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在九层妖塔上，金虎盯着松萝白皙胳膊上的那一圈宝相花纹，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一段段场景。这些场景里阳光灿烂，有清澈的花香，但很快一切都变得不好了。天地都黑了，阳光没有了，鲜花消失了，浪漫的大圆月亮再也没有出现，最终金虎看见了自己娘胳膊上的两圈宝相花纹，还有双手合双脚上带铃铛的天女金圈。金圈安静地放在在巴颜喀拉山的雪地上，四周一片寂静。
　　那应该是一百多年前的一天。一名天女在吐谷浑地的大草原上光着脚快乐地奔跑，一名高大的神君站在旁边久久望着美丽纯净的天女。天女跑着跑着，天地黑暗下来，乌云笼罩天空。天女抬头看，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黄花和虞美人。狂风骤起，冰雨降下，面前的草原上浮现出一大片立着的石人，天女听说过，草原上的石人是古战场死伤生灵的标志。她光着脚向前走，看见地上躺着很多死亡的神将。天女愣了一下，然后拿了一把花蹲下放在了一名神将身边。天女又向前走，前面有很多死去的魔族，魔族的尸体上笼罩着苍蝇与黑色的云团。看着这些尸体，天女谨慎地回头看，发现神君不在身后，又偷偷拿了一把小花放在魔族的尸体旁边：
　　“希望你超脱善恶早入虚无，重归人间再登极乐。”
　　远处的山岗上，一名浑身是血的魔族默默地注视着天女。
　　第二日，天女再次来到吐谷浑大草原上，一名男子遥遥走来并举起一把小野花：
　　“你好，我是一名魔族。你长得很美，你的脚很好看。我喜欢你。”
　　意识到对方是一名魔族，天女掉头就走，魔族还在原地站着，手里久久举着那把小野花。后来天女每天过来都会碰见那名魔族，魔族每天都拿着一把花举起来送给天女，天女渐渐习惯，但也并不搭理。一回到尸陀林，神君道：
　　“你今日也去了吐谷浑草原吗？”
　　天女点头，神君顿了一下：
　　“我已经派其他天女去摘花采药，日后你再也不需要去了。”
　　见天女一言不发，神君转头离去，但突然又转回头来瞧着天女：
　　“你不懂世间的险恶。不要再去。”
　　一连一个月，天女负责在神湖上撒花瓣，越撒花瓣，天女就越想起神君嘴里那句“不要再去，你不懂世间的险恶”，然后就会想起那个魔族举着小野花送给自己的模样。天女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摆脱不了这个想法。一个月后的傍晚，天女再次去了吐谷浑的草原。在夕阳下，魔族还在那里，手里仍然拿着一把小花。看见天女，魔族突然激动起来，激动得浑身发抖，然后又举起那把小花：
　　“送给你。”
　　天女浑浑噩噩，但是看到对方激动也突然感动起来。天女抬起带着铃铛金手镯的手接过了那把小花。那天过后，天女经常在吐谷浑的草原上与魔族私下相会，十五的一天，魔族道：
　　“今天晚上有五十年一见的大月亮，我带你去看大月亮。”
　　那天晚上，天女和魔族来到了一座峭壁上，天女看见了一只圆圆的橙色庞大月亮，月亮从崖壁下方升起来。看见月亮，天女莫名激动落泪。这时魔族现出原型变成了一只漂亮的黄皮天竺虎，天竺虎拥住天女自然地将对方压在地上。大月亮下，天女懵懂无知，完全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很疼。其实从最开始见到魔族开始，天女都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懵懵懂懂活得好像做梦一样。
　　那天之后，魔族消失了。天女在草原上久久徘徊等待，可再也没等到魔族的身影。后来天女上吐下泻，但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之中找到神君求助，神君把脉之后大惊失色，但还是强行忍住，稳住天女示意先住在房中，自己会去想办法。
　　天女住在尸陀林的房间里，每日有人送来饮食。过了三日，另外两名天女赶来偷偷将天女放走。两人告诉天女，她怀孕了，而且怀了魔族的孩子，此事一旦曝光她必然会被处死。天女不信，反复说神君会帮自己，两名天女道，神君如今去走一些门路了，但这件事太大，大概率是徒劳无功，根本不可能保住天女。即便保住，天女也会被迫落胎再被打入轮回，转世十余次后积满功德才能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快走，离尸陀林越远越好。天女从生下来就没面对过这些问题，茫然无措痛哭不止。
　　天女跑了，跑到巴颜喀拉山的山上，三年里上吐下泻痛不欲生，肚子也渐渐大起来。月圆的夜里，天女看着月亮摸着肚子，流着泪想着那个魔族为什么不来救自己，他一定是被一些事情绊住了，才会找不到自己。天女写了很多信，托人从热水和青海湖的魔界入口带到魔界，带去给魔族的王子，但全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三年后，天女在山洞里独自生下了一只小金虎。抱着小老虎，天女喜极而泣。小金虎一天天长大了，天女拿着小野花与小虎在雪山上追逐，寻找雪兔子和雪莲花，天女手脚上的铃铛哗啦啦响。天女说：
　　“你爹是一个魔族，天下最好的老虎，他英俊，勇敢，聪明，有担当。总有一日我们会见到他的。”
　　天女和小金虎没有等到魔族，而是等到了天界的军队。那天晴空万里，天上挂着两道彩虹，地上仍旧开着雪兔子和雪莲花。天女看见神君带人来了，慢慢流下了两行清泪。天女让小虎躲起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要出来，神君亲手抓住了天女。处死天女前，神君道：
　　“我本想保你的。”
　　天雷闪过，雪地一片清净，只留下了四个带着铃铛的金圈。金虎记得，那时候自己和自己娘一样天真无邪，茫然地坐在雪地上对着那四个金圈，满心都是迷茫与无措。世界地图突然打开，金虎的地图不再是巴彦克拉山一隅，但在茫茫的地图上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天界、魔界、人界、鬼界都与金虎无关。金虎想不通，就是想不通，但问题在于金虎也不知道自己想不通啥。想不通不可怕，不知道想不通啥才可怕，金虎真的想不通。
　　当年住在魔界当米虫的时候，有一日金虎醉中发狂又摔又砸，怒骂自己爹害死了自己亲娘。当时，金虎的爹道：
　　“谁说我对她不是真心呢？我离开了是怕伤害她，我都已经犯罪中止了，为什么还来怪你老子？”
　　金虎当时疯了一样锤着桌子狂吼：
　　“你睡也睡了玩也玩了，还说自己是犯罪中止？你中止了我是哪来的？”
　　当时金虎的爹欲言又止，最后露出一个落寞表情：
　　“儿啊，她是吉祥天女啊。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难处。”
　　其实金虎知道自己爹为什么不去救自己娘。当时自己爹想，你怀孕了，那你就自己偷偷打了啊。尸陀林的神君那么喜欢你，你打掉了，他会帮你隐瞒，一切不就没事了吗？你为什么不打掉，反而还来怪我？想到这些，金虎心碎了。
　　其实仔细想想，金虎从来没觉得自己娘不把自己打掉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要打掉我，玷污天女是自己爹的问题。即便是到了现在能够重来一回，金虎还是希望自己娘不要打掉自己。金虎不认为娘受罪是自己的错，金虎觉得小老虎是这段孽缘送给自己娘最可爱的礼物，但她的痛苦与梦碎也是真的。
　　此时此刻，金虎感觉自己瞬间萎了，应该好久都不能虎道，只是愣着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时候松萝突然伸出手抚摸金虎：
　　“你尿尿的地方肿了。”
　　这句话给金虎造成了第二次打击，因为金虎低头看时发现确实是肿的。这种精神上的不举感与身体上的上火感在一瞬间形成了强烈的冲突，金虎感觉到割裂与恐惧。当自己的灵魂还是天女的时候，身体却依然是魔君。金虎说不出话，松萝却大呼小叫叫侍女找郎中来，然后紧紧抱着金虎的脖子：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相信只是炎症。”
　　理智上说，金虎不需要一个智障的安慰。但在感情上金虎需要，金虎需要听见松萝保证不会有事，保证这种拧巴的状态不会发展成什么不好的事态。金虎想，松萝是一个真的天女，自己还是相信，真天女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一连几天，魔宫的郎中为了金虎欲求不满和不稳定的情绪操碎了心，金虎觉得自己在极为清澈与极为邪魔的状态中挣扎。找了个松萝不在的时机，金虎示意郎中近前：
　　“为什么我还不好？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郎中脑袋上冷汗涔涔：
　　“臣会努力继续会诊的。”
　　金虎嘿嘿一笑：
　　“也许只是你学艺不精，没找到问题的关窍。”
　　听见听见这话，郎中突然豁然开朗：
　　“臣听过一句话，所谓子女生病，父母吃药。”
　　听见这句话，金虎先是如梦初醒般一惊，冷汗也是涔涔而下。金虎暗想，刚才不会是我诱导他这么说的吧？几百年了，诱导利用别人是我做得最差的一件事了，不会开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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