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揽明月

　　第二天一早，柔然军队拔营西进。卫队在前面开路，中间是鼓吹乐手一路敲敲打打，后面是庵罗辰的大车，紧接着是随行官员的大车，再后面是琪琪小郡主的车驾，还有嫔妃女眷的车驾，车后跟了许多侍婢仆从，再后面是辎重，沿途有许多骑兵巡逻护卫，最后面还有众多兵士压阵，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延绵官道三余里。

　　一路上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昨夜一场虚惊，王小胖和琪琪还在车里酣睡，阮萌先醒了，披了件衣服，坐在车外面，依着栏杆看沿途风景，只见田埂上麦浪翻涌，空气里柏子飘香。

　　晨光微熹，从车后照来，她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人一马上。那人身姿挺拔如松，背负长枪，阳光落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辉，远远望之，如天神降世，雄健威武。他□□的骏马，细颈肢长，通体乌黑，毛色发亮，隐隐透出金光。

　　“姑姑，姑姑……”小胖妞忽然轻声唤道。

　　前面那人耳目聪明，听见声音忽而转头，阮萌来不及收回视线，与他的目光撞在一处，脸上不由得一红，忙转头往车内瞧去。

　　琪琪躺在软垫上，闭着眼睛，撅着嘴巴，翻了个身，又继续呼呼睡了，原来是在睡梦里，学着王小胖说话。

　　她暗暗一笑，前面那人已经调转马头，纵马来到她边上，跟着车子缓缓而行。

　　“明月，那么早醒了？”许青天的声音如秋日暖阳。

　　“你也早。”阮萌微一低头，轻声道。

　　两人自蜀中仓猝分别，阮萌本有许多担心，也有许多话要问他，谁知，此时他近在眼前，她倒不知道先问什么好了。

　　“你……”

　　“你……”

　　两人先都是一阵静默，偏偏又同时开口。

　　“你先说。”许青天莞尔一笑。

　　阮萌脸上一红，道：“那日你被老虎抓伤……还有之前的内伤……？”

　　“小伤而已，早都好了。”许青天微微一笑。

　　其实他没说自己在蜀王府里内伤未愈，背上又挨了一记虎爪，硬生生挺着内伤外伤，一路追踪阮萌和唐棣的行迹。因为唐棣故意诱他往江南金陵府追去，一路上多处设伏，他几次遇险，差点死在半路上。幸好挨到了江南桃花坞，被李继宗救了，治了大半个月，终于缓过来。

　　后来听说有人在晋阳看见阮明月，于是又马不停蹄奔了过去。结果扑了个空，又再四处打探，终于从温都苏那里，得知了阮萌的下落。

　　“青天大哥……”

　　“嗯？”

　　“多谢你四处找我，还让温都苏来接我下山。”

　　许青天瞧着阮萌，目光灼灼：“我只恨自己来的太晚，让你吃了许多苦。”

　　许青天瞧她削肩细腰，弱不禁风，目中流露出怜惜之色。“这些日子，唐棣有没有为难你？”

　　阮萌摇摇头，回想这三个月来给唐棣为仆为婢，整日忙个不停，辛苦是有些辛苦，但也没遭什么大罪。“他还好，虽然喜欢嘴上讨些便宜，其实也没怎么为难我。”

　　她想起放妻书的事。“而且他还和我约定——”

　　话说到一半，车子另一侧，有人骑马上前，硬生生打断她。“我们俩的事，何必同外人说。”

　　“唐棣……”阮萌没想到他竟然也那么早起，居然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想，合离之事，没什么光彩，唐棣不想告诉旁人也合情合理，便没有再说下去。

　　谁知，唐棣朝着许青天嘴角轻蔑地一扬，道：“你若真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小月和我约定：今生今世，不离不弃，白头偕老，还要生儿育女……”

　　“唐棣！”阮萌红着脸，急急打断他：“我们哪有说过这些？”

　　唐棣瞥着她道：“你只说：有没有和我拜天地，有没有和我喝合卺酒，有没有和我洞房……”

　　“唐棣！”阮萌面红耳赤，急道：“那……那不是我们被山贼抓了……为了救你……假……假……”

　　唐棣接上她的话头道：“你为了救我，假戏真做，替我洗衣做饭，送我定情信物，那也没错吧？”

　　唐棣巧舌如簧，吐字如珠，阮萌听他颠倒黑白，竟一时分辩不得。

　　唐棣眼角瞥着许青天，道：“小月和我在山上朝夕相处，出双入对，感情好得不得了呢。”

　　他又抽出阮萌绣的那方丝帕，在空中展开，缓缓念道：“一生一世一双人……”

　　话说一半，唐棣的坐骑忽然受惊，前蹄高高抬起，几乎要把唐棣翻下去。唐棣连忙死死拉紧缰绳，那马撒开蹄子，就往前面急速奔驰而去，一路留下唐棣的惊呼：“啊，救命——”

　　阮萌只见许青天扣着石子的手往袖子里一收，暗暗不着痕迹，神色淡然，仿佛全没听见唐棣的呼救。

　　阮萌红着脸：“那是王夫人……逼着我绣的……我怕不给他，无法脱身下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着同许青天解释。

　　“我知道。”许青天说。

　　“洞房也是假的。”

　　“我知道。”

　　“那个洗衣做饭……”

　　“明月，这些日子，你与虎狼同行，难为你一直虚与委蛇。之前我有伤在身，日日忧心却不能救；如今我伤愈，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马蹄得得作响踏在石板路上，车轮吱呀吱呀滚过石板缝隙，这一切在寂静的早晨听起来显得格外清晰。晨风吹在许青天的脸上，拨动他的碎发，碎发后面是他凝视的目光，他的目光亦如这初秋的日光，时而温暖，时而灼热。

　　这时候，车厢里琪琪醒了，“咿咿呀呀”的喊疼。阮萌将她裤管掀起，原来是药棉蹭掉了。阮萌打开药箱，帮琪琪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王小胖也被她弄醒了，揉着眼睛，问：“这是哪里呀。”

　　“我们这是往洛阳的路上呢。”随车的侍女帮着他们洗漱。原来庵罗辰早在漠北时，便听闻洛阳繁华，天下无双，心中向往，便决定绕道洛阳，游玩几日，再去京城。

　　阮萌想起信鸽带来的那张纸条：“银汉渡织女，七夕归洛阳。” 不禁望向许青天，笑道：“你和温都苏约定七夕带我回洛阳，没想到却是这番大部队护送。”

　　许青天微微一笑：“上次你在洛阳，可惜我伤重，没能带你去看牡丹，正好不几日便是十五，城里热闹的很，我可以带你四处玩玩。我还有一干师弟师妹，一直吵着要见你，这次若能看到你，他们必然十分欢喜。”

　　阮萌听他提起自己的师弟师妹，不仅好奇：“他们是和你一起长大，一起习武的么？”

　　“他们和我同一个师傅，虽不是一处长大，但志趣相投，气同连枝。”许青天微笑着想起以前的事：“他们小时候十分调皮，常常惹师傅生气，师傅要罚他们，他们便来求我去说情。”

　　“那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听话？”

　　许青天微微一笑：“师傅一直对我很好，我不忍心让他失望。所以，还算是听话吧。”

　　两人正说着，只听“哎哟哟，哎呦呦”的叫唤声传入耳际。几个柔然士兵用担架抬着唐棣来到他们的车边。

　　唐棣道：“这马也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疯，把我甩在石头上，手摔伤了。”

　　阮萌偷偷打量许青天，只见他微微抿着嘴，似乎在强忍笑意。

　　“夫人，你快帮我看一下吧。”唐棣卷起他衣袖，一条雪白的手臂上三寸长的手伤口，鲜血淋漓，看起来是有些触目惊心。

　　阮萌知道他素来养尊处优，忽然坠马，吃这番苦头，实是因为许青天。她心怀愧疚，语气便生硬不起来，道：“你坐车上，我帮你包扎。”

　　唐棣嘻嘻一笑，让人将他放在车上，朝阮萌故意道：“到底还是夫人心疼我。”

　　“以后不许叫我夫人！”阮萌道，她每次听他这么叫，都觉浑身别扭。

　　“好好好……那我还是叫你小月……”唐棣不让她说完，将手臂靠到她眼前。

　　阮萌从药箱里取出药棉，帮他一点点擦拭。她已经十分小心了，可唐棣还是不停喊痛。

　　“哎呦呦……你这笨手笨脚的……是想谋杀亲夫么……哎呦……”

　　一旁的许青天听不下去了，一下子跳上马车，道：“这些小伤我见多了，还是我来吧。”

　　未等阮萌反应过来，许青天已经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唐棣手臂，一手接过药酒药棉，熟练地替唐棣上药包扎。

　　不知道到底是许青天手重，还是唐棣卖惨，只听“哇——啊——啊——”惨烈的痛呼声震耳欲聋。

　　阮萌吓了一跳，忙问：“这么痛？是不是要喝麻沸散？”

　　唐棣恶狠狠瞪着许青天，咬牙切齿道：“不需要，我忍得住。”说完又是“哇——啊——”一阵痛呼。

　　琪琪在边上，瞧着唐棣面目歪曲的样子，居然“咯咯咯”笑了起来。

　　王小胖到底心疼唐棣，在一旁搓着手，问：“唐先生，要不要我给您讲个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故事？”

　　“你讲吕布……讲他背信好色，勾搭他爹女人。”唐棣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阮萌见他都痛得龇牙咧嘴了，还不忘占口头便宜，忍不住抿嘴而笑。

　　许青天手势极其利落，果然三下五除二，就把伤口包好了，斜眼瞧着唐棣：“还有哪里伤了？我一起给你治。”

　　唐棣翻他一个白眼，咬牙道：“没有了。”

　　自从唐棣受伤，骑不了马，庵罗辰便给他单独拨了一辆车子，于是他一连几天都没有消停。

　　“小月，扇扇子，我热了。”

　　“小月，盖被子，我冷了。”

　　“小月，我又热了，帘子卷起来。”

　　“小月，太亮了，睡不着，帘子放下来。”

　　“小月，倒茶，我渴了。”

　　“小月，我头疼，帮我揉揉脑袋。”

　　“小月，我背疼，帮我垂垂背。”

　　“小月，我出汗了，帮我换衣服。”

　　许青天没等阮萌答应，叫来一侍卫，对唐棣道：“换衣服，他帮你。”

　　唐棣翻了他一个白眼，“多管闲事。”但是抗议无效，柔然士兵还是听许青天的，将他翻来覆去，换了衣衫。

　　许青天将阮萌拉到车外：“若不是他强行将你掳走，何至于你身陷险境。我给他点教训，你大可不必心怀愧疚。”

　　阮萌道：“他多次救我，也算于我有恩。在山贼窟里，又处处维护我，我照顾他几天也是应该的。”

　　唐棣换了衣服，隔着车窗道：“还是小月对我有情有义，许青天，我看你别痴心妄想，横刀夺爱了。”

　　许青天对唐棣沉着脸道：“你把明月带进山贼窟里，就这点轻伤，算是便宜你。”

　　阮萌怕他们又吵起来，忙道：“青天大哥，你别生气了。总算一切有惊无险，其实寨里人待我还是挺好的，王夫人还和我结拜了姐妹。”

　　“他们收了人重金，怎敢待你不好。”许青天淡淡道。

　　“什么收了重金？”阮萌不明所以。

　　唐棣在里面连咳两声，道：“无凭无据的，莫要信口开河。”

　　许青天自不会提及温都苏，只是冷哼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阮萌听他话里有话，不禁追问：“青天大哥，你说王夫人她们收了重金？收了谁的重金？”

　　许青天微微一抿嘴，道：“有人知道你心肠软，略施苦肉计，就骗你掏心掏肺。”

　　阮萌想起这一个月来山上种种情形，想起头天上山唐棣被打得鼻青脸肿，想起王夫人逼迫他们洞房，又催她七夕绣丝帕给唐棣，忽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转向唐棣：“你——”

　　“小月，小月别听人挑拨离间，许青天处心积虑，破坏我们夫妻感情。”

　　难怪后来云潜上山带了许多财物，与其说是付赎金，不如说是付酬劳。阮萌渐渐回过味来，不禁怒目盯视唐棣：“唐小侯爷智计无双，不但耍的我团团转，还让我每日担心你的安全！”

　　唐棣道：“许青天见我们情投意合，心生嫉妒，胡说八道，……你千万别信他。”

　　阮萌将车帘子一拉，不去看他。

　　唐棣在帘子后面喊：“小月，哎呦呦……真疼……衣服都粘伤口上了，快帮我看看……”

　　阮萌没好气道：“唐小侯爷，一样的苦肉计，你用多了不厌么？”

　　唐棣掀开帘子朝向她，袖中微微露出一本折子的一角，正是他之前给阮萌看过的放妻书。

　　他说：“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

　　阮萌一怔，侧头看他：“你诡计多端，我怎知你说话算不算数？”

　　唐棣轻声道：“还有一个多月，你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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