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爹是首辅

　　今冬雨水多，江面比往常还高两三丈，两个人掉进去就如两颗石子落进去，倏忽间便没了动静，唯江面泛起涟漪。又过了一会，竟有一丝血色在从水里飘上来，血色越来越多，水面的涟漪渐渐剧烈，又归于平静。

　　约莫一盏茶后，江面一声响动，水里钻出个脑袋，面白如纸，乌发如藻，天色尚未明，水面突兀出现个身影，只让人觉得诡异。

　　不远处的一艘小船上，撑船的许蒙也在犯嘀咕，“这真是个于穆女儿？不会是什么鬼怪吧？”他越说越怕，想到话本里那些勾人性命的妖魔鬼怪就好在这个时刻出来，手里船桨都快拿不住了。

　　“闭嘴。”立在船头的男人静静看着水里的那个身影，吐出两个字。

　　于溯之手上还拿着匕首，曹行风的那把，掉进水里的时候她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拼死抵抗，未料这人竟不善水，他要杀她，却被她溺死在水中，真是世事难料。

　　江面的船慢慢靠近，近到已经能看到船上两人腰间悬挂的长刀，于溯之哂笑一声，如果这两人也是来杀她的，她跑也没路跑，索性扔了匕首，扬声问，“敢问两位是何人？”

　　“嗐有点意思……”许蒙挠挠下巴，觉得这“鬼怪”胆子挺大，这个时候见着他们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敢扔了匕首问他们是谁，有意思，他张张口想着要不要编个道士身份吓吓她，却听自家大人开口了。

　　“锦衣卫贺澜。”

　　贺……澜？

　　“贺兰？澜？兰花还是波澜？”

　　船头的人没有回答，于溯之心里焦急，靠近船，手搭上船边，仰头看去，在微弱的晨光中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累了一晚上的身体也好像松了力气，手从船板滑下，人也朝水里落去。

　　“哎！”许蒙瞥瞥自家大人，又看向水中，心里着急，却不知道现在能不能下去救人，毕竟这姑娘好像认识他们大人，他正纠结，却听他家大人发话，“救人。”

　　“是！”许蒙一个猛子扎进江中，他身后船头上，贺澜神色不明，垂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于溯之好像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十五岁的自己跳进湖中救人，湖里的少年除了开始的一声救命外再无挣扎，自己将人救起后他还带着笑，他说，“谢谢你救了我，我叫贺澜，波澜的澜。”

　　她梦见二十七岁的贺澜坐在雨中的墓园，雨越下越大，撑伞的人劝他走，他只是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墓碑，墓碑上刻着生卒年月，姓名处写着——于溯之！

　　于溯之！于溯之！贺澜！于溯之！贺澜！贺澜……

　　许蒙绷直身体，双手撑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凑近床上小姑娘的嘴边。

　　“你在干什么？”

　　他“唰”地收回身体，笔直站好，“没……没做什么。”

　　贺澜瞥了他一眼，许蒙灵光一闪，指着边上的汤药道，“她一直昏迷，喝不进汤药，属下没办法，想叫醒她。”他坚决不承认自己就是好奇心起想听听这姑娘叫的是不是他们大人名字。

　　贺澜看向床上的人，微微皱眉，“一直没醒？”

　　“是。”

　　贺澜双手抱胸，视线从药碗上划过，“灌进去。”

　　“是……啊什么？”许蒙怀疑自己听错了，“灌……灌进去？”

　　“不会？”

　　不是不会，可人家昏迷中还在叫您的名字，属下就这么强硬地动手是不是不太好？

　　贺澜不知道他在脑补什么，看他迟迟不动，拧着眉头走过去，扶起床上人，一手端过药碗，一手捏着人下巴灌。

　　“咳咳咳……”于溯之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脖子被人掐着，喉咙里呛着苦涩的汤汁，她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于溯之十二岁前叫于溯之，十二岁后却叫钟玉。

　　她曾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亲爹是个妻管严的记者，亲妈是个温温柔柔却能制服所有调皮学生的老师。

　　十二岁之前她最大的烦恼是五一前她爹不让她吃冰棍，于父是个信奉科学、但在某些事上又格外坚持习俗或者习惯的人，比如他坚决认为冬天吃凉的对身体不好，严禁于溯之在五一前十一后吃冰棍，并乐于在此事上与宝贝女儿斗智斗勇。

　　十二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她爹死在贺家加工厂，她妈出了车祸，医院都没到人就没了。

　　在于溯之还来不及接受这个现实时，她自己被绑架，一伙人闯入她的家中，她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找什么，却记住了为首的人捏着电话神情恭敬，他说，“贺总，没有……”

　　十五岁的时候，从各种意外中活下来的于溯之已经改名叫钟玉，在南方的一个小城跟着外公以前的一个学生生活。小城生活安宁平静，有一天西山的别墅却搬来一位小少爷，小少爷爱坐在湖边看风景，可惜他腿脚不便，掉进湖里的时候于溯之救了他，他说他叫贺澜。

　　没多久于溯之知道了，原来这个“贺”就是当年那个贺总的“贺”。他家有许多产业，比如青城的加工厂。可惜那里不过一处小地方，因为多年前一桩碎尸案，已经被变卖了。

　　于溯之毕业后进了贺氏集团，因为与贺大少爷关系莫测，人人都当她是贺大少放进公司监视几个同父异母弟弟的眼睛。她也乐意用这层身份接触更多的机密，直到拿到她爹妈为之付出生命的证据。

　　最后一次见面是她从贺家脱身。

　　贺澜送她出门，天空飘起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贺澜招手，她蹲在他面前，他嘴角含笑，伸手拂过她头上肩上的雪花，“你该走了。”

　　于溯之仰头看他，这个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的大少爷仿佛什么都没有怀疑，又仿佛什么都知道。于是她起身离开，却没逃过贺严诚的报复，像她母亲一样死在车祸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证据已经交给了学姐，贺家所有该受法律制裁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于溯之勉力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床前的人，从面貌到气质都不像贺澜，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是贺家唯一一个该活下去的人。

　　面前的目光如有实质，贺澜心中不悦，手一松将人扔回去，却见人头一歪闭上了眼。

　　“哎哎哎，”许蒙脖子伸得老长，在自家大人看过来时立马站好，却还指着床上的人，“她被您摔晕过去了。”

　　贺澜抿了抿唇，将药碗塞给许蒙，“再喝不进药，就像这样灌。”

　　“是。”许蒙喏喏应着，心里猫挠似的，这姑娘到底认不认识他们大人？

　　于溯之再醒来的时候，缓了一刻钟才从床上爬起来，她推门出去，门一开，就见外面皆是身形高大的汉子，穿着黑衣短打，手握长刀，立于船中两侧，此时具都看过来。

　　她不免退了一步，莫名想到昏迷前听到的介绍中有三个字——锦衣卫。

　　是她认知中的那个锦衣卫吗？皇帝手里的特务组织？

　　那边船头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已是三两步窜过来，“你醒了？”

　　于溯之记得这人好像在水里救了她，便学着记忆里的样子福身道谢，许蒙摆摆手，心道我们南下就是为了抓你，别说你在水里就是在火里也得救啊。

　　“不知我那两个家人可在船上？”

　　“家人？哦在，”许蒙道，“你家那个男仆人中了迷药，已经清醒过来，不过那个奴婢就麻烦了，中了毒，命虽然保住了，但人还没醒。”

　　“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不行，”许蒙回头觑着自家大人脸色，拒绝道，不过他看这小姑娘可怜巴巴，又补充道，“不过我们奉命带你们回京协助办案，必然会保证你们安全。”

　　于溯之只能安慰自己大家性命都在已经很好了，但又不免皱眉，又是奉命又是锦衣卫，究竟是什么事？

　　具体是什么事她是探听不到了，锦衣卫在这方面是专业人员，哪怕是那个叫许蒙的汉子，就算看起来颇为憨厚老实，可在她打听正事的时候，也会十分警惕。

　　于溯之无法，只能看到了京城有没有机会。

　　官船速度快，锦衣卫又是奉命办事，一切从速，十日后便到了京郊，自此骑马到京城不过一个时辰。

　　京城繁华，城墙高耸，竟有六七丈，城门之宽，可容四辆双驾马车并行，其气势非他处可比。此时正值巳时，城门处进城出城的人络绎不绝。

　　有胡商带着尖尖的帽子，棕色的头发露了出来，引的路人偷笑着看，这胡商也不恼，笑呵呵地牵着骆驼，驼铃在人群中叮叮咚咚；有身着短褐的农人推着板车，上有两只竹筐，一只放着采买的各色杂物，另一只却坐着个五六岁的小儿，兴奋地左瞧右看；也有青篷马车，遮挡的严严实实，城门守卫按例检查，那驾车的汉子丢过去一枚腰牌，守卫瞥一眼，忙递还放行……

　　青篷马车驶进城，驾车的汉子一扬鞭子，车便径直朝北镇抚司而去。

　　城门口酒楼二楼临窗处，一个相貌普通到丢进人群里便找不见的汉子靠在窗边，一口酒一口肉，快活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见到那辆马车，却停下了倒酒的手，视线随着马车移动，在马车边上的人机警地看过来时，忙转头躲在窗后，片刻后，又从缝隙中盯了两眼，丢下酒钱，穿街走巷背着人消失在一户人家的后门。

　　这家后门挂着两只灯笼，上有颜体二字书曰“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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