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展]殊途

　　不让人省心的猫五天后回到了京城，因为是假装到兖州公干走的，所以回来也是先悄悄摸到兖州再从兖州回京。庞统对此很不满，翘着脚凉凉地对身边儿猛塞松子糕的人找茬儿：“还成熟稳重做事妥当呢，切！大咧咧随便找人送那么机密的信函，幼稚！”

　　小孩子往往最讨厌听到“小”啊、“幼稚”啊这些评论，所以不言不语一个人拼掉大半碟松子糕的展大人终于在百忙之中抬头道：“送信儿回来的是你拨给我的小牛儿。”

　　庞统一个趔趄：把这码事儿忘了……坐稳了继续找茬：“瞅你这吃相儿真跟个猫似的，包黑子克扣你俸禄都不给饱饭的么？”

　　“王爷忘了我是借调开封府么，俸禄根本不从……”

　　展昭的话被突然划过嘴唇的温热打断了。他傻呆呆地看着庞统，庞统也傻呆呆地看着他——举着一根刚刚帮他蹭过唇上点心渣渣的手指。

　　热乎。软乎。圆满了。

　　庞统脑子里嘁吃喀嚓闪出这么三句话，很是怔愣了一瞬。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一派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笑眯眯看着对面的青年一张瓷儿白的俊脸变成大红布，在心里给自己竖大拇指：庞统，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御猫展大人鼓鼓嘴无话可说终于恼羞成怒，起身拖了庞统去演武厅报复。

　　这场报复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结束后展大人神清气爽，中州王气爽神清。这当然不是庞统贱骨头欠揍，而是因为他们比试的是拳脚——拳脚么，什么大小擒拿、踵肘相交之类的自然不会少。至于胜负……胜负算个屁？

　　看展昭吃饱打完抹抹嘴儿一副“好吧我还有事先走了留步留步”的样子，庞统好奇问道：“不是才回来？”

　　“莫老三的案子么。”

　　“咦，那案子不早结了？”莫老三是个金盆洗手的绿林大盗，在京城置办下好大一份家业，黑白两道都极吃得开，结果贪心不足，谋夺他人田宅被包拯办了。

　　这事发生在展昭回京之前，断没有再翻案的可能，问题在于“苦主张秀才夫妻不过寻常人家，大人怕莫家的孝子贤孙去找他们晦气，正好我有闲，便去盯一会儿。”

　　有闲？有你个头闲！个死包黑炭哪有他这么使人的，铁打的也扛不住啊。心疼却无法可想，眼巴巴看展昭告辞出府，自己转悠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有件拖了好几天的事还没做，便换装出门。

　　丁兆蕙来的时间刚刚好。庞统正好把几个人交代完了打发走，就见他一副江湖浪荡子的模样蹩进来，见到自己还装模作样的一愣，然后别别扭扭的来打招呼。

　　真是会装哈，亏本王开始还以为你是老实人。庞统心道，面上冷淡地回应着，看起来就像不愿理却又不得不理——这是最合理的表现：丁家如今和展昭一样，品级不高却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和异姓王之间有些隔膜是再正常不过的。

　　然而庞统今日屈尊驾临这“宏福茶楼”，要见的便是这丁兆蕙。

　　京畿兵权三分，要打起来终究不好，而且不管庞统和柴文进谁拿到了刘承敬手里的那一份，剩下的那个都会寝食难安，所以还是要有第三个人。当然这第三个人跟丁家没关系，只是让赵祯承认这第三个人则需要丁兆兰出点力。

　　“丁二侠，本王看你面有红光，想必近来春风得意啊？”庞统不阴不阳地开口，而且一开口就不是好话。

　　丁兆蕙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干笑两声拱拱手，想走却被庞统喝住。庞统淡淡道：“春风得意不要紧，只是小心莫要乐极生悲。令兄重任在身，若是着急抱错了大腿可不好收拾呐。”

　　似乎是在威胁丁家人不要和开封府走的太近，丁兆蕙变了脸色，胡乱搂住个卖唱的大妞儿悻悻走了。

　　这样就可以了吧，他只要把话儿带给丁兆兰就行了，丁兆兰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探听他的意思。庞统很快晃悠悠出了戏楼，又奔太师府去了，结果没走到就接到消息说刘承敬正在拜访太师。

　　庞统有点不安。他确信他老爹恨刘承敬入骨，但问题在于他似乎也恨开封府那一挂子入骨。如今刘承敬已经慌了阵脚，保不齐老爷子脑子一转趁机算计开封府些什么。

　　当即快马加鞭，进府一看刘承敬已经走了，八成也得到消息他正往这儿来，又见老头子眼神躲躲闪闪的，忍不住长叹一声垮在椅子上：“我说您这是干吗啊？刘承敬多招人烦的一个东西，招惹他做什么？”

　　庞藉大约是被儿子数落的有点挂不住，“啪”一拍椅子扶手怒道：“我还不知道他招人烦吗？啊？伴君如伴虎，万一皇上有点什么想法，我这不是想留一手预备着对付包黑炭么。”

　　“包……您装什么呢？”庞统白了自家老头子一眼，“赵老六早拿包拯当贴心人了您又不是不知道。留着包拯总比让什么别的人爬上来好吧？那小子心眼子无非使在忠君爱国上，您又何必急着找他们麻烦。”

　　“哼，我看他们心眼子可不少，王爷你不就被那个……他们迷住了？”庞藉垂着眼淡淡地道。

　　庞统心中顿时一凛，暗道糟糕。自襄阳一案毕，他为了给展昭治伤调理没少花心思，心急之下难免行迹太过，连云裳都看出来了何况自家精似鬼的老爹？若是寻常父子，怕是早指着鼻子追问了，难得老头子肯忍这么久，却趁着今日试探。

　　心思转了几转，庞统似笑非笑地睨向自家老头：“爹爹这话，是怪本王与展昭交往过密？”

　　庞籍盯着他冷然道：“王爷说是便是吧。”

　　“哼，大概吧。我说爹爹，你一向知道本王修行不够，有些喜怒无常，对看得顺眼的怎么都不计较，看不顺眼了就巴不得弄死他。却不知为何这次您这么大反应？”

　　庞统做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说实话他对展昭可什么都没干呢，就算有猜疑的人考虑的多半也是朝堂上的进退攻守，不会就想到风花雪月上去。

　　果然庞藉横了他一眼道：“我就怕王爷看那小孩儿顺眼的时间太长，倒把你亲爹舍出去！”

　　庞统哈哈大笑，连忙安抚。细细计议了针对刘承敬和开封府的策略后，庞统又道：“估计过几日涂善就要领旨出京在杭州操练兵勇，到时候本王也得跟去，京中难免有动荡。上次我们选的那个人差不多要提到京里来了。”

　　庞籍默默点头，庞统便告辞出来了。

　　出来先抹一把冷汗。自家老头子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再不打算得自己的继，一旦知道自己对展昭抱着那样的心思还有计划地要实现它，估计就得蹿。还是想个辙吧……

　　隔几日包拯就在上朝的时候告状，说中州王仗势欺人，强令吏部把已经决定好的侍卫司侍卫马军衙门的属官儿撤掉换了自己的人。庞统难得上朝，冷冰冰回他“这是御史的事儿轮得着你告状么”，包拯倒理直气壮：轮不着，但是王爷推上去的那个人刚到京还没上任就闹了好几回事儿了还跟展护卫打架来着。

　　庞统心说废话，我就是想让他跟展昭打架才急着调他来的，原本还打算先让丁兆兰给引荐引荐铺铺路都顾不上。

　　他们说的这人叫“疯豹子”明经，是个还俗的僧人，曾追随平南将军秦定康立下不少战功，近一两年常在惠州协管当地军务，名声是很不错的，刚刚奉调进京待命。秦定康祖上就是良将，为人刚直不阿不喜朝堂上的倾轧，最是中立，庞统非叫他的人进侍卫马军衙门柴文进也说不上什么来，最重要的是皇帝会觉得踏实——总比柴文进前些日子弄的那个拐了七八道弯可到底也是他亲族子弟的人要来的好。

　　可此前谁也没想得到明经会和中州王扯上关系，还被中州王这么非他不可的器重。

　　实际上这人是喻道明的亲兄弟，打小就舍到庙里学功夫，走南闯北的多少年，除了那哥儿俩再也说不清出身来历的。如今刘承敬在殿前司的势力基本被吞干净了，在侍卫司特别是步兵衙门却还有不少，庞统想把明经放到这里看着，最起码他不会害自己，步兵自然也扯不起风浪。

　　当然，明经既然叫“疯豹子”，那自然是又强又疯的，而且据传和展昭不太对盘儿——起因好像是两人的师傅不太对盘儿。

　　明经奉调进京后展大人便再没到中州王府“替大人传话”，庞统自然也不会到开封府找没趣儿。实际上他也忙，一来要做出一副急于南下争夺兵权的样子，二来他没等丁兆兰就自己把明经拱上位，总要把后面的猜忌刺探收拾利落。

　　好在明经的官职不高，他又只想安稳没打算利用明经做什么，所以收拾得还算快。转过几日来涂善在早朝之上百般求恳南下操练，赵祯却打着哈哈派他去了西边。这点让庞统也出乎意料，再一想却不得不承认赵老六心眼子够多。

　　三日后，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奉旨赴杭州迎接皇帝亲娘的侄女、御赐蕙雅公主回京；又两日，中州王庞统、殿前指挥使涂善、副指挥使文远奉皇命分别赶赴南、西、北三处监督轮换禁军操练情况。

　　庞统离开京城两天，某夜宿在官驿，半夜里窗棱一响，就见奉旨“迎接公主”的展护卫姿势潇洒地钻进来，笑眯眯一抱拳：“王爷好。”

　　好你个头！庞统百无聊赖趴在床上自己跟自己下棋，抬起头来瞪了对方一眼，颇有些怨夫的架势。

　　展昭打个寒战，毫不见外地在窗前桌边坐下，倒了茶水来喝。他穿着便于夜间赶路的鸦青衣裳，头发略有些乱，胖嘟嘟的唇瓣干燥发白，喝茶的姿势倒一如既往的从容，只是一碗热茶灌下去唇瓣被茶水杀得生疼，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

　　庞统一旁看了顿觉也口干起来，懒洋洋翻身仰躺着道：“劳烦展大人也倒一杯与我吧。”

　　展昭岂会任开封府永远的敌人颐指气使？正色道：“王爷玉体金贵，展昭岂敢用这糙凉茶水供奉？”

　　于是本王连凉茶都没得喝。悻悻起身，庞统踱去展昭身边坐下道：“还有力气磨嘴皮子，快将知道的速速说来。”

　　展昭莞尔一笑，开始讲述起来，间或用手指沾了残茶在桌上画。庞统听了半晌，干脆叫人把樊甲和曾乙喊来一起商量。

　　天色渐白时计划也趋于完善，庞统打发两个手下去睡，自己吊着眼儿看展昭：“展大人一路辛劳，打算歇在哪儿啊？”

　　展昭还是温文尔雅地一抱拳：“不劳王爷挂怀，展昭习武之人一两日不睡不算什么。”

　　一两日是不算什么，可以后说不好有的睡没的谁呢。庞统当即一瞪眼：“少废话，睡觉！”

　　展昭笑笑便要往出走。庞统看着他美好的侧脸、嶙峋的背影晃过眼前，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反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听见自己问：“你不生气？”

　　没头没脑的一句，展昭居然一副听懂了的样子，回头看着他脸色很是变化了几番。最后青年苦笑起来，大咧咧走回来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仰头问：“你为什么要问我？”

　　庞统默然。他自然知道要减少太师的猜忌，就要与开封府以及展昭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战时为友、翻脸为敌。这对他、展昭，都好。而且他也知道，包拯、公孙策还有展昭，对这些心知肚明，不然不会随着明经的进京立刻疏远了同中州王府的关系。

　　可庞统却完全无法不让自己这样想：若是白玉堂……若白玉堂在如眼前这般境况，断不会如此做。

　　他不会在付出感情时步步为营，更不会如自己这般，把心尖子上的人放在政局、得失间斤斤计较、算计得明明白白。

　　所以庞统问了展昭。没头没脑不计后果的问了。

　　也许他心里一直明白，死了的白玉堂其实还活在展昭心里。被那么样一个人恋着、宠着，展昭怎么忘得了？那些庞统不曾参与的青葱年少、策马江湖，该有着多少刻骨的美好？

　　白玉堂能给展昭的庞统给不了；庞统能给的，展昭也许——他怕——根本不想要。

　　然而青年仰着脸，黑黢黢的眸子始终直视着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回答他：“你是庞统。你能这样问我，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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