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作者:萘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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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千年小花


      让寅斑半夜拿院子里浇水的桶去后头提了点水,又在屋里的炉子上加炭把水烧热,松萝终于愉快地擦了个澡,擦完澡仍然感觉别扭,又把头发和衣服全洗了。见松萝背着自己擦身体,寅斑伏在地上用爪子垫着下巴,翻着琥珀色的眼睛悠悠地观赏。洗好了澡松萝将衣服挂在火炉边上烤,然后披着棉被在旁边的衣柜里翻到了叠好的旧衣服。虽然没听过相关传闻,但能感觉到这地方可能是苻雍死去的侍妾住的。其实穿死人的衣服是不太礼貌,但如今是特殊时期想来鬼也会体谅,因此松萝找了套压在下头看起来不太受青睐的绿色冬日小袄穿好,又合手拜了拜表示感谢。收拾一下松萝再次躺回床上,寅斑也徐徐跳上来卧在旁边:
      “等我们这次回去,我给你弄个新床,再抓个丫鬟伺候你。”
      没想到寅斑突然这么说,松萝有些吃惊,片刻后才徐徐缩在老虎怀里:
      “这倒不必,我只要个床上三件套,还有新的梳妆镜就可以。”
      寅斑笑道:
      “要这要那的,你对我可真是不客气。那天在洞房里,我看见你对那个男的客气得很。就像你们人类说得,行为举止端地是贤惠柔和,举案齐眉。你给他斟酒,冲他赔笑,甚至还端了个盆给他洗脚。你可真是贱。”
      寅斑被寅斑说得有些尴尬:
      “……我是他的妾,那些行为只是我们人类表示服从的方式。”
      翻着白眼掐着松萝,寅斑道: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洗脚,反倒每日都来杠我呢?我让你不要拔罐,你偏要拔。我让你陪我吃饭,你偏不来。你嫌弃我是妖精,不愿意俯就我,反而要我事事俯就你,岂不闻圣人云万物平等吗?”
      被寅斑问得一愣,松萝闪烁着不知道说什么。寅斑说得倒也没错,自己对他的确不怎么客气,反倒对陈廷崧十分客气,这是因为在内心里感觉和陈廷崧根本就不熟。就算陈廷崧好说歹说,自己也只能把他当成后半辈子服务的老板。但对寅斑,却天然没有这种感觉,甚至在潜意识里觉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既然寅斑破了自己身子,自己就有资格表达一些情绪提出一些需求。但想到要说因为感觉到跟你更熟,松萝就觉得羞耻,只能呆呆道:
      “本来就没有什么万物平等之说。所谓男尊女卑,男人和女人尚且是不平等的,圣人的话就连人类都不信,老虎反而相信吗?”
      听见这番话,寅斑表情渐渐阴郁下来。见寅斑不说话了,松萝突然感觉氛围不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半晌,寅斑道:
      “小花,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人养大的老虎。我的主人叫做花娘。那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花娘是太守的女儿,她是阴山最漂亮的姑娘。花娘总是带着我在草原上奔跑,她的身体很软,很香。她的胸部细嫩如同丝绸,眼睛明亮如同宝石。阴山有三宝,蓝天花海和花娘。花娘对我说,她说,她说……万物都是平等的。”
      没想到寅斑突然主动说起这些,松萝惊住了。寅斑是人养大的老虎?难怪了,难怪他不喜欢母老虎而喜欢人类。花娘,花娘。还有小花,所以说,所有的小花都只是花娘的替身吗?是替身文学,自己也是花娘的替身吗?就像传说中的宛宛类卿一样,所有的小花身上都有花娘的影子,寅斑对小花的喜欢,只是出于一种集邮行为,一种对白月光感情的投射。突然之间,松萝有些失落。难道说寅斑喜欢的不是自己,这一切只是一场大型替身文学。
      即便这么想,松萝还是没抑制住内心的好奇,毕竟寅斑主动提起这些的机会并不多:
      “那花娘呢,她去哪里了?”
      寅斑道:
      “我不知道。那是二月初二,花娘把我放在了太行山的路边。就是官道上有一棵菩提树的位置,从前那里有很多苹果树,路也没有那么宽。后来山上着火了,把苹果树都烧毁了,有一天风吹来了一颗菩提树的种子。那棵菩提树长到了一尺高,两尺高,打开了很多叶子。冬天叶子落掉,春天叶子一片一片展开来。花娘放我走的时候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接你,但是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回来。我想也许是那条路太窄,不宽阔,不气派。你们人类不是说了吗,没有梧桐树,不来金凤凰。我想如今已经是三国了,魏晋了,南北朝了,五代十国了,唐朝了,宋朝了,比不得汉朝,大家都走泥巴路。我把那条路修宽,我想花娘会坐着马车回来接我的。但是一千年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寅斑并没有哭,但是松萝差点就哭了。松萝想寅斑一定曾经哭过,因为这番话包含了太多个春秋与岁月中的零碎片段。很多时候,人类只是随便说说。花娘养不了老虎了,可能是养不起了,也可能是嫁人了搬家了,居住环境不再允许。就像放生小宠物的小孩子和灾年放生儿女的父母一样,花娘把老虎放了,为了安慰老虎,也为了安慰不道德的自己,所以就随便哄骗寅斑,让寅斑乖乖留在原地等她。花娘走了,这一走就是一辈子,她死了,早就化成了灰,可寅斑还乖乖地在原地等待。
      从前松萝听人说,在遥远的西方有一部折子戏叫等待戈多。这部戏演得就是一群人在原地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等来等去,这个戈多也没有出现,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等他。小的时候松萝不懂,只是觉得这个传闻很搞笑。大了以后就渐渐懂了,这个戈多只是一个符号,因为人类总需要等待、期盼点什么,来打发这个漫长的毫无意义的人生。花娘就是戈多,她只是一个符号。寅斑难道不知道花娘死掉了吗?他知道,寅斑只是习惯了这种等待。
      突然之间,松萝觉得寅斑也是可怜之人,或者说是可怜之虎。因为有明确的等待目标,比没有明确的等待目标更加凄惨。而漫长的期待,又比短暂的期待更加令人唏嘘。如果像自己这样只是期待一种机缘,一种崛起,那任何成功都能聊以慰藉。比如当若干对象的条件都到达及格线时,自己并不会倾向于选择具体的相公,不管是寅斑还是陈廷崧,只要能提供一个温饱平静而差不多的生活,那有谁李松萝就会选谁,岳不群是差不多先生,李松萝是差不多小姐。但寅斑不行,他等待的这个人在表象上是具体的,而这种等待又很漫长。其实松萝理解寅斑。就算是他在玩替身文学,松萝也能理解,因为妖精的等待太长了。
      瞧着寅斑半晌,松萝突然起来烧了些热水倒在盆里。见松萝端着盆过来,寅斑笑道:
      “你干嘛,要给我洗脚啊?”
      把盆放在地上,松萝道:
      “对呀,我要给你洗洗脚。你不要不开心了。”
      没想到松萝突然间如此温柔,寅斑有些吃惊。松萝也有些吃惊,在认识寅斑之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悲悯众生的人。但想想也对,在小时候还不知道虎皮价值的时候,自己的确对小动物比较耐心温柔,也许很多时候寅斑也只是一只大动物。把盆放在地上,松萝随便拿起一只紫色爪垫的虎爪往盆里塞,寅斑把爪子往后抽了一下:
      “认真点好不好,那只是我的手。”
      震惊地抬头看着寅斑,松萝心想老虎怎么还会有手?意识到寅斑的意思是后面那两个长的才是脚,松萝只好退后一点,示意寅斑转过去用屁股对着自己。谁知这时寅斑已经学着陈公子的样子,非常奇怪地用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又学着人的样子把两只长长的脚垂在床边。一只老虎做这个动作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好像在用床单擦屁股。发现老虎脚有姑娘胳膊那么长根本就不可能放进盆里,松萝端着盆不知所措。
      但问题还不止这些,老虎屁股的结构不太适合坐着,而且两条前肢又没法撑在床上头,没坐一会寅斑就开始左右摇摆。老虎状态的寅斑有七八百斤,被这么沉的老虎坐在床边,单人床开始发出一阵承受不住的吱呀声,下一瞬间床板突然像块木板一样朝外头翻了过来。被床板拍得水都打翻了,松萝先是愣住,但马上就意识到这床下头可能有地道。惊喜之下,松萝爬进去借着月光仔细看,但又看又敲之下却发现床下面完全是实心的什么都没有。
      这下松萝有点失望,而寅斑已然准备把床板推正。这时松萝忽然发现靠里面的床板和上面床板的缝隙,似乎比其他位置的缝隙宽一点。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和自己娘被送去庄子后,奶娘害怕过几天苻重翰清洗案的风声更紧,自己爹会为了保全李家下狠手将松萝和徐氏弄死,于是拿了个据说是部落时期藏体己的土法子,把床板拆掉一块再换成一个活板,又将细软都变现买成贵重首饰塞在里面准备随时跑路。如果松萝没记错,那时候奶娘安好的床板上就有这么一道缝。
      见松萝用手去抠那条缝隙但怎么都抠不起来,寅斑不耐烦地将指甲插在里头向下一扳。随着空的一声闷响,一大层陈年的老土全部从床板里面崩了出来,顿时呛得一人一虎不断咳嗽。烟雾散去,松萝看见床板里头七零八落地堆着七八本小册子,小册子旁边还丢着一个被咬了一口而且已经变成化石的枣泥月饼,月饼旁边还有很多瓜子壳。
      看着床板下脏乱的样子,松萝简直有点接受不了。这地方不是苻雍过世的侍妾住的地方吗,苻雍那么体面一皇族男的,他的侍妾居然半夜躲被窝里啃月饼,还把吃剩的零食塞床底下?跟这种人睡觉,这可真是难为苻雍了。又或许……这其实是苻雍过世的男朋友的床,而这里所有的装饰,都是为了掩盖苻雍喜欢男的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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