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追郎

　　“哗——哗——哗”水浪拍打岸头的声音不绝萦绕于耳。

　　鉴尘阖目锁眉，干裂的双唇微微翕张，似是闷哼，又像梦魇。

　　鉴尘剧烈地摆头，突兀仰头腾起，口中冲出一句蒙昧的呵斥：“石狗——休走！”，头沉沉地落回枕上，惊得一旁的侍从急忙低头探看。

　　注视下，鉴尘逐渐恢复了平静，侍从刚释出一口气，须臾间，鉴尘决眦睁目，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向帐顶，侍从扑通蹲跪在榻边，大声疾呼：“校尉大人醒了，快请将军来。”

　　鉴尘视线明亮而刺眼，眼前人影绰绰，他心神聚集，目光逐渐清晰起来，见到一个头戴银盔，身着轻甲的年轻人正专注地望着自己，他的大脑快速搜索，认出此人是他前世的侍从——桓荣，他即刻恢复了记忆，师父助他返回前尘俗世，看来入世已成。

　　桓荣喜出望外地抓过鉴尘的手，先笑后泣道：“公子，你醒了，我以为你……”

　　鉴尘侧目，望见桓荣圆敦敦的脸盘上竟挂了热泪，他记起，前世这个从小与自己长大的憨厚侍从，两人虽有主仆之分，情感上，却犹如亲兄弟一般，他用力握住桓荣的手，唇角微蹙道：“阿荣，男子汉大丈夫，哭甚，我还没死呢。”话刚出口，鉴尘不由得诧异，他能说出这番话，令自己都觉惊奇，他在现世里一直潜心修道，太久时间没有接触俗世，原以为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都与己隔绝，再无互通的可能，可如今他又恢复了前世记忆，这让他有种精神分裂的感觉。

　　桓荣听闻鉴尘的话，赶紧拭干泪痕，破涕为笑道：“简直吓死小人了，两日前，公子流了好多的血，昏迷了两天两夜。”

　　鉴尘正欲坐起，忽觉胸前剧痛，他“啊——”地哼叫了一声，又躺下去，低头一看，胸前的白布已被乌血浸染了，透出深紫发黑的血渍。

　　鉴尘回想起，这与前世曾发生的过往如出一辙，看来自己必须要重新活一回了。

　　鉴尘前世姓祖名鹏，乃越骑校尉，官阶四品，其父祖成为朝廷任命的“威奋将军”驻守晋西北疆域，与北方的胡人政权划江而峙。此时，胡人政权层出不穷，但直接威胁本朝的是羯族人石勒建立的后赵政权，石勒手下有员猛将石虎，骁勇善战，残暴无德，屡屡南下渡江，烧杀捋掠，□□妇女，无恶不作，被江南百姓痛恨不已。

　　祖鹏出身将门世家，祖上居于洛阳，八王之乱后，其祖父携全家百余口人南迁，侨居平阳郡。祖鹏从小跟随伯父和父亲习文练武，出入沙场，铭记家训，誓死北伐以拯救旧山河为使命。

　　奈何皇权南迁后，政权不稳，权利都集中在各士族大家的手中，皇上空有北伐之愿，朝堂上各士族争权夺利，偶尔的几次北伐战事均无功而返，最令人扼腕的是，祖鹏的伯父祖迪曾成功收复黄河以南的大片领土，正当北伐军奋勇前行之时，朝廷却派来新任的“镇西将军”，替代了伯父镇守北疆诸州的军权，伯父由此大权旁落，抑郁而终。

　　伯父祖迪亡故后，由其父祖成接替了军务，继续驻守北疆，掌握的军权已远远不可与伯父在时相提并论。

　　想至此，鉴尘便咳嗽了两声，心绪烦乱，两日前他应与那羯族大将石虎有过面对面的激战，匆忙追赶中，于山隘口，中了羯人的埋伏，石虎弯弓一箭穿心，恰恰擦边而过，险恶无比，却勉强捡回他一条命。

　　“将军到——”门口的宣令兵喊道。

　　门帘扯动，父亲祖成带着一众军官走入账内，快步上前，见儿子已苏醒，祖老将军眼角有些许的湿润，转而释然大笑：“我儿命大，天厚待于我啊。”

　　众军官均激动不已，纷纷笑逐颜开，有人道：“校尉大人，将军这两日一刻都未合眼，心急如焚，谢天谢地，大人总算还转了。”

　　鉴尘望着一身戎装的父亲，饱经沧桑的面庞上尽显憔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关切地看着自己，忍不住道：“孩儿让父亲费心了。”

　　祖成将军挑了挑花白的眉毛，中气十足道：“军人出生入死，醉卧沙场，乃天经地义，今日孩儿苏醒，恢复应是指日可待，不必多忧。”

　　众人坐谈一会儿，均退出大帐，独留祖老将军与儿子在账内。

　　“鹏儿，趁你受伤之际，为父欲遣你回京休养。”祖成轻轻坐在儿子的床榻旁，言语颇为轻缓。

　　鉴尘吃惊地要坐起，被祖成一把按住，接言道：“近日，我军与羯人数次战役，均未占得先机，反而处处受挫，为父怀疑其中有诈；同时，朝廷每每阻止截留我军的北伐计划，朝中派系繁多，时局异动频繁，我父子二人又远离朝廷，少了耳目，自是难于掌握先机。”

　　鉴尘听明白了，瞪大眼道：“父亲的意思是，令儿……”

　　“回京入朝。前两日，我已上报朝廷，说你命悬一线，伤病危重，如若大难不死，恳请皇上暂且准你回京休养。”祖成面色正然，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鉴尘已明白父亲的用意，坚决道：“儿明白，如若此次回京成行，定要入朝查探虚实。”

　　祖成面露慈笑，颔首捻须。

　　……

　　账外三十米，便是湍急的淝水，清冷而浑浊，泥沙被裹挟着顺流直下。

　　鉴尘养病多日，身子恢复迅速，他已可以下地行走了，再过几日，他能骑马时，便可以返京了。

　　鉴尘站在哗哗的江水前，忽然想起师父的教诲。他曾问师父此次转世的目的，师父只答一切顺势而为，切莫逆天而行。他感到困惑，如若师父没给自己任何任务，为何要再走前世一遭呢。另外，他是因那女子才要重返前尘，莫非那女子还要恶心他一回，他巴不得再也不会遇到她，她便是此世自己最晦气的冤孽，一想到那女子，就像吃了只死苍蝇，反胃到呕吐。

　　几日后，鉴尘携轻便装备，扮作商贩，与桓荣一人一骑出发了。

　　二人沿江岸快马加鞭，驰骋半日，夹江两岸陡立群山，涯壁上伸出苍石古树，遮蔽了天日，竟没见一家客栈或店铺。

　　鉴尘箭伤未愈，胸间隐隐作痛，便放慢了坐骑。

　　桓荣凑近询问，瞧鉴尘面色疲惫，劝说鉴尘停下休息片刻。

　　二人便下马，走至一棵硕冠大树下，树旁立了个孤零零的木亭子。

　　“见鬼了，这鸟不屙屎的地方竟然有亭子。”桓荣拉着两匹马靠近凉亭。

　　鉴尘也觉纳罕，并没发言，从马背上取下水袋，坐到亭下仰头畅饮。

　　“公子，此路人这么少，莫不是走岔了路？”桓荣边擦嘴上的水痕，边望着光秃秃的土路。

　　鉴尘记得他们上次来时，也确实走了这趟路，当时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并没见这般人烟稀少，他扭头看到土路上升腾起一层烟尘，地面似乎略有震动，敏感道：“有人来了。”

　　恒荣情急弯腰道：“要不咱藏树后面？”

　　鉴尘面色淡定，从容道：“你可藏，马匹怎藏？行走江湖，没甚可怕。”

　　桓荣跟着镇定下来，站立一旁，冷眼瞭望前路来者。

　　一阵尘烟骤起，隐约可见三匹高头大马不断前来，两黑一白的坐骑上分别坐了两男一女。

　　那白马上女子的装扮尤为惹人眼，猩红的长袍，束腿紧身的长裤，外罩亮光闪闪的霞帔，在烈日下炫着夺目的光晕，头顶雪白的银狐头饰，露出一截金色的发梢，面笼白色面纱，透出神秘诱惑的异域风情。

　　桓荣看得眼发直，凑到鉴尘耳旁，轻声道：“从北边来的。”

　　再看那黑马上的两男子，均是二三十岁的商人扮相，青灰色棉麻布袍，袖口收紧，也穿束腿长裤，一看就是经常穿梭于胡汉两地，穿衣带有胡化风格的汉人装扮。

　　三匹马上的人似乎看见了亭子里的主仆二人，逐渐放慢了坐骑，距离十多米远时，两个男子分别下马，一男子将缰绳递给另一男人，只身向凉亭走来，迎面躬身施礼道：“敢问二位公子，可也是赶路之人。”

　　桓荣应道：“是也。你三人前往何处？”

　　“在下前往京城，路途遥远，许久未行此路，竟忘了哪里打尖住店了，在此请教一二。”男人抬头看向鉴尘。

　　鉴尘看这商人长个瘦长的脸堂，面相黝黑，棱角凌厉，眼光警觉，顿觉其不像商人，微笑道：“此路狭长，以前多有店铺客栈，现今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汉人尽已南逃，难见人烟。不过，再行半日，桑田遍地，皆有人家，那时便可寻客栈休息。”

　　长脸男人忽有惊喜，感激道：“多谢公子，不知公子是否经常往来此地？”

　　鉴尘自嘲道：“商人便是钻营之人，哪里有利，纵是艰难险阻，也在所不惜，胡汉两地多有光顾。”

　　男人会心地笑了，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告辞。

　　鉴尘回礼，目送三人上马，忽然，白马上的女子身子摇晃了两下，扑通翻身坠落。

　　鉴尘和桓荣均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从亭子里出来凑近落马之人。

　　黑马上的两男子利落下马，长脸男人托起女子的头部，焦急唤道：“玉娘，醒醒——醒醒——”

　　女子虽遮了面纱，一双俊目紧紧合闭，眼窝幽幽深邃，浓长的睫毛似蝉翼般微微颤动。

　　“与她喝点水，像是脱水了。”鉴尘判断道。

　　另一个粗壮的汉子跑到袋子里翻找水袋，汉子依次拧开袋口，发现三只水袋里却没有一滴水了，颓废无奈地盯着干瘪的牛皮水袋。

　　“用这个吧。”鉴尘把自己的水袋递给粗壮汉子。

　　汉子感激地鞠了三个躬，连忙接过水袋，递给长脸男人。

　　此时，长脸男人给女人解开了面纱。

　　鉴尘与桓荣看到女子的面容时，都惊愕地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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