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揽明月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她的这位“夫君“出生官宦之家，是正头夫人的嫡子, 虽说排行老六，其实是从祖父那一辈算下来的。据说夫人一夜梦到屋后棠棣亭亭而起，状如冠盖，不久感孕生了他。相师僧人皆言这是天生的官命，富贵无极，荫及后人。全家欢喜无比，于是给他起名唐棣。

　　唐棣早已经候在了门口，远远瞧见她穿堂而来。一缕晨光，透过雕花窗棱，落在她的脸上，移步换影，仿佛一切都不真实，似贬落人间的天女，为他而生，向他而来。

　　阮萌向侯府二老问过安后，只觉这家里处处透着古怪。原以为侯爷和夫人会给新妇讲些道理规矩，谁知完全没有。侯爷的目光满含感激，有种如释重负的欢欣。侯夫人虽不说话，却是久久执着阮萌的手，望着她的目光如看望着一个救民于水火的救星。而侯爷和夫人与唐棣说话的语气姿态，总哪里透着一股古怪。阮萌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她自己与父母说话的模样。或许王侯之家，或许男孩和父母之间，就是那样相处的吧，她想。

　　唐棣携阮萌告退出来，带着她在侯府里转了一圈。唐棣的主卧称望春阁，书房在木犀轩。阮萌住的地方叫海棠苑，他们中间隔着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溪，溪上架一小凉亭，四周遍植牡丹，因此称作牡丹亭。

　　阮萌暗暗庆幸自己穿越到了王侯之家，这样夫妻各有住处，除了洞房“白”烛之夜，同塌而眠，两人平常并不用歇在一处。否则孤男寡女天天共处一室，她可就夜夜无没法安睡了。

　　为了找到被唐棣收走的木陀螺，阮萌实在没有少逛侯府，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搜了遍，只剩下唐棣的卧室和书房。

　　为了趁他不在去找东西，阮萌便免不了向丫鬟小厮们打听他的行踪。

　　这个说唐小侯爷去了万花阁；那个说六郎去了百香苑；有的又说在书房与女道士论诗；有的又说在院里与秋娘弹琴；总之都是和女的在一起，就是没一个准头到底在哪里。

　　这个就有点棘手，她总不能当着许多人的面，天天到他卧室门口去蹲点，等着他左拥右抱和哪个美女侍妾出房门。

　　不几天，阮萌身体似乎比刚醒来的时候精神了许多，于是一天到晚的就琢磨着，怎么能摸进唐棣书房和卧室看一看。

　　总算有一天，听说唐棣出门了，她将一干伺候的人调开去烧水，采花，调蜜，备点心，自己则偷偷地溜到唐棣的望春阁门外。

　　她矮着身子，贴在门缝上，正使劲往里瞧，忽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唐棣站在门口，俯身瞧着她，嘴角含笑：“听说娘子很关心我，到处在打听我每天和谁在一起？”

　　“哈……哈……”阮萌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干笑两声，心想：难到他还以为自己在喝干醋，没事盯着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果然就听唐棣道：“娘子若想见我，何必大费周章。你若想邀宠，我大可以挪步去海棠苑，给你机会献殷勤。不用劳烦你每日偷偷摸摸躲在我门外听壁角。”

　　阮萌心里吓了一跳，只怕他当真去海棠苑找他，口中连忙道：“哪里哪里，我只是闲着无聊，四处逛逛，哎……那么巧，居然就迷路来了你望春阁。”

　　唐棣笑道：“我看娘子精神好的很，侯府太小不够你逛，你是不是还想出去逛。”

　　阮萌想自己穿越之后确实还没出过府，以后要是陀螺得手，也得找个方向逃不是。于是她连忙点头：“我就是想出门逛逛呢，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唐棣想了想，“金陵城你不熟悉。而且以你的身份不便独自抛头露脸……“

　　阮萌以为他要拒绝，一张脸不觉垮了下去，却听他继续说道，”若要出门，需和我一起，我好一路看顾你。”

　　阮萌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忍不住开心地跳了起来，像拥抱大师兄那样，揽了揽他的肩。“太好了……谢谢你……”

　　这下倒是唐棣怔了一下，问：“小月，你醒来以后，对谁都是这样搂搂抱抱么？”

　　阮萌一心记挂着高墙外的花花世界，没留意他的异样，随口道：“我们那里也不是谁都抱的，只有好朋友，好闺蜜才拥抱。”

　　唐棣把正要去换衣的阮萌一把拉住，“咳咳”清了清嗓子：“小月，以后你可以把我当好朋友，但是不能把别的男人当好朋友。记得了没有？”

　　阮萌心不在焉，满口答应：“知道，知道，外人面前，我是你娘子，不能抱别的男人。”

　　唐棣莞尔一笑：“你倒也明白。”

　　唐棣等她走远了，低低唤了一声，“云潜”。

　　树荫里无声无息地走出一个劲装侍卫。

　　“夫人之后出门，你知道要怎么做。”

　　“是，我这就去安排。”

　　春光明媚，满城飘花，阮萌带着帏帽，跟着唐棣穿街过巷，见识了叫人咋舌的盛世繁华。

　　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江南。阮萌终于有机会体验了一把神仙似的快活。

　　“这对泥人好可爱。”

　　“买。”唐棣一个字，后面自有一大帮随从跟着买单。

　　“这风筝……”

　　“买。”

　　“这糖葫芦……”

　　“买。”

　　“这花钿……这瓷瓶……这香盒……这九连环……”

　　“买……买……买……买……”

　　“这小丫头好可爱。”

　　“赏。”

　　“这老爷子好可怜。”

　　“赏。”

　　他们一路穿街过巷，后面一大串丫鬟小厮。拂尘的，燃香的，拿坐垫的，端茶水，拿披风的，牵马的，每到一处都是浩浩荡荡一大堆人。

　　街头巷尾，好事的百姓驻足观看，一边不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又是唐小侯爷陪娘子出游啊。到底是新婚夫妇，瞧这恩爱的模样……”

　　“唐小侯爷对娘子真是宠爱，要什么给什么，那娘子看一眼泥人，泥人张就发财了。那娘子听在曹家茶馆听了出戏，那戏班子就搬进侯府了。”

　　“可不是，那日两人去道观求神，那娘子随口问了一声《道德经》有没有的，唐小侯爷就着人四处搜罗各种古旧刻本，重金买到府里去。”

　　“哎呦呦，要是我家那死不了的讨债鬼有唐小侯爷一半疼人，就是让我折一半寿命，我都心甘情愿。”

　　“也不瞧瞧你那大饼脸，水桶腰。你要有那小娘子三分样貌，唐小侯爷说不定早就把你抬进府里作小妾了。”

　　“哈哈哈……”周围人一阵大笑，接着一大串市井笑骂。

　　“你怎么知道唐小侯爷娘子美貌？她出来都带着帏帽，谁个见过她本人模样？”

　　“望江楼的老板娘就见过。小侯爷常带娘子在他们那边吃饭。她还以为撞见了天仙了，远看着像雪堆的，近看着像玉琢的。天香楼那些姑娘算是金陵城出名的貌美如花吧？若和她站一处，就像是萝卜对人参，麻雀对凤凰。”

　　“瞧你说了半天，就像没说一样，反弄得我们更想见识见识了……”

　　“机会多的很，等他们下次去望江楼，我让老板娘透个消息……”

　　阮萌跟着唐棣出游了几次，觉得这样大张旗鼓的，极其不便，劳民伤财，也费时费力。更重要的是，她若想和普通百姓攀谈几句，了解了解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对方早就被他们的架势震住了，不是诚惶诚恐说不出话，就是见风使舵溜须拍马。几次下来，她还是对这个时空一无所知。

　　那天唐棣说要去望江楼吃鲥鱼，阮萌一听馋虫大动，便提议轻装简从，她换作男装跟着他去。

　　两人低调出行，来到秦淮河边最阔宽敞的一家酒楼，小厮将两人引致楼上雅间。

　　“小侯爷，今天您倒没有带夫人来呀？” 老板娘含笑招呼着，精明的目光立即留意到唐棣的身边人。

　　“小侯爷，您这位朋友长得可真是俊俏。”她上下打量着阮萌，“看着还有几分眼熟呢。”

　　阮萌怕人认出她，微微一低头，避到唐棣身后，老板娘只道他害羞惧生。

　　“这是我内弟，平日里不大出门。”

　　“原来是阮娘子家的人，难怪长得也是一样的水灵。”老板娘朝唐棣瞬了瞬眼，笑道：既然今天都是男客，阮公子又是新来乍到，要不要，我去请天香楼的姑娘，过来弹琴唱曲，喝酒助兴？”

　　阮萌一听顿时眼中发光，从唐棣身后探出半头来：“这个提议甚好。我……”

　　“不必了。”唐棣按住她的手，朝老板娘道：“他年纪还小，当修身养性。”

　　老板娘聪明伶俐见风使舵，虽见阮萌兴致勃勃饶有兴味，但也一眼看出他们两人中，显然唐棣才是做主的那个。她话题一转，绝口不再提江南佳丽，巧舌如簧地介绍起他们的好酒好菜。

　　“所谓清明早，芒种迟，立夏小满正当时。此时的鲥鱼自海中溯江产卵，初入江水，脂肥体厚，味道最是细嫩鲜美。”

　　“新鲜的捞上来，用黄酒葱姜抹了，鲜笋和火腿垫上，放在笼上一蒸，配上香醋，简直可以鲜掉人的眉毛。”

　　阮萌一听，暗暗口水直流，要知道，她的那个时代，长江鲥鱼已经绝种了，只剩下人工饲养的，味道就很平常了。没想到这次穿越，竟然让她有机会吃到传说中，诗文里令人赞不绝口的江南一绝。

　　鲥鱼上桌，银鳞细骨，阮萌吃了几筷，顿时暂不绝口，唐棣微微点头，说确实不错。

　　好吃好喝了半天，阮萌又想起找姑娘那一茬。要知道，在她的时代，这可是被扫荡的娱乐项目。反正她穿也穿了，若不借此良机见识一下，等回去以后岂非抱憾终生？

　　当然她也瞧出来，老板娘只看唐棣的脸色，于是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可爱。

　　“唐棣……”

　　唐棣斜眼撇了她一下，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六郎……”阮萌想了想，改了称呼，同时忙不叠殷勤的给他杯子里斟上美酒。

　　“六郎，你有没有觉得：有酒无歌，有肉无曲，就像炒菜不放盐，就像浓妆不描眉，多多少少有些美中不足？”她停了一下，道：“你看……我们要不要就听那老板娘的建议，叫上一个局子，看看美人，听听小曲，岂不更加逍遥快活……”

　　“娘子所言甚是有理……”唐棣似乎在考虑她的建议，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水，目光朝着盘中一块清蒸鲥鱼，扬了扬下巴。

　　阮萌顿时接受到信号，帮他夹一筷子，放到他碗里。

　　唐棣却不动筷，只说：“有刺。”

　　阮萌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脸色却是一副谄媚讨好之色，忙低头，细心地帮他挑去了骨头。

　　“六郎……你在等我喂你么？”

　　唐棣扬眉一笑，自己提起筷子，夹着吃了，随即道：“这味道才对了”。

　　吃过了鱼，唐棣吩咐人去安排，只说天香楼的姑娘太艳俗，最好找个清雅点的来。

　　来人回复说，最近金陵有个叫“子衿”的姑娘极受欢迎，琴曲样貌都是一流，就是人有些脾气，只唱自己想唱的，不接受客人点曲。

　　阮萌一听就觉得这姑娘有个性，十分欢喜。朝着唐棣直眨眼睛，意思是：就她吧？

　　“就她吧。”唐棣果然好说话。

　　等人等了许久，一桌菜被阮萌吃得七七八八。还喝唐棣对斟对饮喝完了两壶酒。不过好在古代的酒度数不高，入口也清淡，阮萌并不觉的上头，只是脸上有些热热的。

　　她将身体一半探出窗外，感受清风拂面，忽闻琵琶乐声，清新悠扬，自远处水上而来。

　　秦淮河上，绿柳夹岸，桃花照影，碧波荡漾间，一只小船悠悠荡来。船头一个青衣女子指若飞蝶，轻拢慢捻，将怀中一把琵琶弹得如泣如诉。

　　她的声音婉转清脆，夹着吴侬软语，阮萌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觉那歌声百转千回，情意委婉缠绵。

　　“她唱得是什么？”阮萌问唐棣。

　　唐棣听了几句，道：她唱的是《越人歌》，讲的是，春秋时，楚国的襄成君举行游船会，一个划船的越人在舟船上唱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唐棣给她一句句解释了歌词的意思。

　　阮萌叹道：“难怪听起来有种淡淡的忧伤，位卑者仰慕位高者，情虽至真，终无由而达。”

　　阮萌走出雅间，来到临水的阑干边上。她想要看清那船上女子的样貌，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心中又仰慕着怎样的人物，却不能诉说？

　　这边阮萌对那女子充满了好奇。那船上女子仿佛心有所感似地，忽而抬头，望向她所在的高楼。但两人隔得太远，都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唐棣不知何时走到了阮萌的身后，“小月，外面风大。”

　　阮萌背心一暖，唐棣已将她拢在了自己的披风里。

　　阮萌不防他忽然又来作这种腻歪的动作，忙伸手推他：“我可是男装，你不怕别人看了说你搞基么？”楼下可是游人如织的秦淮河岸。

　　“什么是搞基？”

　　阮萌想起，这是外来词，难怪唐棣听不懂。“哦，搞基就是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唐棣一怔，随即哈哈哈一笑，忽而将阮萌朝着河面的身体扳向自己，手指托起她的下巴。

　　“如果你真的是男子，我也不介意有断袖之癖。”

　　阮萌眉头微皱：怎么前两天他一直好好的，以礼相待，偏偏这一刻，又突然风言风语起来了。”

　　“唐棣，你是不是喝多了？”

　　唐棣将她圈在阑干上，低头俯视她，目光流转：“到底是我喝多了，还是你一直装傻充愣？成婚月余，我这个柳下惠也当得够久了……”

　　阮萌瞧他眼中情潮涌动，心里发憷，道：“我们说好的，只是明面上的夫妻。这么多天来，你陪我游玩，我很感激，但我……但我……一直把你当朋——”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地，唐棣的吻就落在了她的唇上。

　　“呜呜呜——”阮萌急了，心里想：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可是嘴唇却被唐棣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使劲往后仰，想要逃开他的吻。可是唐棣的手却扣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挣脱不得。

　　“呜呜呜。”她越是挣扎，唐棣却吻得越狠，她睁大了眼睛表示抗议，却只能看见唐棣漆黑幽深的眼珠。

　　忽然间，楼下人声喧哗，马嘶犬吠，随即一群水鸟惊飞而起，掠过酒楼。白羽翻飞间，一个灰色的身影，忽然从水岸边跃起，飞掠过水面船蓬，几个起落，跃向他们所在的酒肆阑干。

　　那灰影足不点地，一踏上酒肆的楼面，伸出一掌就扑向唐棣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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