴。

　　石秀罩上竹篾笼子，又把熏笼往床榻跟前挪了挪。

　　“谢谢。”洛云轻声道谢，面色却有些别别扭扭的，不自在。

　　他倒是很自然。
　　放下熏笼，一回身，顺手往她被窝边一探……

　　洛云一惊，忙往后一缩。

　　“别动，仔细风进去了，”他眉头微皱，一面说，一面却不忘替她把被角掖掖好，“虽然立了春，却是倒春寒时候，西山关到底比大寨冷一些。”

　　还能冷过三九天漏风的柴房不成。他这般殷勤，洛云却忍不住想翻白眼。

　　石秀却似浑然不觉，低着头只管料理着衣被、熏笼。

　　他发束在头顶，额角几丝碎头发，遮着指甲大小的一道疤。
　　其实，平心而论，若不是他平日总是那副阴鸷狠厉的做派，纵是有这一道伤疤……他长得，依旧算得上俊秀
　　可人身上的气息骗不了人。俊秀沉静的鬓角，纵使发丝梳得再仔细，都藏着血腥气。

　　之前在金沙滩，她也曾见过武艺冠绝梁山泊的卢俊义。那个大名鼎鼎的河北玉麒麟，身长九尺威风凛凛，却也未必有石秀这股子拼命的劲儿令人胆寒。
　　拼命三郎的拼命，从来不同于朔北男子的莽勇，倒是江浙人独一份的精明狠绝。

　　洛云忽然意识到，她好像还是头一回，这么安静地，近近地瞧他。这么一想，越发觉得难堪。莫名有些烦躁，这个人怎么在这装模作样饶是不走。

　　他倒是絮絮闲话了起来。

　　“白天，听董平哥哥说，董娘子近来着迷于操练琴音，奈何山寨里大多是粗人不晓音律，没个知音。不如，”石秀说到这里一顿，有意抬头望着她，才复又接着道，“送你去大寨董娘子院里住一段时日吧。一来你懂琴，可以和她做个伴儿；二来，澄园小巧暖和，也有益将养。”

　　或许是因为借了林小姐的身子，洛云确实变得对古时候名门淑女擅长的那一套也有了许多兴趣。小桃小鬼头，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替她寻了两卷琴谱来。她放在床头，闲来翻着解闷。
　　没想到，石秀竟连这都省得——他这么一个山贼粗人，也识的琴谱么？

　　石秀在等她回答。

　　被这么一个厉害主子盯着，林洛云再机灵，心里也不免有些惶惶，着实不明白他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不过，饶是怎么，先顺着他的意思胡乱应下来，总是没错。

　　“好。”她小心地答。

　　石秀却顿了好久，半晌才说：“早些歇了吧。明日早起，我就送你上山。”

　　*

　　洛云之前就与已故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女儿——程小宛有过数面之缘。

　　寥寥数面，洛云就认定，这程小宛简直是天底下最惹人生怜的美人。

　　当初在金沙滩，程小宛一双含露目，一个娇袅回望……
　　洛云登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绝代佳人，未必要有什么刻板标致的眉眼、明艳的五官——这世上自有一种人，别有一番气韵风流，直让人揪心，只见一面便再也不能忘了。

　　这程小宛就是这样的佳人。

　　可惜佳人却命不好。林洛云没法子想象，这个吹口气都生恐惊着她的程小姐，是怎么挺过的那一场泼天的灾祸。
　　十几载的宁静日子，竟一夕便化为了泡影：东平府破，家破人亡。听闻，那一日战火熊熊，烧得冲天，就连程家花园后闸泄出来的水，都是血红的……

　　可程小姐饶是活了过来——
　　个中曲折，洛云不敢想象。

　　*

　　大寨西峰南路，有一方精巧院子。门匾上写着“澄园”两个字。
　　这里正是双枪将董平的院子。

　　马车才行至院前，小桃就忍不住掀起车帘，往外直探头。

　　“澄园？不就是程园么，”她满脸是笑，“人家都说董头领疼爱夫人，夫妻意深情浓，如今看还真是不虚。”

　　洛云还未讲话，予菱却听不下去了，她凤眼圆睁，正色道：
　　“可我怎么听说，这董夫人的父亲就是死在董都监手里的呢？杀父娶女，这样的人还夸口什么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不是天字号的大笑话么？”

　　什么佳人，不过是菟丝花一样的女子，她不喜欢。

　　洛云对她使了个眼色，意思她噤声——石秀骑马，就在车前引路，何必为一时嘴上痛快，惹出事端。
　　何况，董平的事情且不论，程小宛终究是无辜。何必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不过，及进了澄园，瞧见董平和程小宛相处，洛云心里却也犯了嘀咕。

　　*

　　他们到的时候，还未过晌午。董平去校场练兵还未归。

　　一个管事的嬷嬷引着他们上了正厅。
　　正厅当中，十二扇的美人屏风前摆着一张黄花梨的木桌，桌上备好的有酒有菜。

　　那嬷嬷很通礼数，“请石头领和几位姑娘堂上稍歇，用些点心，娘子片刻就来。”

　　石秀道了一声“有劳”，便在左边上首胡乱坐下。洛云和予菱也落了座，唯有小桃，见这屋里处处精巧考究，竟舍不得老实就坐，只是好奇着四处转悠。

　　才端详完那十二道屏风上彩丝绣的栩栩如生的美人，一转头，却正闻着一股浓郁的香气——偏偏不是从那满桌子的酒菜那儿来的。

　　“咦，好清甜的梅子香。”她笑着，循着香气寻过去——
　　屏风旁边的高几上，放着一只镂刻着梨花纹样的檀木雕食盒。小桃移开这食盒盖子。

　　“哎，竟是梅子酒，”小桃惊喜，把那白玉酒壶从食盒中拿了出来，“这么小半日，姑娘也一定渴了，我替姑娘斟一杯梅子清酒解解乏。”

　　“慢着！”
　　屏风后转出一人，一声急呵，吓得小桃险些摔了手中的酒杯。

　　原来是个娇俏的小丫鬟。
　　她冲过来，一把夺过小桃手中的酒壶，原放回了食盒中：“你这个小丫头忒没道理，招待你这许多的好酒好菜的，还不知足，犹要乱翻。这是娘子特特为咱们将军备的，哪里就轮着你喝了？”

　　“阿茹，不要无礼。”
　　程小宛从里间走了出来，轻声呵住小丫头，转而却向众人微微一欠身，笑着赔礼道：“小丫鬟不懂事，冲撞各位了。原不是什么稀奇的好东西。不过是一点旧日的习惯罢了——从前还在东平府的时候，将军就喝过奴家亲手酿的梅子酒。后来，奴家便答应过将军，这辈子只给他一人酿梅子酒。”

　　石秀坐着看了半天热闹，瞧见程小宛出来，才站起身，拱拱手回礼：“石秀是个粗人，御下无方，小丫头也没个见识，得罪嫂嫂了。”

　　小桃受了石秀的训斥，却并不介怀，犹为方才听得程小宛和董平的夫妻恩爱典故而觉得有趣。
　　倒是潘予菱鼻子一皱，冷哼了一声，也不管会不会拂了程小姐的面子，站起身就走出了正厅，只管站在廊下吹冷风。

　　“夫人见谅，”洛云忙也站起身，笑着代为解释，“菱姐姐这一向总是胸口闷，虽是无心，却到底是失了礼数。二来，洛云这一番，叨扰夫人，心中已经是十分过意不去，今天不敢再劳烦夫人，就请嬷嬷带我们去客房吧。”

　　程小宛微微一怔，旋即笑着吩咐嬷嬷，带她们安置。

　　洛云谢过程小宛，又对着石秀欠了欠身——余光瞥见，他神色有几分古怪。

　　*

　　住进澄园才不过半日，洛云就发现，程小宛和董平这对夫妻的相处，与她从前想的，却是全然不同。

　　这两人，分明隔着血海深仇，可……
　　他为她修园，为她金屋藏娇；她呢，倒是很懂得投之木桃、报之琼瑶的，就连亲手酿个梅子酒，都只为他一个人。

　　好一个夫妻情投意合——怪不得潘予菱生气。

　　黄昏时候，有人敲门，洛云开门一瞧，却是白天的那个丫鬟阿茹。

　　“你来做什么？”小桃见到是她，又想淘气。

　　阿茹也是个不省心的，冲着小桃扮了个鬼脸，才向洛云回话：说娘子本该早些来同林姑娘说话，不过董将军从校场回来了，一直陪着将军，直到这会子才得空——便想着，请林姑娘过去小坐。

　　“洛云谢过董夫人盛情了。董夫人这般，我倒是承受不起。不如等明儿夫人有空，我再过去陪夫人说话吧。”
　　洛云笑着答她，话里的意思却是回绝。

　　阿茹倒还算机灵，省的意思，也不强求，只是笑着告了退。

　　可洛云没想到，没一盏茶的功夫，客房外间的门又响了。
　　这回开门一瞧，来人穿着厚重的羽缎斗篷，左右还有丫头提着灯引路。

　　“原来妹妹这般瞧不起我呀。”那人柔声细语，笑比花娇——
　　正是程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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