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之郎君个个不好惹

　　石秀自然是明知故问。
　　那天夜里，林洛云究竟在哪儿……他两人分明是心照不宣。

　　石秀的这一句，着实难答：看似是问她在哪儿，其实是在探她的底儿——探她究竟是敌是友。

　　洛云脑子里飞速旋转：轻易地把自己的底牌露给别人看，当然是傻子；可若遇着厉害的对手，严防死守、太过遮掩，以至于引得对方严阵以待——自然也不高明。
　　而石秀，当然称得上是个厉害的对手。

　　况且，石秀原本就知道她在哪儿，倒不如卖个便宜的好儿给他。

　　“那天，我确实是在杨头领的房中。”
　　洛云低着头，声音很轻，这情状似有几分为难、几分害怕、更有几分坦诚认真，倒像是真的推心置腹地交底一般——
　　或许她天生就有些演戏的天赋。

　　“哦？”
　　石秀眉头轻轻一挑，似是来了兴致。

　　“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她旧日曾与杨头领有些恩仇，郁结于心，非得问个明白。她一个小女子，孑然一身，无所依靠，就靠着这点儿执念心气儿活着了……我想帮帮她。”

　　这番话，虽有些矫饰，却也参了几分情真，再搭上洛云想起林小姐，不正是和潘二姑娘同病相怜么……她不由得声音也有些哽咽——
　　倒像是十足十的真话了。

　　石秀探问的，是要命的事。
　　可她竟然既不为难，也无隐瞒——石秀心里颇有几分意外，还有些隐隐的高兴。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这话传出去，你知道后果么？”石秀一双眼睛直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告诉我，你不怕吗？”

　　“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欠了你一条命，又怎么能欺瞒你呢，况且……”洛云说到这，声音渐轻，把头微微一低，颇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羞之态。
　　“况且，石头领虽只是草莽英雄，却有情有义，傲上不忍下，欺强不凌弱……把心中的秘辛说给你知道，我自是不怕的。”

　　石秀活了这二三十年，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说。
　　她信他，她看他是有情有义的草莽英雄。

　　洛云是有意这么说的——

　　原来，天下人都喜欢听奉承话，都喜欢带高帽子。如果你遇着了个得了大道、不喜欢带高帽子的——那多半是因为这高帽子送得不投缘。
　　此之谓：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不是拍马屁的初衷出了错，而是技术水平没有跟上思想高度。

　　她从前经营她那间小破工作室，少不了奉承周旋，再回到八百年前的这个世界——自然堪称个中高手。

　　她不单言辞讲究，而且声音很轻，说到情真处，还总是不由得低头——
　　她是为了避开石秀的眼睛：她终究是口不应心，任凭她演技再好，时间久了，难免露出马脚。

　　可这番神态，落在石秀眼里，却又有了另一番意思：
　　她一个闺阁小姐，生平头一遭对着个外姓的男子倾诉衷肠，自然是难为情的。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游丝，好像一吹就断了。
　　石秀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受着她的这番情状影响，竟连粗气都不敢出——坐在床边木杌子上的身子，却不由得向她靠了靠近。

　　她总是低着头，头发披散在两边，当中露出一段白腻的脖颈……石秀的心忽然乱了，简直心猿意马。

　　临走前，他终于松了口风：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暂可放心，你的那个朋友多半是逃脱了，并没有被杨雄找到。”

　　*

　　石秀从洛云房中出来，却并不回房，倒是吹着晚风，在营房外山径上信步。
　　太阳已经落山了，营房外光秃秃的，着实没什么好景致。

　　快入冬了，日子一天冷过一天。从西山关往东北望，沿着这山腰的堡寨、营房，直到山顶的忠义堂前，都是一片枯黄萧索。

　　冷风扑面，可他却心中烦乱，引得心头、脑顶一阵燥热……

　　后来的许多岁月里，石秀时常会回想起这个平平无奇的傍晚，回想着他和洛云之间的这一段风流冤孽。
　　许多事，好像早在这西山关，不，甚至是更早，就已经注定了。

　　情，不知所起。

　　或许，早在那个暮夏，在那个女子抱着凤冠，从高高的船头跳下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他心里烙下了一个印。
　　可惜，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而他的身上，还沾着她兄长的血……

　　后来，在金沙滩小寨，他竟重又遇到了她。
　　可他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警惕。他的人生经历和江湖历练告诉他：她是回来报仇的。

　　小寨的小喽啰们都说，她摔坏了脑子，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可他不信。

　　他使了点小手段，把她从郑天寿手里抢了来。他欺负她，侮辱她……他不信她一个小姑娘，做戏能做多久。
　　可没料到，她好像是真的，都不记得了……

　　她站在他房里，手握着那把沾着她亲哥哥血的刀时，眼里有讶异、害怕、慌乱……却唯独没有恨。
　　她真的都忘了。

　　甚至，她当他作好人：那天，在杨雄的院里，隔着窗，他偷听到她说，他有情有义。
　　平生头一遭，他觉得老天待他，竟还有几分厚道。

　　可他的心旌摇曳，也不过是一瞬——

　　嗖的一声，他把随身的乌铁大棍耍将起来，就地一鞭，扬起枯木、落叶无数。

　　“老天爷，你莫要再耍弄石秀！我不信你竟有这般好心！”他把那条乌铁大棍一挥，指天怒骂。

　　“我要再试一回。倘若这一回依旧……那我从今，就都信你。”
　　他喃喃道。

　　*

　　洛云曾在林小姐面前豪言：要做一番伟业，改变这昏聩的世道。要让这八百里水泊，再无一寸地方藏污纳垢，出现那些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事。

　　这道理说起来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却是举步维艰。

　　入了冬，听闻山寨里新近有了许多调度，上上下下似乎很是忙碌，就连之前告了病的杨雄也托不得懒，日日不过鸡鸣，就动身去营前校场督着练兵了——
　　累得李妈妈日日都得早起，看着柴房的人备茶点。

　　那天下午她来石秀这边看洛云，才见了面，就抱怨个不停。
　　“你是不知道，你走了，那个管伙房的小穆，也不知是从哪儿寻来这么个笨丫头住在柴房，茶、药都分不清，笨手笨脚不得用不说，”李妈妈一挤弄眼睛，神色是老大不满，“她还偷吃，备给头领们的什么鱼啊、肉啊，再不济点，什么干粮烙饼，只要是经了柴房，总会短了一层。那么一个瘦小的丫头，怎么竟那么能吃。”

　　洛云忍不住偷笑。
　　不过几日不见，这李妈妈倒是攒了不少牢骚。

　　“要是柴房还能是你管着就好了，”李妈妈牢骚发完，由衷慨叹，瞧了洛云一眼，却又笑道，“小娘子瞧我，这不是老糊涂了，尽胡说。小石头领那般爱护你，那一日杨雄误会了你，看把他急得那个样子。他们亲似兄弟，我还是头一遭见他和杨雄翻脸呢……如今入了冬，越发天冷了，他哪里还舍得叫你去那四处漏风的破柴房呢？”

　　她和小桃一样，都喜欢编排故事打趣儿：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贼头，经了她们的口，都成了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了。
　　她要是信了，那她才是傻呢。

　　况且，她身体里林小姐的记忆正一点点地在恢复，她隐约记起，林小姐殒命那天，船上杀人的山贼，为首的一个，穿着一身黑，头戴绛色头巾。
　　那身形，很像石秀！

　　*

　　一连好几日，石秀好像消失了一样，不曾露面。

　　上一回他进来这间东厢房，还是立冬那日。

　　听小桃说，他同杨雄喝酒叙话，一不留神，就喝多了。喽啰们要扶他回去歇息，可他饶是不听。
　　喝醉了的人骂骂咧咧的，哪个还敢近他的身？
　　一众喽啰只敢干瞧着，看着他进了院子，却糊涂不认路，竟脚下步子一倒，晃到了东厢的客房来。

　　石秀醉倒了，行动蹒跚，还满口含糊地说着些不清不楚的糊涂话。
　　他进门的动静实大，倒吓了洛云一跳。
　　她一边回头嘱咐小桃，去准备些茶水给头领醒醒酒，心中却有些活动：这石秀平日里防天防地，心细多疑，要想探得他心中的秘辛，借着拿住他——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可眼下，却是个白捡的大好机会！

　　真是心想事成。
　　小桃去小厨房嘱咐人煮醒酒汤，却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石秀却大喇喇往桌边一坐，不多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林洛云心中虽大喜，却犹存着几分谨慎。
　　她一面轻轻摇晃石秀，叫着他的名字——哪里摇得动、叫得醒；一面，却趁这动静，有意碰得腕子上的铃铛作响。

　　可任凭洛云如何摇晃，这镯子不过是发出些寻常的叮当声……没有幽幽绿光，也没有带人入梦的神通。
　　当时洛云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疑惑。然后就是骂施家的书童：这镯子时灵，时不灵——到底是没有修好嘛。

　　洛云心里嘟囔着，就要站起身，衣袖却不小心把桌上的烛台一带……幸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将倾的烛火。

　　可偏就那短短一瞬，她瞧见，石秀虽然低头趴在桌上，可习武的人到底机警，略有风吹草动，浑身肌肉都如条件反射般一紧。

　　他反应极快，那应激的一紧也不过一瞬……他趴在桌上，分明睡得很沉。
　　可就这短短的一瞬，却恰恰撞在了洛云的眼里，还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书童说得不错。这镯子不灵，原因只有一个——

　　石秀是装醉、装睡。
　　他并未十足地信她，他还在试探她！

　　洛云轻轻一笑，转身从榻上抱了一床被子，展开来，替他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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